編者按
保馬今日推送高華鑫老師的《“革命”的多義性——思想史中的“丸山魯迅”》一文。丸山昇的魯迅研究在日本魯迅學發展史上處于承前啟后的重要位置,其學術業績在國內已經有不少介紹,但高老師認為學界對丸山昇的研究尚未顯現出其事業的全貌,如較少注意他與戰后日本思想史語境的橫向聯系以及對其治學方法多進行靜態的評述,而較少追溯其思想成長的軌跡。在高老師看來,丸山昇的魯迅研究與日本歷史有著密切的關聯,面對戰后日本的歷史語境,他試圖擴充“政治”的內涵,強調政治對于文學的“外部性”,從而更加歷史化地理解中國革命。現實的緊張感促使丸山昇從魯迅和中國的文學運動中尋求一種現實性的、重視歷史“中間項”的政治力學。這一概念的提出也是為了在一種有別于“永遠革命論”的內在脈絡中理解魯迅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在此意義上,丸山昇的問題意識雖源自日本內部,卻可以刺激我們對魯迅與中國革命的思考。
本文原載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年第10期。感謝高華鑫老師對保馬的大力支持!
相關鏈接:
“革命”的多義性——思想史中的“丸山魯迅”
文 | 高華鑫
作為日本魯迅研究的名家,丸山昇的學術業績在國內已經有不少介紹。對于現代文學研究界,丸山昇的名字或許會喚起一連串印象,比如“實證”的方法和作為“革命人”的魯迅形象。但符號化的印象也會妨礙更深入的理解。已有學者指出,“實證”方法并不能概括丸山昇的學術宗旨,而應視為某種具有針對性的策略。[1]近年來,學界對丸山昇的研究開始深化[2],不過尚未呈現出其事業的全貌,這一方面是由于相關研究大多從日本魯迅學的縱向譜系來看待丸山昇,而較少注意他與戰后日本思想史語境的橫向聯系,例如內在于其研究的“戰后民主主義”問題;另一方面,相關文章大多將丸山昇視為一個已經“完成”的學者,對其治學方法進行靜態的評述,而較少追溯其思想成長的軌跡。
靳叢林、李明暉編著《日本魯迅研究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
本文將重新梳理丸山昇的學術在具體歷史狀況中發展演變的過程。洪子誠先生曾指出,丸山昇的學術不是單純“職業性”的研究,“在嚴謹論證中可以捕捉到動人的生命熱度”。這種“熱度”究竟源出何處?為了理解這一點,我們需要發掘丸山昇學術中的歷史印記,追溯他的思考與時代的“共振”。
一、“共感”與“違和”:丸山昇的1950年代
丸山昇1931年出生于東京的一個平民家庭,祖父和父親都是海軍軍人,受家庭環境影響,他也曾經準備報考海軍預科學校,但戰爭的結束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3]1948年4月丸山昇考入舊制第一高等學校,分配到第六志愿的漢語班。不久后日本實施學制改革,一高成為東京大學教養學部,丸山昇由此升入東大中文科,受教于倉石武四郎、小野忍等老一輩中國研究者。[4]正如他自己所回顧的,在當時日本的文學青年中最有人氣的是法國文學,他對中國文學的選擇主要是由于外因。但在大學期間,隨著他的政治認同逐漸形成,他對同時代的中國也產生了一種共鳴感。1948年日本全學聯成立,開啟了戰后左翼學生運動的第一波高潮,丸山昇也參與其中,并加入了東大的共產黨支部。對知識和精神自立的渴求、對學生運動的參與和對中國革命的關心互相強化,偶然選擇的中國文學研究便轉化為一種內在的認同。
1951年丸山昇在街頭聲援左翼學者出隆的競選活動時遭到逮捕拘留,1952年“五一事件”[5]后再次遭到拘留。這種與權力正面對抗的經驗,深化了他對中國現代歷史的共鳴。在他當時的書信乃至庭審陳詞中,他多次表示要學習戰前中國學生運動的精神,還將日本政府對學生的壓迫類比于“三·一八慘案”,并援引魯迅《無花的薔薇之二》來鼓舞自己:“墨寫的謊說,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盵6]他在拘留所撰寫了以丁玲為研究對象的本科論文,其間每天上午讀丁玲,下午則讀資本論。由此可見,對于丸山昇而言,中國現代文學從一開始就不是單純的學術對象,更是一種精神資源。
與很多戰后才接觸到中國現代文學的日本人一樣,丸山昇此時的共鳴,與其說來自對中國文學的深入了解,不如說首先來自“新中國”這一現實存在本身。而由此出發,往往會把個體作家的實踐理解為通向革命勝利的道路之一環。丸山昇1956年完成的碩士學位論文《〈吶喊〉時期的魯迅》就帶有這樣的痕跡,文章的一個主軸是魯迅與民眾的關系,例如先分析了《狂人日記》和《隨感錄》對民眾的“嚴厲”態度,繼而討論魯迅如何反思自我的主體位置,超越對民眾的失望和性急的批判,走向更貼近民眾的立場[7]。在另一篇1958年的文章里,他認為《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和《阿長與〈山海經〉》等文章表現出“對民眾固有的健全、健康的信賴”,與《吶喊》時期已經很不相同,還指出戰后日本“民主化”的根本弱點,就在于對“阿長式的”民眾不屑一顧。[8]換言之,丸山昇是從戰后日本民主運動未能解決的知識分子與民眾的關系問題出發,而支撐其理想中的民眾形象的與其說是魯迅作品本身,不如說更是中國革命后來的進程。正因如此,這一時期丸山昇常常在魯迅的延長線上談論趙樹理。
丸山昇
在小野忍主編的《現代的中國文學》一書中,丸山昇撰寫了“抗日戰爭和革命戰爭的時代”一章(1958),文中注目于趙樹理筆下農民的“笑”,認為這種農民形象與阿Q式的農民盡管相似但又具有本質上的差異,意味著與近代先覺者不同的另一種主體“覺醒”:個人不是先與集體分離以確立自我,而是越過這一階段,在集體中直接走進新的天地。[9]后來丸山昇在1960年代中期為趙樹理作品撰寫解說時仍然延續了這一認識。在當時的日本這種見解或許不算新奇,因為趙樹理作為與丁玲比肩的“人民文學”的代表,一度是日共系知識人學習“大眾路線”的榜樣,而在“國民文學”的討論中又因為竹內好的闡釋,被賦予了某種超越“近代”的色彩。由于日本知識人對新中國的憧憬,魯迅、趙樹理、丁玲常被放在一種目的論式的精神運動的軌道上來理解,共同指向一個與日本不同的“近代”。正如丸山昇晚年所言,這種共同的問題意識植根于戰后日本人的“悔恨的共同體”(丸山真男語),基于對日本自上而下的“近代化”的反思。[10]
