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來自網絡,文中其它圖片來自黃莉提供的個人照片以及《迷失》的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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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無虞,寫故事的媒體人,任職于《人物》,自留地“大女嗨”,通過寫作來記錄他人的“英雄之旅”,以及發現自己的“英雄之旅”。
生命中的陰影,你覺得最見不得人的部分,是用力逃避,還是與它赤裸相見?
接下來要講的這一篇故事,主人公叫做黃莉,而她一度選擇了前者。她年紀輕輕就征服過世界 — 23歲開公司,在帝都買了房和車,26歲將心態歸零,從幫人倒水的實習生做起,進入央視拍紀錄片,30歲后又轉型成了電影導演。白晝一般的所向披靡啊。
但30歲后的一次失戀就將她拉入了深淵。所有強悍灰飛煙滅。她辭了職,賣了房,生活轉入了龜速。為什么自己會這樣?她隱藏了多年的內心秘密開始通過夢境向她發出召喚。
一次長聊,她平靜地將這么多年的經歷講給了我。起起伏伏,夠拍成一個電影了。而她也真的把這些拍成了一部微電影。看見陰影,何嘗不是看見自我的開始,哪怕這個自我鮮血淋漓,頹廢不堪,也比完美的面具來得真實。我想說,真正的魔力在于故事本身,以及她講述這個故事的勇氣。
脆弱來得猝不及防?
生活從來難以預料。一件看起來稀松平常的事,卻像倒掉的第一張多米諾骨牌,能引發其后的一系列反應。
對黃莉來說,這件事就是失戀。而且是發生在她30歲那年。那天上午,她在拍一個高位截癱者飛滑翔傘的紀錄片,對方正情緒地震。很快,她的震蕩也來了。男友跟她提分手,說要安靜一下。
她覺得整個人被劈成兩半,沒了魂。跟同行的攝影師簡單交代了下,她回到了酒店,給男人發了整整一下午短信。百度完自殺的 N 種方式后,她還輕易買到了一瓶安眠藥。到了晚上,眼睛哭得像氣球一樣鼓了起來。怎么把自己哭成這樣,這么傻。男人安撫她。倆人的關系緩和了一點,安眠藥終究沒有放進嘴里。
不久,男人徹底消失了。那是2009年9月。從來沒有這么痛苦過。以前,黃莉才是在親密關系中那個二話不說就走掉的人。這一次,她不明白,這個男人為什么對她這么重要?
身體里的火山突然爆發了。悲傷、憤怒、絕望,糾纏在一起,撕扯著她。她腦子里不斷浮現出一個問題:「我為什么而活著?」連呼吸都費勁,更別說正常地工作生活。假都沒請,她偷偷去了西藏,去看了天葬,她想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隨后,她辭掉了在央視《體育人間》做了4年的編導,變賣了房子,開始了自由人的生活。
脆弱來得如此猝不及防。她此前所有的強悍都灰飛煙滅了。
她曾經多么所向披靡?
這么說吧,一般人本科剛畢業的年齡,她就已經開公司了。
17歲中專畢業,她就開始了工作,19歲從湖南漂到了北京,做咨詢培訓業,行業上升期,22歲時一年就能賺十幾萬。那時候,10幾萬夠買一套在北京東三環亮馬橋附近的一居室了,付個首付沒問題。不滿23歲,她開了自己的公司。很快,也給父母在老家買了房。
26歲時,公司開了3年了,她不想干了。同行之間沒完沒了的價格競爭,利潤空間一再被壓低。有時,她一個人拿下一個很大的單子,收到錢,卻沒有任何成就感。
她想干點更有意思的。她喜歡電影。她以沒有工資沒有編制的實習生身份進入了央視的《體育人間》。出門拍片她扎著馬尾辮,開著自己買的 POLO,同事還以為是哪個男人買給她的,或者是哪個剛畢業的富二代。不過,她懶得去解釋,對她來說,她在這里就是零,屁都不是的「零」。她像打了雞血一樣煥發新的生命力,跟拍踢足球的盲人、找舞伴的國標舞老師,沒事翻墻玩的跑酷小子,肚皮舞跳得比女人還好的男人……她轉了正,從一個商人變成了一個「關注靈魂和命運的人」。
三十歲前,她就是這樣隨心所欲地極速前進著。
是什么將她從人間拉到地獄?
