鐮倉離東京很近,只有電車一小時的距離,氣氛卻完全不一樣,鐮倉依山靠海,沒有高樓,街巷樸素古舊,雨后有青苔濕苦氣息。抬頭,鷹從天山飛過,回首,小街里走幾步便是古寺。
我住在東京,覺得自己去鐮倉是出于內心需要,需要時不常地去那兒走一走,鐮倉這個小城,就像是東京的后花園、內心療養院。
鐮倉城市雖小,但一天逛不完,如果去湘南海岸追日劇景點,就會漏掉北鐮倉的眾多古寺。若在北鐮倉徜徉太久,則可能沒有體力堅持到江之島去看太平洋落日,總之一日之內難以兩全。
而我,通常只有半天時間,只能撿有限幾個喜歡的地方走走。
最近我剛好去了,來說說我的鐮倉半日散步吧。
出了北鐮倉車站,便是圓覺寺,山門兩旁有青楓,從臺階下面仰望游客進出山門,就是一幅濕綠畫境。圓覺寺是鐮倉五大寺之一,夏目漱石在此坐過禪,吳清源在此下過圍棋,寺內云華院里有小津安二郎墓,實屬文藝青年必踩之地。但這次我沒有進去,而直接去了不遠處的明月院。
通往明月院的小街很優美,街邊住宅看上去并不豪華,只是整潔的二層小樓籠罩在蔥郁樹蔭里,松鼠在樹梢上飛快掠過。從不遠處的山上流下的泉水在街邊匯成小溪流過,家家門前架一個小橋,形狀顏色像商量過一樣,一律簡潔樸素,遍染青苔。每次走到那里我都暗想:啊好想在這里買房子!在我看來,這段小街是典型的鐮倉意象,安靜閑適,富裕小康,樸舊而內斂的外觀,顯示出一種精神上的自制和潔癖,一種達成了共同默契的自制和潔癖。
明月院是一間小寺,山門前參道兩側的紫陽花最有名,到了梅雨季節,專門來看花的人在清晨開門前便會排出一百多米遠的長隊。為拍一張紫陽花盡頭的山門照片,人們還會不約而同地一人咔嚓一張照片后迅速離隊從旁門入寺,給后面的攝友留下一條空甬道。所以,我們在網絡上看到的各路人馬po上來的梅雨季節明月院美圖,都是一條被甬道上紫色花朵映襯得格外寂靜的山門,看不見游人,沒有狼狽擁擠,情調一百分。實際上人們正擠在鏡頭外,烏泱烏泱的。
明月院也是一個特別懂得討游客喜歡的寺院,景致布置得細巧,到處都是“po到網上大家都會贊好看哦!”的催人按快門的小景,比如橋欄桿前藏一只石頭小兔子,枯山水上放一只金螃蟹什么的,露天菩薩像上掛著市面有賣的彩色玻璃瓔珞,佛前水瓶里的花精心擺著造型。
說實話,在抽象意境的枯山水上放一只寫實的金螃蟹,是件殷勤得讓人尷尬的事,小家子氣。幸好,我這次去的時候,螃蟹沒上班。枯山水依舊是抽象枯山水。
這次代替螃蟹搶鏡頭的是石頭兔子,臥倒在一個專門打造的可愛稻草棚下,旁立一木牌,上寫“人家受傷了,別摸!”所以即便入秋了紫陽花早已凋謝,但這兒總能造一個景出來,催游客拍照發到SNS上邀友點贊,特知心體貼。
一間現代寺院對不對?刻奇與反刻奇循環對峙之地。
但寺中的青楓流水是沉默而幽深的,陽光下青楓樹葉綠得晶瑩透亮,茂密枝葉又把陽光破成碎金,碎金落到苔蘚和落葉上,那些是真正的無可動搖的美。
從明月院出來,朝著“石川咖啡”的招牌方向走,沒多遠,路邊一個褪色木頭招牌,告訴游客“天園登山路入口在此”。
我這次來鐮倉的目的就是它,我要登鐮倉小山,沿著山脊小路,從明月院一路走到瑞泉寺。
國內網絡上看到的鐮倉不都是灌籃高手海街日記的湘南海岸嘛,鐮倉有山嗎?