然而,以政治熱情為動力的學術,勢必要在“立場”和“學理”之間維持某種危險的平衡。丸山昇在東京大學的魯迅研究會中便有過此種體驗。魯迅研究會發軔于1952年,1953年發行的會刊《魯迅研究》創刊號上刊登了新島淳良的一篇文章,主張追求魯迅的“姿態”(日文原文為“姿勢”,大致相當于立場、態度)。新島此文批判另一份同人刊物《黃沙》對日本的“五一事件”與魯迅筆下的“三·一八”事件的類比,認為這種政治上的簡單類比不足以把握魯迅的“姿態”。到了1954年的《魯迅研究》第八號上,圍繞“姿態”的爭論再次爆發,一名讀者來信批判新島淳良,并認為魯迅研究會與現實斗爭拉開距離是一種“墮落”,要求強化學術的政治主體性和黨派立場。負責編務的尾上兼英和宅見晴海等認為需要認真接受這一批判,而新島等另外幾名會員則提出抗議,由此引發了研究會的分裂,以致尾上和宅見辭去編輯職務,宅見晴海甚至在不久后自殺。丸山昇正是在此后接手主持《魯迅研究》的,他雖然不處于事件的中心,但也受到了某種沖擊。木山英雄在為《丸山昇遺文集》所寫的序言中詳細考證了這一事件,指出爭執的雙方其實是在不同意義上關注“政治性”,其分歧并不像他們自己認為的那么大,而丸山昇對這場爭論持有否定的看法,他認為只有具體的研究成果才能讓“姿態”不至于成為空論。[11]丸山昇在事件中的冷靜態度,或許與他此前已體驗過日共內部黨派對立所造成的內耗有關。(丸山原本屬于東大駒場占主流的“國際派”,后來該派在黨內斗爭中失敗,丸山等通過提交自我批判才“恢復”黨籍)總而言之,魯迅研究會的這場風波既反映出當時的政治氛圍,同時似乎也呈現了立場先行的學術的限度,并預示了日本中國研究界的分化。
事實上,正是在1950年代后期,日本中國研究的“精神共同體”開始瓦解。隨著美國軍事占領的結束、日本經濟的快速復蘇和政治體制的穩定化,日本社會進入一個安定的時期,“不再是戰后”的認識成為社會主流。而對日本左翼來說,面臨的問題不僅是“日本資本主義的復活”,同時“社會主義”的現實也日益顯現出多義性和復雜性。以1955年的六全協會議為標志,日本共產黨重新走上議會政治道路,不再套用中國的革命模式;1956年蘇共二十大的斯大林批判和同年的匈牙利事件,更是動搖了許多知識分子對國際社會主義陣營的信心;不久后中國的反右派運動,中蘇分歧的擴大,也都加速了日本的中國研究者立場的分化。由于研究主體和研究對象的距離拉開,統一的中國文學觀和學術思路隨之解體,學者們開始各自朝不同方向摸索。
丸山昇《丸山昇遺文集》汲古書院2010年版
丸山昇曾回憶說,在中國反右運動開始時,他還不知道應怎樣理解中國的動向,不過他對于匈牙利事件后中國的反應以及中蘇論爭時中國的論調都有所不滿。[12]而比起這些政治事件,在現代文學領域的具體問題上他能夠更清晰地將自己的“違和感”問題化。這一時期丸山昇曾批評新中國成立后的一些魯迅論,以及戰后日共系知識人(如鹿地亙、坂本德松、島田政雄)對魯迅的言說,認為他們只是把魯迅變成解說馬列主義的材料[13]。此外,反右運動開始后周揚等對1930年代文學特別是國防文學論爭的再定性,也引發了他的懷疑,推動了他通過考證事實來重構歷史的努力。
簡言之,丸山昇學術生涯的早期,有一個從戰后日本共有的“中國像”中逐漸獨立出來,形成其自身思考路徑的過程。而與此相關的是,他對上一代中國文學研究的代表者竹內好也懷有“共感”與“違和”的雙重經驗。例如他在積極參與學生運動的時期,曾屢屢引用竹內好《現代中國論》對中國學生運動的敘述,但又不滿于竹內好對日本學生運動的評價。[14]此外,作為共產黨員的丸山昇,在讀到竹內好對日共的尖銳批判時也受到了沖擊。當然,更核心的問題是竹內好對中日“近代”的把握方式。在此意義上,丸山昇早期的趙樹理論中也很容易看出竹內好的影子:竹內好強調趙樹理相對于“近代文學”的異質性,認為趙樹理的文學不是將個體的人作為全體的對立物,而是創造出“個即全體”的未分化狀態,從而超越了“近代文學”[15];丸山昇對趙樹理筆下農民形象的討論,與此是頗為相似的。正如丸山昇后來所說,竹內好是“首先批判日本文化、社會的'近代主義’,然后作為相反的一極而設定中國”。[16]而丸山昇直到1960年代中期,才終于發展出足以將竹內好相對化的方法論,形成了他自己對“政治”與“文學”的原理性思考。
二、1960年代的“政治”與“文學”
1965年,丸山昇出版了他的第一部代表作《魯迅,其文學與革命》,這也標志著學界所說的“丸山魯迅”開始出現。關于此書,中日學界已經有相當數量的評論,但還較少有人深入考察它與1960年代歷史語境的深層聯系。因此在進入這部著作之前,有必要先看一看丸山昇對1960年代前期時代狀況的把握方式。
1960年的安保斗爭意味著1951年舊金山和約以來被擱置的問題再次爆發,日本人需要重新審視日本在冷戰結構中的位置,它與美國和亞洲的關系;而從左翼運動內部來看,這場運動也加劇了新舊左翼的摩擦,推動了對馬克思主義的重新思考。運動發生時,丸山昇雖然不像竹內好那樣置身風波的中心,但也有著自己的觀察和思考。例如寫于1960年的《中國研究者的戰爭責任》一文,就集中反映了他在安保斗爭中對中日關系的思考。
《魯迅,其文學與革命》日文版封面