這也是她成為自由人后一直想搞明白的。從央視辭職后,外界的喧囂沉寂了下來,靜得她只能聽到自己內心的呼喊了。
跨年夜,黃莉做了一個夢。夢里,有個火車站,她是個四五歲的小女孩,隔著厚重火車皮的縫隙,看到遠處有兩個男人,一個男人抓著一把匕首捅進另一個男人的喉嚨,那個人就倒下了,沒有任何抵抗。她想逃,黑洞洞地一踩,才發現自己踩在軟綿綿的尸體上 — 昏暗的光線下,她看到自己這一側尸橫遍野,她只能惦著腳尖插著空,尸體邊緣有一小汪水,亮晶晶反射著月光,正努力跨過去,卻怎么也抬不起腿,她醒了。
直到后來通過心理咨詢,她回憶起11歲那年,躲在門縫里第一次看到爸爸打媽媽的場景。暴怒、嘶吼,嚇得她渾身發抖。從小,家里就充斥著父母的爭吵聲。父母吵架多是為了錢。爸爸一個人養一家四口,媽媽沒工作 — 體力勞動不愿去,更好的職位又沒有。
媽媽總板著一張臉,沒有一點溫柔,對她講話時,多是呵斥。媽媽挨了打,就將怒火發泄到年幼的她身上。下手重,只要不高興了就能關起門來把她打一頓。「因為我房間燈泡不亮了,就足以把我打一頓。」每次媽媽都趁爸爸不在家的時候打她,并且警告她,「不許告訴你爸!」
年幼的黃莉想不通,她聽壞、乖巧、成績也不錯,又照顧小她8歲的妹妹,可為什么媽媽總打她?她沒有將自己挨打的事告訴爸爸,她想如果那樣,爸爸打媽媽就會更加變本加厲。她唯一發泄困惑和恨意的方式就是,在桌子上刻下一個「忍」字。「忍」字心上一把刀,她急切地盼望自己快快獨立,能遠走高飛的那一天。
「遍地尸體不是別人,是我,內在的那個我。在一段又一段關系中‘死亡’的我,我的心理能量還只是那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我一直在關系中成為‘受害者’,沒有能力逃離這一切。」一位盲人心理咨詢師說,水象征著情感,問她,這汪水是不是象征你最在乎的那段感情,你唯一有機會逃脫那個環境的一條路?
那段日子,四歲時的一個畫面不停出現在她腦海里。四歲半以前父母兩地分居,母親是鄉村小學教師,父親在幾十公里外的另一個鎮上國企上班。四歲那年春節,父親結束了對她和媽媽的探望,準備離開。那天剛下完大雪,特別冷,風呼呼地刮著,她一個人站在厚厚的雪地里,目送爸爸的背影一點點消失了。她覺得自己快要凍死了,身凍,心也凍。
這個畫面在跟男友分手以后不斷地在她腦海里出現,她知道那是她的自畫像,可她不明白為什么這個畫面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黃莉漸漸明白了,「活了30年,他才讓我第一次感受到被愛是什么滋味。」而失戀意味著,「一個我心目中的父親離我而去。」
魔鬼媽媽的陰影,借著失戀的墜落,把她重新拉回地獄。黃莉無路可逃。
面具之下,她壓抑了什么?