有啊!
雖然是小丘,雖然山脊兩側密布住宅街,最高處也不過海拔150米,只相當于40層大廈。但山上有密林,上到山脊,市井聲響頓消,只有蟬鳴入耳,氣氛實打實地深山。
山雖不高,山道卻如深山般地難走,狹窄而跌跎,腳下濕滑泥濘,側耳傾聽,四下無人聲,普通游客絕不會來這里。道邊密樹遮天蔽日,野草洶涌,同時又顯得空空蕩蕩,空蕩得四下只回響著我的呼吸聲。
一路走過青苔,攀過巖石,路過竹林,始終沒有人,沒有人,漫長山路上沒有人,像走在異世界里。平時生活在大城市,擁擠在電車上與陌生人的身體距離是零厘米,有時我需要在無人之境疾走,抖一抖身上不想背的東西。
之所以喜歡這條山道,因為清寂無人,林深靜美。因為短,只有四公里,路上兩小時。因為手機信號清晰,因為我清楚哪里有出口,知道自己能走完,放松而不勞累,一切都可控制。可控感是種巨大心理安慰,我想要的無非是它,這段路對于我是一段療程。
更何況山路走完,從瑞泉寺邊上的小徑下山后,馬上就能看見一家米其林一星飯館,呵呵我已預約,那里有酒有新鮮海魚,朋友正落座等我,眼前一切都得心應手。幻象夠我撐一陣子,心里不由得升起一個自我感動的V字。
吃過飯與友告別,我繼續走去報國寺。
天色漸漸陰沉,似要落雨,可控感余韻尚在,心中暗自發力:“我想看雨中竹林!
”報國寺不大,大殿后面有一個竹林庭院,庭院里有茶室,可坐下喝茶,聽風聲,看竹葉以一種唐詩的氣度徐徐飄落,營造出恰到好處的非現實感。
進到寺院,剛在軒下坐好,雨果真下起來了。
竹林是個很奇妙的地方,無雨無風時,竹林似有一種能力,將嘈雜收走,釋放出低氣壓般的蕭颯靜寂,但雨中的竹林也好玩,明明大雨瓢潑,林中卻依舊清靜,只有點滴雨水漏入,無聲地,在青竹身上斜斜留下幾道水痕,英氣,也硬氣,那么情不沾身。雙手捧茶看雨紋,有點想笑,仿佛看見一場情感教育。
軒下避雨時,身邊有日本導游帶著一對美國中年夫婦同座喝茶,導游很動情地講解著眼前竹林,十句里聽到八九次“禪”字。我在旁邊默默地想,禪這記膏藥,貼太多真膩歪啊。刻奇與反刻奇的莫比烏斯環如影隨形地循環回來了。
從報國寺出來,往鐮倉車站方向走,接下來去壽福寺。
鎌倉諸寺中,我最喜歡壽福寺。這里只開放山門和一條幾十米長的石畳參道,氣氛肅殺,大殿游人免入,壓根兒不做觀光生意。明月院和報國寺景色精致,有媚態,多少有點輕浮,所以去過之后要再到壽福寺,在青苔滿地樹影斑駁的參道里走一走,在山門前大石頭上坐一坐,感受一下端莊和保守,中和中和。
從壽福寺走到鐮倉車站,還有一點時間,轉到車站背后的御成通商店街,那里有一家很美味的甜點店Grandir Ensemble,店主是甜點界大明星青木定治的徒弟。坐下來要一杯紅茶,一塊黑巧克力塔,看著街景,想一想自己為什么喜歡鐮倉。
可能我喜歡的就是鐮倉淡淡的非現實感吧,景色也好,氛圍也罷,鐮倉比東京精致,比東京更有精神潔癖,也更輕浮,迎合人們對好生活的想象,適合寫成文字拍成照片供友點贊,想象自己與一種精雅情調發生了一小段關系。東京是個噬人黑洞的話,那鐮倉正姿態優美地飄在黑洞外邊。
我之所以喜歡去鐮倉,因為去過之后,我還能“回來”。每次在回東京的電車上,心里都有一種“還是現實更可親”的鎮定感。這種鎮定沉甸甸的,暖洋洋的,特別踏實,不出去還感覺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