1951年的舊金山和約將中蘇等社會主義國家排除在外,同時生效的安保條約將日本嵌入美國的冷戰體制之中。針對這一狀況,“全面講和”也就成為革新陣營1950年代以來的口號。因此在1960年的運動中,“全面講和”“恢復中日外交關系”等問題也再次成為焦點話題,《世界》等雜志組織了多次相關座談,5月至6月間日本作家代表團對中國的訪問也推動了文壇對“戰爭責任”問題的反思。丸山昇在1960年8月發表的《中國研究者的戰爭責任》一文(原為5月24日一場討論會上的報告)中引用了竹內好、實藤惠秀等中國研究者的議論,進而提出了自己對“戰爭責任”的看法。他強調,日本人對戰爭責任的反省,不能停留在含糊的“心情”層面,而要明確“政治的責任”:日本人民過去未能履行“阻止帝國主義者侵略行為的責任”,而想要彌補這一錯誤,也只能通過履行當下的政治責任來實現,所以對于安保斗爭,“要貫徹其作為政治運動的性格”,即必須“證明不締結安保條約才是人民的幸?!?,而不是依賴于“對中國人民的贖罪感”,或“茫然的'中日友好’的氛圍”,因為這種邏輯不足以獲得政治上的動員力。同時,他指出中國研究者在學術上也必須建立“具有新的政治有效性”的方法。丸山昇批評了實藤惠秀在《中國人日本留學史》后記中的自我反省,認為實藤對自己的“戰爭協力”的反思仍然停留在心情層面,其學術仍然基于個人“喜愛中國”的心情,而這種“沒有黨派性、僅以心情上的親近感為支撐的學問”,“陷入戰爭協力也是很自然的事”。[17]今天看來,這篇文章的觀點可能有不少值得商榷之處,例如“心情”與“政治”的二元對立。因為戰后日本革新陣營的“政治”恰恰有賴于“悔恨的共同體”這一“心情”的支撐,因此問題也許并不在于“心情”本身,而在于“心情”如何通過話語系統轉化為“政治”。但是,丸山昇對空泛的“中日友好”的批評仍然是深刻的,他強調的“政治”與其說是“心情”的對立面,不如說是主觀“心情”與外部現實的連結點,只有通過冷靜的現實認識找到這種連結點,情感動力才能轉化為具體而有效的行動。這種思路潛在地延續到《魯迅,其文學與革命》一書里。
同一時期,丸山昇還提出了“政治的人”的說法。這一詞語在1960年前后并不罕見,例如作家大江健三郎在這一時期就頻繁言及“政治的人”與“性的人”的對立,他用“性的人”一詞描述青年人苦于社會的封閉感,退縮在自我內部的狀態,而“政治的人”意味著對現狀的打破,對異化的自我的救治。[18]丸山昇與大江同樣在1950年代前期的東京大學體驗了學生運動的退潮,不過丸山昇對“政治的人”的談論,還與對日本左翼文藝的反思有關。
在戰后日本,對1930年代以來的左翼文藝思想的反思最先是由平野謙、荒正人等《近代文學》派批評家提起的,而在1950年代中期以后,隨著日本“正統”馬克思主義學說權威的瓦解,吉本隆明等新左翼批評家對戰前的“無產階級文學”和戰后日共所提倡的“民主主義文學”展開了更激烈的攻擊。作為日共黨員和文學研究者,丸山昇對這些動向有著敏銳的觀察和思索,集中體現于1961年發表的《無產階級文學運動與藏原理論》一文。在戰后初期的“文學與政治”論爭中,平野謙等人試圖用一種理想化的近代“個人”的主體性來彌補左翼文學之不足。丸山昇認為,這些批判是有意義的,但《近代文學》派批評家并未將問題繼續深化,其話語模式也殘留著以“人”的名義完全拒絕“政治”的可能性;而中野重治等日共作家過于簡單的反駁,使問題被繼續擱置。丸山昇進而指出,日本馬克思主義者始終有一種“等級式人性觀”,在這一階梯序列中“黨”處于頂點,向下依次是黨員、同路人和大眾,最底部是變節者,而人的自我改造也就被視為一種單純的“上升”過程,這樣的人性觀使文學運動喪失了本來的機能。為了重新梳理文學與政治的關系,丸山昇集中探討了長期以來在日共內部處于主導地位的藏原惟人文藝理論。他指出,藏原惟人的根本問題是認為左翼文藝的“內容”是已經完成的,于是文藝的特殊性就僅僅是“形式”亦即表現手法上的問題了;藏原誤以為“世界觀”的“正確”就等同于人性的“新”,不理解文學追求新的“人之形象”(日文:人間像)的重要性。丸山昇進而比較了藏原惟人與魯迅在談論葉賽寧時的不同態度:藏原惟人以為只要習得“唯物史觀”就能夠告別葉賽寧這樣的落伍者,但魯迅并不如此輕信人的變革的可能性,而是更深刻地提出了“主體”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丸山昇將“政治的人”作為文學運動的中心課題。[19]
藏原惟人(1902—1991)
可以說,丸山昇針對既往左翼文藝運動對“政治”的狹隘理解,試圖擴充“政治”的內涵。這種“政治的人”的想象植根于1960年代的社會運動,既接續了戰后日本的薩特式人道主義的傳統,又與新左翼的各種“主體變革論”“異化論”話語相通。(事實上丸山昇此文明確提及,成為“政治的人”正是恢復“異化的自我”的途徑)將“政治的”問題理解為“人的”問題,是日本與歐洲知識分子在冷戰結構內部一種共通的抵抗,也是對社會主義歷史經驗的一種重構,饒有意味的是,在這一點上日本的1960年代又與中國的1980年代有著諸多相似之處。
從這一視野出發,我們或許能更好地理解《魯迅,其文學與革命》中所說的“革命人”。正是通過對魯迅的文學道路的重構,丸山昇將“政治的人”這一理念深化和具體化,凝結為“革命人”這一表述。而這種新的“魯迅像”同時也將“竹內魯迅”相對化,以一種1960年代的問題意識為“文學與政治”的舊命題賦予了新的結構。
三、“純”與“雜”之間:從“文學者”到“革命人”
《魯迅,其文學與革命》以評傳式的筆法探索魯迅的生命體驗,前半部分追溯了魯迅幼時至青年時期的經歷,重點放在他留日回國后對辛亥革命的體驗,后半部分則敘述了魯迅在辛亥革命的“挫折”后,通過種種摸索最終重獲新的“革命像”的過程。該書的特色在于把“革命”置于魯迅生命體驗的核心。不過,丸山昇所說的“革命”,正如他的“政治”一樣,首先是“人”的問題。在日本魯迅研究中,丸山昇較早地注目于魯迅留日時期發表的《中國地質略論》等一系列論文,或許也是因為它們最直接地從本源意義上提起“人”的問題,亦即“使人成為人的生命力”的問題,而這又與現實的民族解放問題息息相關。丸山昇認為,對魯迅而言“完全的人性只能在'反抗’'行動’的主體中得以實現”。[20]而魯迅所體驗的辛亥革命的“挫折”,本質上也就在于“立人”的失敗,正像有研究者指出的,這一挫折是“政治革命發生了,人們卻不曾成為政治革命的主體”。[21]
這種以“人”為核心的革命觀,包含著丸山昇對同時代中國主流的魯迅論的批評。針對那種“從進化論到階級論”的僵化魯迅形象,他主張魯迅的“革命”早在他與馬克思主義相遇之前便開始了,而這種不能簡單納入“正統”馬克思主義框架內的“革命”,恰恰是中國近現代歷史的特色所在。丸山昇強調,對魯迅而言,“'革命’不是對他身外的某種組織或勢力的距離、忠誠的問題,歸根結底是他自身的問題”。對“革命”的這種廣義化闡釋,同時也意味著突破日本“文學與政治”的框架,在此意義上,是對竹內好努力的延續。竹內好的《魯迅》提出了“文學者魯迅無限地生成啟蒙者魯迅”的構造,而丸山昇借用這種說法,表示自己要追溯的是“革命人”魯迅“不斷生成文學者魯迅的無限運動”。[22]