悲傷、憤怒和恨。
曾找到過一位督導級咨詢師,她只咨詢了兩三次就放棄了。最后一次,黃莉提前到了咨詢室。前一個來訪者出來了,中間10分鐘休息,她沒有立刻進去。幾分鐘后她與咨詢師會面,對方第一句話是:「你怎么又遲到了?」怒火一下子飆上來,但她忍著沒有發作。她佯裝平靜說,我早就到了,以為你要出來休息一下,沒有馬上進來。
那是她內心最脆弱的時候,無端端遭埋怨,心里覺得委屈。憤怒就在胸口,她卻完全不知道該怎么當面向人表達出來。
那時候的她沒有任何攻擊性。「小時候被媽媽家暴,我是一個被侵犯的人,作為一個依附于家庭長大的孩子,我沒有還擊的能力,我跟她表達憤怒沒有意義。」對于「媽媽」這個天一樣大的存在,「忍」成了她唯一的生存策略,只為了遠走高飛的那一天。
還有一次,她參加了一場舞動治療的沙龍。舞動治療認為身體是最大的潛意識,是一種將身體動作、感受和意識,舞蹈和心理結合在一起,從而發現身體的真實動作,實現身心整合的治療方法。一個環節是,一間特別大的舞蹈教室里,大家站成一排,舞動治療師讓所有人想象對面是自己愛的人,身體帶著愛往前走。黃莉聽到老師這句話,意識到「這世界上沒有人愛我。」 她忍不住淚流滿面地一路走到教室那頭。舞動治療師又說,這一次想象對面是你最恨的人,帶著你的恨往前走,可以用動作把你的恨和憤怒表達出來。她發現,眼淚不流了,「心里被堵住了,沒有東西能釋放出來」,她連恨和憤怒也表達不出來。
這體驗太深刻了。因此,她專門去學了系統的舞動治療師課程。連續幾天的課程結束時,一個和她有過單獨互動的同學 — 一個慈母般的中年女性,溫柔地抱住了她,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了句「好好愛自己。」
這么溫暖的,柔軟的,安全的,媽媽式的完全接納,她竟然從來沒有過。她哭得渾身發抖,原來在她的身體里,流淌著這么多悲傷,卻一直壓抑在堅強的面具下。
是滿足別人的期待,還是尊重內心真實的想法?
這道選擇題,難倒過很多人。
在那段身心自由的日子里,她龜速前行著。她喜歡電影,在北京電影學院修完導演專業的本科后,又做著一些和電影有關的事情。但與媽媽相關的那座火山又蠢蠢欲動了。2011年12月,她收到了爸爸的短信。失蹤了9年的媽媽被找回來了。17歲那年,媽媽進了精神病院,因為精神分裂癥。她去看望時,只敢站在精神病房的鐵門外,遠遠看著媽媽的背影。2003年非典,她創業第二年,剛剛給家里買了房子,新家入住第一周,媽媽就不告而別了。
她原以為多賺些錢就可以讓父母停止爭吵,讓媽媽幸福,可媽媽的出走讓她意識到,她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媽媽失蹤時,她正滿北京的找房子打算換個便宜些的辦公室。非典嚴重影響了她的公司業務,至少半年不會有任何進賬,如果熬不過這半年,她就會破產。她根本走不開。大海撈針去哪里找?更重要的是,「我媽的存在對我們家就是個巨大的陰影,這個陰影自己消失了,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現在,那個陰影又回來了。
她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哭了整整兩小時,第一次意識到,「我不想見她。」那個受傷的內在小孩兒,在哭泣、退縮、恐懼,以為媽媽要抓她。媽媽是個魔鬼,魔鬼又回來了。她甚至想逃,逃到國外去。
但所有親戚都在等她回家拿主意。法定關系上,父母已算離婚,爸爸有了女友。黃莉是直接血緣關系的那個人。怎么安排歸來的媽媽?到底回不回去?
她向她信任的心理咨詢師緊急求助。咨詢師告訴她,回去這件事情是別人對你的期待,你不想回去是你內心的真實想法,你可以尊重你的內心。
聽了心理咨詢師的話,她才意識到她是有選擇的。她給爸爸發了一條長長的短信。第一次告訴他,自從他開始打媽媽,媽媽瞞著所有人偷偷打她。媽媽在她心目中是一個魔鬼,而他是制造這個魔鬼的另一個魔鬼。她不想見媽媽。她第一次用了魔鬼這個詞描述自己的爸爸媽媽。她也第一次以女兒的立場對爸爸說,你是這個家里的男人、爸爸、家長、老公,你應該承擔你該承擔的責任,在這個家里,我只是一個孩子。發完就關了機。
長期以來,她承擔了父母們該承擔的責任和壓力,給家里寄生活費,買房子,供養妹妹上大學。媽媽回來帶來的恐慌,讓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家里只是個孩子,以一個孩子的立場,與父親對話。
幾天后等她開機時,家里的事情解決了。爸爸與女友分了手,決定這輩子照顧妻子。
這么多年來,她隱藏的秘密?
