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公元1619—1692年),字而農(nóng),號姜齋,湖南衡陽人。曾參加抗清斗爭,失敗后,在汀西石船山從事著述,學者稱他為船山先生。他是我國明未清初的一位著名的唯物主義思想家,在史學、文學方面也有貢獻。后人把他的著作編為《船山遺書》這篇文章選自他的史學論著《讀通鑒論》,題目是注譯者加的。
兩端爭勝而徒為無益之論者,辨封建者是也??たh之制,垂二千年而弗能改矣。合古今上下皆安之,勢之所趨,豈非理而能然哉?
天之使人必有君也,莫之為而為之。故其始也,各推其德之長人、功之及人者而奉之,因而尤有所推以為天子。人非不欲自貴,而必有奉以為尊,人之公也。安于其位者習于其道,因而有世及之理。雖愚且暴,猶賢于草野之罔據(jù)者,如是者數(shù)千年而安之矣。強弱相噬而盡失其故,至于戰(zhàn)國,僅存者無幾,豈能役九州而聽命于此數(shù)諸侯王哉?于是分國而為郡縣,擇人以尹之??たh之法,已在秦先,秦之所滅者六國耳,非盡來源三代之所封也。則分之為郡,分之為縣,俾才可長民者,皆居民上,以盡其才而治民之紀,亦何為而非天下之公乎?
古者,諸侯世國,而后大夫祿之以世官,勢所必濫也。士之子恒為士,農(nóng)之子恒為農(nóng),而天之生才也無擇,則士有頑而農(nóng)有秀,秀不能終屈于頑而相乘以興,又勢所必激也。封建毀而選舉行,守令席諸侯之權(quán),刺史、牧、督司方伯之任,雖有元德顯功,而無所庇其不令之子孫。勢相激而理隨以易。意者其天乎!陰陽不能偏用,而仁義相資以為亨利,雖圣人其能違哉?
選舉之不慎而守令殘民,世德之不終而諸侯亂紀,兩俱有害,而民于守令之貪殘,有所藉于黜陟以蘇其困。故秦漢以降,天子孤立無輔,祚不永于商周;而若東遷以后,交兵毒民,異政殊俗,橫斂繁刑,艾削其民,迄之數(shù)百年而不息者亦革焉,則后世生民之禍亦輕矣。郡縣者,非天子之利也,因祚所以不長也;而為天下計,則害不如封建之滋也多矣。嗚呼!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罷侯置守,而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存乎神者之不測,有如是夫!
世其位者習其道,法所便也;習其道者任其事,理所宜也。法備于三王,道著于孔子,人得而習之。賢而秀者皆可以獎之以君子之位而長民。圣人之心,于今為烈。選舉不慎,而賊民之吏代作,天地不能任咎,而況圣人?未可為郡縣咎也。若夫國祚之不長,為一姓言,非公義也。秦之所以獲罪于萬世者,私已而已矣。斥秦之私,而欲私其子孫以長存,又豈天下之大公哉?
譯文
主張分封制和反對分封制這兩派的辯論中,凡是為分封制辯護的,都是在說廢話。郡縣制建立了將近兩千年,不能改變,古往今來上上下下的人都安于這種制度,這是勢所必然,若不是由于理,哪能夠如此呢?
人類中必然會有君主產(chǎn)生,這并沒有什么人做過有意的安排。最初,人們把德行高過常人的、為人們立下功勞的人推選為自己的領袖,然后又進一步推選出天子來。人們并不是不愿意自己顯貴,然而一定要推出一個領袖,這是出于人們的公意。處在統(tǒng)治地位的人,熟悉治國之道,因而有世襲制的主張。那些世襲的統(tǒng)治者,雖然有的愚蠢、暴虐,但是還是比毫無統(tǒng)治經(jīng)驗的老百姓高明。人們幾千年來就安于這種制度了。后來強國知并了弱國,完全改變了原來的局面。到了戰(zhàn)國時期只剩幾個國家了,怎么能使整個天下的人都服從這么少數(shù)幾個諸侯國王呢?于是國劃分為郡縣,選擇人去治理??たh的設立,秦代以前就已經(jīng)有了。秦滅掉的不過是僅存的六國,并不是把三代的舊封國都滅了。它把天下劃分成郡,劃分成縣,使有才能可以管理百姓的人,都登上了統(tǒng)治的地位,以便發(fā)揮其才能而掌握管理百姓的法紀,這能說不是“天下之公”嗎?
古時候,諸侯世襲為王,后來大夫也照著這個制度世襲為官。這樣一來,勢必泛濫不止。官的兒子永遠當官,農(nóng)民的兒子永遠當農(nóng)民,可是天產(chǎn)生有才能的人并不是根據(jù)這種情況來決定的,于是做官的人中有愚頑無能的,而農(nóng)民中有才能優(yōu)秀的。才能優(yōu)秀的人不能永遠屈居在愚頑無能的人的下面,就會乘機而起,勢必又會發(fā)生沖突。分封制被破壞而實行選舉,郡守、縣令占據(jù)了諸侯的權(quán)位,刺史、牧、督掌握了方伯的職責,他們雖然有極高尚的德行和顯著的功勞,也不能把官爵下傳給他們的品德不好的子孫。由沖突而產(chǎn)生變化,世襲制的原則也就隨之改變了。想來這就是所謂的天意吧!陰陽兩方面都不能單獨起作用,而仁義必須相互配合才行得通,即使圣人又怎能違反這種“理”呢?
選拔官吏不慎重,因而造成郡守、縣令殘害人民的事情;世襲者的德行不能保持永久,因而出現(xiàn)諸侯破壞法紀的現(xiàn)象。這兩種情況同樣有害,但是人民對于郡守、縣令的貪婪殘暴,還能夠借著他們的降免或升遷而從困境中緩一口氣。因此,秦、漢以后,天子孤立而沒有分封的諸侯作為輔佐,國家的壽命也就沒有商、周長久。但是若象周王朝東遷以后,那時候諸侯交戰(zhàn),殘害人民,各國政令不一,風俗不同,橫征暴斂,刑法繁重,摧殘人民達數(shù)百年而不止,這種善也隨著郡縣制的確立而革除了,因而后來人民所受的災禍也就減輕了??たh制,對天子并不利,所以國家的壽命是不長久的。但是為全天下著想,那么它的危害遠不如分封制的嚴重了。唉!秦出于永遠統(tǒng)治天下的私心而廢除諸侯,設立郡守,可是天卻借助于他的私而實現(xiàn)了“大公”,事情的難以預測竟到了如此地步!
世代相傳占統(tǒng)治地位的人熟悉治國之道,是有他的便利之處的。熟悉治國之道的人去管理政事,也是合乎事理的。但是,國家的法紀在三王時代已經(jīng)全備了,倫理綱常已經(jīng)由孔子加以闡述了,這是人人都可以學到的。凡是賢明優(yōu)秀的人,都可以得到表彰而選拔去統(tǒng)治人民。古代圣人的理想。如今得以完滿地實現(xiàn)了。選拔推舉不慎重,以致害民的官吏不斷出現(xiàn),天地也不能為此承擔罪責,又何況圣人呢!這是不能歸罪于郡縣制的。至于說實行郡縣制后國家壽命不長,這是為一朝一姓說話,而不是從公意出發(fā)的。秦始皇之所以受到萬世的譴責,不過是因為他有私心。斥責秦始皇的私心,而同時又想讓他的子孫永遠保持皇位,又怎能說是出于“天下之大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