伊藤虎丸認為,丸山昇的“革命人”與竹內好的“文學者”其實有著共同的所指。[23]的確,竹內好和丸山昇都試圖打破日本根深蒂固的文學與政治(革命)的二元對立框架,將兩者解釋為一種矛盾的對立統一運動。但不能忽視的是,《魯迅,其文學與革命》一書在繼承竹內好問題意識的基礎上,又對竹內好的框架發起了尖銳的挑戰?!案锩恕毕鄬τ凇拔膶W者”,并不是簡單用一個稱呼替代另一個稱呼,背后有著方法論層面的差異。
在竹內好的名作《魯迅》中,對“革命”的探討集中于《政治和文學》這一章。從魯迅對孫中山的評價中,竹內總結出“永遠革命”的觀念,指出只有認為“革命尚未成功”的“永遠革命者”才是真的革命者,他們不斷以“永遠革命”來“破棄”現在。但他沒有以“永遠革命”抹消孫中山與魯迅的差別,而是進一步推演出政治與文學的矛盾運動。他從魯迅的《革命文學》和《革命時代的文學》這兩篇文章中提煉出使文學區別于政治的核心:“文學對政治是無力的”。然后他寫下了那段著名的論述:
文學在政治中找見自己的影子,又把這影子破卻在政治里,換句話說,就是自覺到無力,——文學走完這一過程,才成為文學。政治是行動。因此與之交鋒的也應該是行動。文學是行動,不是觀念。但這種行動,是通過對行動的異化才能成立的行動。文學不在行動之外,而在行動之中,就像一個旋轉的球的軸心,是集動于一身的極致的靜。……產生文學的是政治,但文學卻從政治中選擇出了自己?!梢哉f,政治與文學的關系,是矛盾的自我同一關系。[24]
竹內好和丸山昇都將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理解為辯證法式的運動,在這里可以窺見黑格爾哲學在戰時與戰后日本的深刻影響。不過,與竹內好相比,丸山昇對于魯迅解釋的“哲學原理”化更為警惕。在1972年出版的《魯迅與革命文學》中,丸山昇也承認了竹內好以來的“文學無力說”的意義,認為魯迅“從不忘記思想與文學的非現實性,而反過來借此保持使思想與文學具有現實性的內在欲求”,這確實是一份寶貴遺產。問題在于:
但是當我們想把這份遺產化為己有時,困難在于,在將它形諸語言的瞬間,它就會固定化,讓我們陷入一種錯覺,好像提出思想和文學的“非現實性”本身就能保證什么似的,造成這種困難的便是包圍著我們的精神風土。[25]
在丸山昇看來,竹內好盡管暴露了“'政治與文學’或'革命與文學’這種問題框架的日本式的歪曲”,但有時竹內自身“仍然囿于這種框架之中”。例如,竹內好說“魯迅否定作為權威的無產階級文學而走向左聯,這樣的運動在日本不會發生”時,丸山認為盡管這種認識本身是正確的,但當它成為日本學界的共通認識時,就會造成“魯迅的'透徹的文學者之眼’、'看破一切虛偽的精神’這類一般化、抽象的議論的反復生產”。[26]
在先于《魯迅與革命文學》所寫的《魯迅,其文學與革命》一書中,丸山昇對竹內好的批評尚未如此明確化,此時他針對的還不是竹內好本身,而是那些不自覺地將竹內好的觀點固化、泛化從而回到舊有的“文學與政治”框架的日本知識人。例如在第三章里,圍繞魯迅何時加入光復會的問題,他尖銳地批評了尾崎秀樹。尾崎秀樹沿襲新島淳良的推測,認為魯迅應該在1903年去仙臺以前就加入了光復會,而離開東京前往仙臺意味著魯迅對革命/政治的失望,他重回東京開始文學活動時應該已不是光復會成員。魯迅當時對留學生團體的一些不滿,被尾崎用作這種解釋的注腳。丸山昇批判道,尾崎過于簡單地把魯迅對具體的人和事的意見上升到對政治運動整體上的失望,這種論述沾染了太多“日本特色”。在后面一章里他也強調,理解魯迅時不能把“個性”與“集體”機械對立,陷入“政治=對個性的無視、文學=個性的尊重”這種陳舊圖式。[27]
竹內好(1908—1977)
不過,《魯迅,其文學與革命》所超越的不只是竹內好觀點的庸俗化變體,在更核心的問題上,它也實現了批判性的發展。竹內好明明解構了日本式的“文學與政治”框架,為什么還是會留下返回舊框架的可能性?問題也許不在于他所提煉的“原理”本身,而在于對“原理”的言說方式。為了尋求與日本相異的一種思想和文學的“原型”,竹內好要在魯迅的生命中發現“一根回歸軸”,而當他發現了這一點,將其命名為“回心”或者“文學的自覺”,這種“原型”就從魯迅所面臨的具體語境中超越出來,展開不斷復歸的精神自我運動。同時,由于“文學的自覺”才是竹內魯迅的核心,而所謂“政治”終究只是在其對面設定的一極,隨著“文學者”的原理化,“政治”也就變得抽象化、純粹化,僅僅作為與文學組成的對立統一體的一面,失去其外部性。由此也就生成了不斷追求自我純粹化的“永遠革命”意象,形成了孫中山—魯迅—毛澤東的“永遠革命者”形象序列。
而對于丸山昇而言,這種“政治”或者“革命”終究是“文學的、太文學的”。如果說竹內好從魯迅那里提煉出“革命”的純粹性,那么丸山昇眼中的“革命”,毋寧說是不可能“純粹”,而終究是“雜”的。這種“雜”也可以說是政治相對于文學的“外部性”,意味著任何人都不可能憑借“透徹的文學者之眼”一勞永逸地把握革命的全部內涵,革命總是更加復雜。而也正是革命的“雜”,使得具體的介入行動成為可能。竹內好雖然已經提出“文學是行動”,但在他描述的“文學者”不斷自我純粹化的對立統一運動中,“行動”只能被抽象描述為“旋轉的球的軸心,是集動于一身的極致的靜”,而無法提供從“文學者”主體內部跨到外部的契機,無法解釋魯迅對許多具體的甚至是瑣細的現實問題的介入。而丸山昇重視的正是這種介入,是主體與發展中的復雜外部狀況的一次次碰撞,正是在駁雜混亂的革命進程中,“革命人”才成長起來。
與竹內好《魯迅》主要關注辛亥革命以后的魯迅不同,丸山昇用半部書的篇幅描繪了辛亥革命之前魯迅的人生,這種評傳式的寫法呈現出魯迅的行動和思想軌跡之“雜”,而這恰恰是與中國革命之“雜”相呼應的。例如,在解讀寫作《中國地質略論》時期的魯迅時,他指出在魯迅的文章中,“排他的愛故鄉的心理、鄉黨意識與民族意識以未分化的狀態共存”,而這種未分化狀態正是當時留日學生界的普遍現象,在“雜多的動機與各種各樣的構想”中共通的是“茫然的革命乃至改良的空氣”,要看到魯迅的思想在這種混沌中逐漸結晶形成的過程。[28]在這樣描述魯迅的同時,丸山昇其實也在敘述著辛亥革命乃至其后的革命史:中國革命何嘗不是在“雜多的動機與各種各樣的構想”中逐漸分化、結晶,曲折前進的?