直到2013年底,黃莉遇到了心理咨詢師孫鄉,這個秘密才清晰浮現了上來。
孫鄉是她在音樂治療課上認識的。40歲出頭,有一張生機勃勃的臉,情緒收放自如,既能笑得開懷,也能怒得自然。她決定找孫鄉做咨詢。
起初,她跟孫鄉談的都是男友。漸漸的,她才談起媽媽。她對媽媽的恐懼,還有愧疚,她覺得,爸爸打媽媽時,如果她能從門縫后面出來,上前阻止爸爸,爸爸也許會停手。她覺得她對媽媽后來精神分裂、離家出走負有責任。如果當初她阻止爸爸,后來這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孫鄉對她說,「你明明是個受害者,為什么會背負負罪感?」她震驚地看著孫鄉。「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男人打自己的老婆,但不是所有被打的女人會因此而打自己的孩子。」心理咨詢就像一層層的剝掉外殼,步步深入,她看到了赤裸裸的核 — 對父母的恨。「恨,一個字,你花了20年,去隱藏家庭循環暴力的秘密。因為道德、你對他們的愛,各種各樣的原因,你不能面對也不能承認你對他們的恨,你不能對他們表達你的憤怒,才導致了你的心理問題。」黃莉說,在這個崇尚「孝順」的國家,承認對父母的恨有多難?
在孫鄉面前,恨真實浮現出來,被接納了。「所有心理治療的核心就是這個,接納你最真實,被壓抑得最深的潛意識里面的那個情緒。那個情緒,就是最真實的自己。」黃莉說。
治療持續了一年多的時間。孫鄉成了她一個精神上的「媽媽」,她內心最黑暗的那一面終于被看見。
她是怎樣將「恨」拍成電影的?
2014年,黃莉參加了電影頻道《中國影響力》導演大賽,進入了十強。她得拍一部30分鐘短片,作為最后一輪評選的參賽作品。她合作的編劇想寫一個關于愛的親情故事,黃莉想拍的卻是家人之間的仇恨。編劇跟她吵架,為什么你心目中這一家人都恨不得互相殘殺?
可這就是她所經歷所理解的家啊。吵到最后,編劇說,「你要這樣就寫你們家的事,你們家那個事編劇都編不出來。」是啊?為什么不呢。家暴、精神分裂、失蹤……這一系列字眼在長達20年的時間里,黃莉沒有跟任何人提過,被認為是「最丑陋、最骯臟、最黑暗、最殘酷」的家庭丑事,經過幾年的心理治療,她已經能坦然去面對了。
起先,她想請別人來演,最后,她決定自己來演自己。她也請孫鄉在片里扮演心理咨詢師,關于她接受催眠治療的那場戲,也在拍攝現場進行了真實的催眠。
所有情節都是發生過的。主創開會時,美術問,導演,爸爸打媽媽這場戲用什么道具?雞毛撣子,掃把,還是搟面杖?那媽媽打孩子用什么道具?她就修正為,爸爸打媽媽用什么「兇器」?媽媽打孩子用什么「兇器」?美術又說,導演,媽媽從枕頭底下抽刀,是水果刀還是什么刀?她答:我家沒水果刀,就菜刀。
短片名叫《迷失》。其中一個場景,出走的媽媽回來了,黃莉和她并排走著。她問媽媽,這幾年你都做了些什么?媽媽冷冰冰答,不要問我這個。然后佝僂著身體加快了步伐。黃莉用舞動治療的方法鏡像媽媽的身體語言,學著媽媽的樣子,佝僂著身體走路。母女倆就這么沉默著走了一路。拍攝時,彎腰走著走著,黃莉突然哭了。她就那樣感受到了媽媽扭曲的身體里壓抑的悲傷,那樣走路看到的世界,卑微到塵埃里。
拍完《迷失》她就不再迷失了。黃莉還想拍一部關于家暴的院線電影。她說,「家暴在中國還很普遍,比家暴更可怕的是,人們對家暴心理創傷的無知。這就說明,不是某個家庭病了,而是整個社會病了。」
現在,她也成為源眾性別發展中心的一名志愿者,陪伴家暴受害者團體治療小組的姐妹們走出困境。「一個人的成長,就是從受害者變成觀察者,再變成影響者。」在《迷失》片尾,白雪皚皚中,成年后的她抱住了兒時的自己,那個孤零零站在雪地上快被凍僵的四歲小姑娘。
本文來自公眾號:大女嗨(ID:hibiggir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