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寧遠
文/高軒過
我的夫君,他曾拿著萬里江山與我作比,我卻希望,他能守住山河錦繡,忘了我。這也是我最好的結局。
01
我在太后宮外,已經跪了三天。
眾妃來向太后請安,柳綠橙紅的裙服垂地,劃出妖艷的弧度。
“皇后還跪著呢?”貴妃掩面輕笑,“難得皇后對廢帝一往情深,一點兒體面都不顧,這回可將母后氣得不輕啊。”
我緊抿著唇一言不發。五年之前,舉國上下曾陪我一起哀痛。那一年,大齊的皇帝,我的夫君清遠御駕親征,不料在敵國腹地中了埋伏,清遠兵敗被俘。
四年前,大家都勸我不要哭了。他們說皇上再也不能回來,肅親王清玨堪承大統,請我交出皇后印信,跪迎新皇。
新皇為了收攏人心,將清遠的妻妾原封不動納入后宮。只有我乖乖交出鳳印,向清玨表明從此只想青燈古佛,為清遠祈福。
清玨不許我走,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求我,讓我坐穩鳳位,給他一個安穩無事的后宮。
清玨對我說:熙寧,朝野內外對你一片贊譽,立你為后是眾望所歸。大齊國勢風雨飄搖,百姓和朕經不起太多的變動,請你顧全國體,做朕的皇后。
那一年,我顧全了大局。我又一次穿起皇后朝服朝拜,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卻已不是我的清遠。
北戎一直囚禁著清遠,把他當作威脅大齊的誘餌。然而戰敗之后,齊國三軍不振,我們知道清遠活著,受盡折磨,卻無法救他回來。
我們都以為,清遠再也不能回來。
直到一個月前,北戎首領病死。新王放出話來,只要大齊交足一萬兩黃金,就放清遠南歸。
我知道北戎安的什么心。清玨不出這錢,就落得一個不仁不義的名聲,出了錢,總不能再將皇位讓給清遠,清遠歸國,于上于下,都是尷尬。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其實大多數人希望清遠一輩子流落北地,讓清玨做一個名正言順的君主,守住大齊日益昌盛的國運。
只有我暗地將嫁妝變賣,派出清遠曾經的心腹禁衛,護送黃金萬兩到達北戎。
半個月前,事情敗露。
太后半生雍容,聽說我的逆舉后,也顧不得體面了。她揪住我的長發,生生甩了我一個巴掌。
廢帝回京,天下即將大亂,而始作俑者,竟然是我這恣意妄為、不顧大局的皇后。
我不怪太后的冷酷,清遠剛出事的時候,她天天以淚洗面。無望的思念是沉重的負擔,她漸漸將自己的長子忘了。而清玨一樣是她的親生兒子,給了她作為母親最極致的尊貴。
她指著鼻子罵我:妖后亂政,死不足惜。
這一次,我的心中沒有江山社稷,我只想,讓清遠活著回來。
02.
三天之前,清玨召我侍寢。
窗外蟬聲陣陣,乾坤宮中卻沒有一點兒聲息。我身著正紅寢衣跪在地上,夏日的涼風侵透薄紗,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清玨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鋒利如刀,一目一瞬,一念一生,將我生生凌遲。
我們沉默了半炷香的工夫,之后清玨一把將我拽起來,問:“熙寧,夫妻四年,你有沒有顧念過我?”
我閉著眼睛不愿回答,他扼住我的咽喉,失控地大吼:“你知不知道我馬上就可以讓齊清遠在回京的路上暴病而死?”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我這才怕了,眼淚成串滾落在他的衣襟上:“清遠不會威脅到皇上的,皇上可以將我們都貶為庶民,驅逐出京。”
“我們?”清玨用手捏著我的下巴,強迫我與他平視,“誰說我要放你跟他一起?你要陪著我,好好做我的皇后。”
“我求求你,求求你……”
“熙寧,”清玨銳利冷冽的眼睛里卷起洶涌的暗流,他認真地問我,“你有沒有顧念過我?”
四年了,這四年,是我與清玨相依為命,攙扶著彼此走過的。
03.