革命相對于文學的外部性,注定了“文學者”不可能一勞永逸地規定自己與現實的關系。在丸山昇筆下,辛亥革命期間的魯迅是高度外向化的,積極投身具體的事務,與竹內好所描述的“文學者”形象甚為不同;而革命的挫折,使魯迅失去了介入外部現實的連結點,他不斷感到自己是“過去的人”,將“現在”看成“過去的虛像”,《吶喊》正是這種苦澀摸索的產物。在丸山昇看來,連五四運動都沒能將魯迅從“過去的世界”中真正拉出來,但是,1925年的女師大風潮卻成為一個契機,讓魯迅不再作為“過去”的人,而是作為“現在”的人來行動。這不是因為女師大風潮比五四運動更重要,而是因為對魯迅個人而言這場風波更加“及物”,斗爭的敵手是極具體的人物,他的文章因而也比五四時的隨感更直接地作用于現實。[29]
丸山昇進而指出魯迅在介入女師大風潮的同一時期寫作《野草》,這種“二重行為”有著深刻的意義,他對“激烈的惡魔般的”抽象化藝術世界的雕琢,與“對極為散文化的、具體的日常問題的默默介入”,“保持著一種危險的平衡”,這兩個方向的力又互相強化:
……在這樣溫吞的現實中,他在自我內部培育著激烈的意象,這一方面是填補面對現實的行為所必然伴隨的空虛,同時另一方面,內部進行的這種打熬觀念的作業,反而又促使外在的行為愈發徹底地具體化?!兑安荨返莫毺匦愿?,在于它的構造沒有把對抽象、觀念世界的沖動變成對現實的回避,毋寧說將其變成了使作者更具體地關涉于現實的發條,《野草》最大的獨創性也正在這里……[30]
這樣的解讀,仿佛正是竹內好所說的“行動之中的”文學、“集動于一身的極致的靜”的最生動的演繹,但同時又植根于具體的歷史語境,使文學對現實的介入可以被具體地理解。
丸山升《魯迅·革命·歷史》王俊文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應該承認,在《魯迅,其文學與革命》中,丸山昇尚未完全脫離竹內好那種將魯迅思想提煉為“原型”的方法論,特別是他描述“革命人”的一些論述,呈現出不亞于竹內好的抽象色彩。但整體看來,丸山昇已經有意識地規避過度“原理”化的論述,他強調,他的目的不是把魯迅思想提煉為一種“原型”,而是刻畫一位“緊貼中國近代的歷史,親身穿過一個個時間點上的課題的知識人”。[31]簡言之,從竹內好的“文學者”到丸山昇的“革命人”,存在著決定性的方法論差異。對“文學與政治”命題的過度“原型”化的拒絕,便意味著超越不斷“純粹”化的“永遠革命”觀念,看到革命之“雜”,更加歷史化地理解中國革命。“文學者”不能僅憑“自覺到無力”便通往政治,為了真正介入現實,需要具體的連結點,無數的中間項。而丸山昇的“實證”的思想意義也正在這里。這一思路在數年后的《魯迅與革命文學》之中進一步明確化,而從外側促動了這種思考的,恰恰是1960—1970年代日本的“永遠革命”話語。
四、永遠革命、文學主義與“中間項”的思想
《魯迅,其文學與革命》出版后,哲學研究者竹內芳郎提出批評,認為丸山昇在“細枝末節的實證研究”上走得太深,主題不夠清晰,而更根本的問題則是沒有重視“作為現實行動的政治和非現實行動的文學的本質差別”。[32]而在丸山昇看來,竹內芳郎恰恰是把竹內好未能徹底破卻的“文學與政治”框架重新固化了?!遏斞概c革命文學》一書正是以批判這種框架為出發點。丸山昇在書中用“狀況論”一詞來定位自己的研究,以區別于竹內好或竹內芳郎的“原理論”。他認為日本既往研究在理解魯迅對“革命文學”的議論時,往往忽視了這種“狀況論”的視角?;谶@種問題意識,丸山昇重構了魯迅在廣東對國民黨“清黨”的體驗,并考證了《革命時代的文學》《革命文學》《文藝和政治的歧路》的文本形成時間,強調魯迅此時對“革命文學”的批判是針對“清黨”后的狀況,針對蔣介石政權及其御用文學,與后來“革命文學論戰”時并不相同。雖然丸山昇的一些推測(例如對《革命時代的文學》修訂稿的解釋)難以完全證實,但他的總體判斷應該說是準確的:魯迅在廣東談“革命”和在上海談“革命”時,面對的是不同的狀況。丸山昇指出,如果忽視這種差異,只在一般化的“文學與政治(革命)”的框架中理解魯迅的文章,就會退回日本的思維慣習之中。他強調,魯迅關心的從來不是作為觀念的革命,而是現實的革命,因此那種從《文藝和政治的歧路》中看出“永遠革命”論者的魯迅觀點,離魯迅本質是最遠的。[33]
丸山昇將矛頭指向“永遠革命”觀念,并非偶然。如前所述,竹內好在《魯迅》中已經提煉出“永遠革命”的主題。但是,丸山的批判針對的與其說是竹內好本身,毋寧說是那些沒有充分理解竹內好中國論的復雜性,而只是延續了其“文學主義”色彩的日本知識人的中國革命觀。這種觀念又集中體現在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日本知識人對中國的現狀認識上。也正是在這段時間,丸山昇在進行學術研究的同時,還以“今川元”“平井徹”等筆名在日本共產黨的《赤旗》《前衛》等刊物上發表了一系列政論,如此直接地、高密度地介入政治爭論,在丸山昇整個學術生涯中也是少見的,這反映出了他當時的某種緊迫感。這類政論具有色彩鮮明的黨派性,但又不能僅僅視為對日共官方意見的代言,而是立足于丸山昇的獨立思考。例如,丸山昇列舉并批評了竹內芳郎、高橋和巳、菊地昌典、藤村俊郎等眾多知識人的中國認識(例如從當時的中國看到“永遠革命”的理念、“消滅分工”的嘗試以及超越官僚組織的自下而上的“大民主”實踐等)。丸山昇認為,這類認識帶有幻想成分,其根本原因是隨著1950年代中期以來以蘇聯為首的國際社會主義陣營暴露出各種問題,以及日本的“管理社會”化,一些日本人希望從中國找到答案。[34]基于對蘇聯和日共的批判,當時的日本新左翼否定“前衛”政黨的“代行主義”,不再相信政黨的組織機構能夠代理、代言人民的意志,進而要求“直接民主”和“直接行動”,并從無政府主義和托洛茨基主義尋得理論資源,而同時代的中國則仿佛從實踐上提供了這種“繼續革命”的范例。從今天的視野來看,對代理、代言(representation)的反思是西方和日本后現代左翼思想的重要貢獻,1960年代的激進言論可以說開其先聲。但是理論并不能代替對現狀的認識。丸山昇并不否定“68年”前后這股新左翼浪潮的意義,但他更關注脫離現實的革命幻想的危險性。在評論當時日本的學生運動時,他也強調不能把現實的運動當成某種原則、理念的自我運動,如果因為幻滅于“前衛”,就寄希望于新的幻想,只會陷入幻想與幻滅的反復循環。[35]
作為一個中國文學研究者,丸山昇的深刻之處還在于看到這種問題背后的歷史延續性,并由此反思中日在“革命”歷史體驗上的差異。在這一點上,《魯迅與革命文學》受到了日本政治學家丸山真男的啟發。丸山真男曾指出,馬克思主義之所以給日本文學帶來沖擊,是因為它作為一種系統的“科學”輸入進來,深刻動搖了日本文學的自律性。而正是這種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方式,也決定了日本對“革命”的理解。丸山昇在引用丸山真男的基礎上指出:馬克思主義作為“知性的權威”,“第一次將'革命’的課題帶進日本思想史”,這也使得日本知識人只能通過馬克思主義來把握“革命”,革命就意味著對一套思想體系的接受;但是中國的情況極為不同,就魯迅而言,在“馬克思主義”這種思想輸入之前,他已通過辛亥革命等一系列歷史體驗,將革命作為“開辟現實的事業”而非“觀念”來把握。[36]怎樣才是將革命作為“開辟現實的事業”來把握呢?在丸山昇看來,魯迅從“革命文學”論戰到參與建立左聯的過程就是一種范例。
此事并非日本人經常以為的那樣,是由于成仿吾等創造社的年輕人們作為革命家或革命文學者都是冒牌貨,所以魯迅不信任他們,而后來柔石、瞿秋白等真正的革命家或革命文學者出現了,得到了魯迅的信任。所謂冒牌貨(ニセモノ),總是要以真品(ホンモノ)的存在為前提,而這種思維會通向“要么是一切,要么就是無”的思維方式。從這種思維出發,一旦對最初以為是真品的東西感到幻滅,就會去尋找下一個真品,再幻滅了又會去繼續尋找,永遠無法走出這種循環。對魯迅而言,能稱得上真正的革命家、革命文學者的人是不會那么簡單地出現的,這毋寧說是自明的前提。[37]
這樣的論述典型地體現了丸山昇對自我純粹化的“永遠革命”的拒斥,他力圖超越這種觀念(同時也就是超越日本的“文學與革命”框架)來把握魯迅與“革命文學”的關系。《魯迅與革命文學》肯定了李初梨、成仿吾等“革命文學”論者的歷史意義:與魯迅一樣,他們也面對著國民革命失敗后的歷史語境,相比于以前模糊的、帶有國民革命意識形態性格的種種“革命文學”論,他們提出明快的階級論來裁斷現實,對應新的革命階段,雖然簡單粗暴,但新思想的確立總要經歷這種分化、切割的過程。不過,新的思想要真正轉化為實踐,又必須與歷史經驗碰撞,重新落腳到現實中。在丸山昇看來,馮乃超、李初梨與影響了他們的福本和夫一樣,都是要和以前的各種社會主義思潮分離,確立無產階級的運動主體,但他們也都沒有對此前的革命運動的切身體驗;而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的“幸運”之處在于,魯迅、茅盾等有著國民革命體驗的老一代與年輕一代發生了碰撞,促成了左翼文學的深化。[38]
魯迅(1881—1936)
在闡述魯迅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時,丸山昇進一步提出了“中間項”的概念。他認為在1920年代末魯迅的眼中,中國流行的各種思想,包括新輸入的馬克思主義,都還缺乏真正撼動現實的力量,因為“思想為了推動現實,轉化為現實,不僅需要究極目標,更需要連接目標與現實的無數中間項”。“在實際的現場,比起究極的目標,思想更多地是通過這些中間項來顯現于人們眼前,并受到試煉?!盵39]他強調,魯迅所探尋的并不是任何作為靈丹妙藥的“真理”,而是具體的推動現實的“中間項”,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與馬克思主義者逐漸走近,與他曾經批判的“革命文學”論者們結成統一戰線,共同組建了左聯。在丸山看來,這才是日本文學運動應該從魯迅處學習的戰斗方式,而日本的論者總是強調魯迅與“革命文學”的對立,停留在根深蒂固的“文學與政治”框架中。
丸山昇有時將這種“文學與政治”框架內的魯迅論稱為“文學主義”的研究。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批評新左翼政治言說時,也使用過“文學主義”一詞。在1972年的一篇文章中,丸山表示他正在重讀馬克思主義學者戶坂潤1930年代的文章。在1930年代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瓦解后(所謂的“文藝復興期”),作為對馬克思主義這一“科學”的反動,日本文壇出現了強調非理性因素的文學潮流,戶坂潤將其歸納為“文學主義”而加以批判。丸山昇指出,戶坂潤當年批判的“文學主義”,在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的思想狀況中竟然復活了,日本新左翼關于學生運動和“文革”的言說,往往也是“動員表象以取代概念,以文學表現取代科學分析”,依賴于“反語”“悖論”式的修辭。[40]由此可見,“文學主義”在日本的戰前與戰后具有一種連續性,植根于日本近代歷史?;蛘呖梢哉f,其中包含一個“1930年代的問題”。
在《魯迅與革命文學》中,丸山昇已經指出,“文學與政治”問題在昭和知識人精神史中的重量,與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方式相關,而日本左翼運動中的“文學—政治”關系,在運動崩潰以后延續到戰時的另一種“文學—政治”關系之中。他強調,正是由于經歷過這種痛苦體驗,才有了戰后對“文學與政治”的反思,而竹內好的《魯迅》也正是與戰時的“政治”對決的產物。[41]在這里,他已經觸及了“文學主義”的“起源”。而如果借鑒《魯迅與革命文學》多次引用的丸山真男的文章,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問題的輪廓。
丸山真男(1914—1996)
丸山真男在《近代日本的思想與文學》一文中指出,馬克思主義本來包含對歐洲近代泛理性主義的批判,然而在日本的接受過程中,馬克思主義卻成為近代“理性”本身的象征?!敖鷼W洲起源不同的、在各種邏輯組合過程中發展起來的要素,被濃縮為一種'科學的世界觀’,塞進藝術的世界,馬克思主義作為它們的'綜合象征’發揮了作用。”而昭和文學史的悲喜劇正是由此開始的。由于對馬克思主義的上述接受方式,在無產階級文學家那里,“政治”被等同于“理論”,“'政治’的表象上升為政治的整體性”,“大政治”(如全國、國際的階級斗爭)“與日常政治的完全對應關系是預先假定好的”,結果“政治的大目標便取代了政治過程本身的定義”。而被左翼的理論/政治所排斥的非理性因素,則在左翼運動崩潰后的復歸,呈現為“文學主義”。這些文學家拒絕左翼的理論/政治/科學,一味在非理性中探索文學中人的問題,而這使得他們面對另一種“政治”——軍國主義的“非理性”政治時,喪失了批判的原理。值得注意的還有文中提出的“決斷”這一問題。丸山真男認為,當左翼政治變成“普遍主義理論”,“事先便設定了普遍的理論與普遍的現實”相對應,認為“正確的實踐”只能來自理論,那么“人格的決斷”便會被還原為世界觀、階級利益等一般性的東西,而“以自己的責任為代價去把握和操縱現狀的可能性也喪失了”。被這樣的理論/政治徹底排除的,正是政治中重要的“決斷”問題:“在規則概括不了的非理性問題上孤注一擲,這種賭博行為實際上是以自己的責任為賭注的”。而當這種政治中的“直觀”“賭博”的要素絕對化、自我目的化,就發展為法西斯主義的意識形態(施密特所說的“例外狀態中的決斷”)。作為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政治之反動的“文藝復興”期之所以通向戰時體制,也與此有關。從這一角度,丸山真男指出了“文學主義者”小林秀雄的悲?。核麑ψ笠淼摹袄硇浴闭斡兄翡J的批評,然而面對戰爭時,他選擇了越過理性的“決斷”:“既然開戰,就要打贏”。[42]
丸山真男此文并未提及竹內好,但小林秀雄的悲喜劇同樣發生在竹內好身上。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竹內好面對日本對美開戰這一“決斷”激動地寫道:“歷史被創造出來了!”“歷史往往是由一個行為所決定的。”[43]正如一些研究者已經指出的,竹內好的這一“決意”與其“回心”“永遠革命”的概念相通,追求的是“在近代歷史緊張的瞬間成為主體性的自我”[44],而竹內好所謂的“徒手握住火焰”創造歷史的行為,也正是丸山真男所說的“決斷”“賭博”。在這里,可以窺見昭和“文學主義者”的宿命。
圖左:竹內好《近代的超克》,孫歌編,李冬木、趙京華、孫歌譯,三聯書店2016年版
圖右:竹內好《近代的超克》日文版封面
當然,談到竹內好的戰爭觀,便無法繞過“近代的超克”。這一問題相關研究甚多,此處也無暇展開探討,但可以指出的是,“文學主義”在戰后日本的綿延不絕,正與一種“反近代”的思想譜系相關。竹內好將日本馬克思主義也作為一種模仿西方的“近代主義”來批判,這固然立足于他自己的“亞洲”認識,但同時也受制于歷史傳統:正如丸山真男所說,日本確實是將馬克思主義作為西方“近代”理性的一種“綜合象征”來接受的。對這種“近代”的反動延續到了戰后,并在新的語境下獲得了新的含義:由于日本在美軍占領下完成了自上而下的民主化改革,所以“戰后民主主義”也被許多人視為一種缺乏民族主體性的對西方“近代”的模仿。在這種語境中,竹內好對中國革命的解釋被廣泛接受。
思想史研究者小熊英二在《民主與愛國》一書中,以1955年為界,將日本的戰后分為“兩個戰后”,認為在“第二個戰后”,“近代化”已不是需要追求的理想,而是既存秩序,歷史體驗的差異使得年輕一代不再理解老一代知識人的“悔恨的共同體”,不再理解他們的“近代”和“戰后民主主義”理念,而是視為既成現實,作為反叛、攻擊的對象。反諷的是,竹內好本來是“悔恨的共同體”的一員,但后來者在延續其“反近代的近代”的中國觀時,并未充分繼承其言論背后的歷史體驗。
小熊英二《民主與愛國》黃大慧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版
在1972年《魯迅與革命文學》出版后的座談會上,丸山昇承認書中包含一些與魯迅并非直接相關的問題意識,例如“大正民主”與日本馬克思主義的關系,“戰后民主主義”的否定與繼承的問題。丸山昇對當時日本新舊左翼之間的斷裂有著深刻的體會。因此,他在闡述魯迅、茅盾與年輕一代左翼文人的碰撞與聯合時,也特意提及了日本關于“戰后民主主義”評價的紛爭,希望對立的雙方能夠學習中國的統一戰線經驗,在相互批判中深化各自的思想。[45]而作為中國研究者,他看到了“反近代的近代”中國觀的局限性,特別是當這種認識上升為“永遠革命”理念的時候。在當時日本的學生運動中,既可以看見“文學主義”的決斷/賭博,又可以看見“大政治”與現實政治過程的脫節。現實的緊張感推動了丸山昇的思考,促使他從魯迅和中國的文學運動中尋求一種真正具有現實性的、重視歷史“中間項”的政治力學。這種問題意識或許如丸山所承認的,是從日本內部出發,但未嘗不能刺激我們對魯迅與中國革命的思考。
余 論
1970年代以降,丸山昇繼續深化對中國1930年代文學的研究,同時也對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文藝思想、文藝政策展開系統性的探討。這些對新中國成立后中國文藝問題的思考,很多是建立在他此前的魯迅論的延長線上,特別是重申了“中間項”的重要性。需要指出的是,丸山昇并未把魯迅“對現實的清醒認識”神話化,例如在《“福建革命”與魯迅》一文中,他參照1945年中共中央《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認為中國共產黨和左翼文學界未能與1933年“閩變”后成立的福建“人民革命政府”及時聯合,或許是一種遺憾。他分析道,魯迅當時對福建政府的不信任,是基于他自己的人生體驗(李濟深等福建政府核心人物在廣東的“清黨”中扮演過重要角色),而中共中央當時對福建政府的認識,則如后來的《決議》所批評的,是基于王明路線,然而兩者恰恰結論一致。丸山昇由此總結說:任何集體、組織、路線都建立在構成者的個人體驗之上,但后者又不能直接保證前者的正確;在這種問題上以文學對置于政治,贊嘆“文學者的洞察力”是無濟于事的。[46]正如他在《魯迅與革命文學》中所說,馬克思主義本來也內含“中間項”的原則,但它面對現實的有效性并無先驗的保證,必須不斷獲得適應現實的形態。[47]丸山昇的種種探索,似乎也向我們重新提示了“魯迅與馬克思主義”這一命題的生命力。
注釋:
[1]參見高遠東《紀念丸山昇先生——關于他及當代中國思想》,《魯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2期。
[2]代表性的研究有李明暉《論丸山昇的魯迅研究》(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以及靳叢林、李明暉編著的《日本魯迅研究史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第六、七章等。
[3]丸山昇:《回想——中國·魯迅五十年》,《丸山昇遺文集》第3卷,汲古書院2010年版,第576頁。
[4]丸山昇:《中華人民共和國50年と私》,《丸山昇遺文集》第3卷,汲古書院2010年版,第549頁。
[5]1952年5月1日勞動節當天,東京的左翼示威隊伍與警察在皇宮附近發生大規模沖突,造成多人傷亡。事件發生后參與游行的二百余人被檢方起訴,直到1972年,被告人中的大多數才被宣告無罪。
[6]丸山昇:《歴史の証言》,《丸山昇遺文集》第1卷,汲古書院2009年版,第45頁。
[7]參見丸山昇《「吶喊」の時期における魯迅》,《丸山昇遺文集》第1卷,汲古書院2009年版,第110、135頁。
[8]丸山昇:《魯迅(人と作品·新しい視點)》,《丸山昇遺文集》第1卷,汲古書院2009年版,第197~198頁。
[9]丸山昇:《抗日戦爭と革命戦爭の時代》,《丸山昇遺文集》第1卷,汲古書院2009年版,第172頁。
[10]丸山昇:《戰后五十年》,《魯迅·革命·歷史》,王俊文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9頁。
[11]關于魯迅研究會的這一事件,參見木山英雄《代序(二)》(《丸山昇遺文集》第2卷,第1~18頁)及《代序(続完)》(《丸山昇遺文集》第3卷,第1~23頁)。
[12]丸山昇:《あとがき》,《「文革」の軌跡と中國研究》,新日本出版社1981年版,第258頁。
[13]參見《「吶喊」の時期における魯迅》以及《どんなものを読めばよいか——日本における魯迅》,《丸山昇遺文集》第1卷,汲古書院2009年版,第67~68、143~144頁。
[14]丸山昇:《竹內好氏を乗り越える道——「現代中國論」をよんで》,《丸山昇遺文集》第1卷,汲古書院2009年版,第7~10頁。
[15]竹內好:《趙樹理文學の新しさ》,《竹內好全集》第3卷,筑摩書房1981年版,第238~239頁。
[16]丸山昇:《日本的魯迅研究》,《魯迅·革命·歷史》,王俊文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46頁。
[17]丸山昇:《中國研究者の戦爭責任》,《丸山昇遺文集》第1卷,汲古書院2009年版,第256~259頁。
[18]參見大江健三郎「われらの性の世界」,《厳粛な綱渡り》,文藝春秋1965年版,第233頁。
[19]丸山昇:《プロレタリア文學運動と蔵原理論》,《丸山昇遺文集》第1卷,汲古書院2009年版,第288~298、304~305頁。
[20][22][27][28][29][30][31]丸山昇:《魯迅その文學と革命》,平凡社1965年版,第89,109,48~51、60~62,44~48,168、185,192,81頁。
[21]李明暉:《論丸山昇的魯迅研究》,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第53頁。
[23]伊藤虎丸:《魯迅與終末論:近代現實主義的成立》,李冬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265頁。
[24]竹內好:《魯迅》,《近代的超克》,李冬木、趙京華、孫歌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34頁。
[25][26][32][33][36][37][38][39][41][45][47]丸山昇:《魯迅と革命文學》,紀伊國屋書店1994年版,第150,121,121,24~25、63~64,124~129,154~155,106~109,151,124~125,109,153頁。
[34]丸山昇:《「文革」賛美論のイデオロギー的性格》,《「文革」の軌跡と中國研究》,新日本出版社1981年版,第32~33、45~50頁。
[35]丸山昇:《大學·倫理·政治》,《丸山昇遺文集》第2卷,汲古書院2009年版,第39頁。
[40]丸山昇:《戸坂潤の文學主義批判》,《「文革」の軌跡と中國研究》,新日本出版社1981年版,第113~115頁。
[42]參見丸山真男《日本的思想》第二章,宋益民、吳曉林譯,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43]竹內好:《大東亞戰爭與吾等之決意》,《近代的超克》,李冬木、趙京華、孫歌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65、167頁。
[44]韓?。骸陡锩q證法:魯迅、竹內好與近代的超克》,《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6期。
[46]丸山昇:《「福建革命」と魯迅》,《丸山昇遺文集》第2卷,汲古書院2009年版,第71~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