清玨臨危受命,接手了一個破碎的山河,于是他比任何一位先皇都要努力。在無數個漫長的冷夜,清玨一人枯坐在空曠的殿前,批永遠批不完的奏折,看永遠看不盡的密報。我捧著半盞熱湯去看他,他總是緊皺著眉頭伏在案前,頸間的肉都累得僵硬了。
清玨知道,我并不像其他宮妃,要討他的喜歡、求他的寵,為這一世的榮華。我與他一樣,都是不得已才坐上這個位置,所以他看見我來,就會輕輕地笑,笑得異常溫暖。他說:“熙寧,你累不累?漫長的黑夜總要結束,我們最終會迎來光明。”
我艱難地說:“如果我一開始就嫁給了你,一定好好當你的妻子。”
清玨朝服上繡著的九龍戲珠,浸滿了我的眼淚。我摳著九龍戲的那一顆珠子,終于泣不成聲。
清玨輕輕撫摸我的長發,緩緩地說:“是啊,要是那樣,該有多好。”
清玨召寢之后,我便除服去冠,跪在長平宮外,至今已有三天。
皇帝的御輦頂著似火驕陽向長平宮走來,清玨端坐在御輦中間,目不斜視地與我擦身而過。
御輦旁跟著一個戴著兜帽的人,穿著一身灰撲撲的衣服。一開始我并沒有留意他,那人卻在我的身邊停頓了許久。等我抬頭,他卻緊張地用手遮著臉,快步離開。
他真的很瘦,修長的一雙手,骨節全都瘦得突了出來。
不一會兒,清玨身邊的大太監安康出來傳話:“皇后娘娘,皇上召您進去呢。”
我的雙腿早已不聽使喚,安康叫來兩個小太監把我架進了門。剛跨過門檻,就聽清玨問道:“站著的這個人,愛妃們有認得的嗎?”
李貴妃、徐昭儀、馮美人相繼發出驚呼。我低頭跪在地上,不知道是誰將她們嚇得花容失色。
眾妃驚呼過后是死一般的沉靜,清玨慢悠悠地點名問:“徐愛妃,你可認得這個人?”
徐昭儀驚慌地跪拜在地:“臣妾……”她顫抖著說,“臣妾不認得。”
清玨的聲線低沉清冷,他用冰凌一樣的聲音問遍所有的妃嬪,最后對太后說:“母后,你可認得這個人?”
“皇兒何必如此。”太后竟然哭了,“何必難為母親。”
我知道清玨虛晃一圈,劍鋒最后還是要指向我的。
果然,清玨走到我的身邊,猛地把我拽了起來。我站立不穩跌入他懷中,而他攬著我的腰,逼迫我朝前看去。
清玨貼著我的耳朵低語,仿佛我們是最親密的愛人:“大家都說不認得,皇后一定認得吧。畢竟皇后為他散盡家財,連尋常脂粉都用不起了。”
我順著他的手向前看去,對面的那個人,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裳,凌亂的白發從灰色兜帽里露出來。風霜在他年輕的臉上留下一道道刻痕,他的眼睛卻還沒變,寧靜寬和,是最清澈幽邃的深潭。
不要哭,沈熙寧,不要哭。
即使在心里這樣想,我還是很沒有出息地哭了。我哭著跌坐在長平宮的大殿上,止不住的眼淚落了滿地。
“清遠。”我喚他。
清玨蹲下來,扶著我的肩膀,深深地看著我:“朕與皇后四年夫妻,臨了,還想送皇后一份大禮。”
皇后沈氏,德才不備,難堪天下女子典范。現將其廢為庶人,禁于北宮。然朕念夫妻之恩,特派禁衛一人,服侍左右,欽此。
那一天,高陽萬里,云淡風清。清遠抱著不能行走的我,遷居于皇城北角的禁宮。那些連著筋帶著肉的傷口,伴著一言難盡的歲月,都在清遠蹣跚的腳步聲中,散落成煙。
五年中,我從未如此開心。可清遠說,我們婚前求的那支簽,如今一語成讖,他終究還是連累了我。
他說自己不該回來,讓我居無定所,跌落云端。
我環著清遠的脖頸,枕著他凌亂的白發:“可我一直在盼著你,盼你回來。”
君安之處,方是吾鄉。
04.
這一年深秋,清遠和我在北宮安定下來。
皇上對外稱清遠客死北戎,并封給他景帝的謚號。然而清遠回宮的消息還是走漏了出去,三個月來,每天都有老臣守在北宮門外,想要面見故主的圣顏。
臣子的忠心沒帶來任何好處,反而讓清玨的忌憚越來越深。北宮的戒備日益森嚴,補給漸漸短缺,派來的暗衛,對我們的態度十分惡劣。
“他大可以將我殺了。”清遠與我坐在北宮的榕樹下,看著暗夜中的星輝,“把我殺了,一勞永逸。可他沒有。”
我們都知道,清玨不是狠心的人。他將我們囚禁在宮中,在北宮周圍安插無數的暗探,是有他難言的痛苦。
我枕在清遠的肩上,笑著說:“你猜咱們隨口說的私密話,暗衛會不會也記下來說給皇上聽?”
清遠說:“肯定會,等皇上批完奏折,累了困了,正好聽聽咱們雞毛蒜皮的小事。聽你說新繡的繡品賣了多少錢,米面漲了價,新腌的半缸咸菜要趕緊吃。”
我張開嘴,夸張地擺出了一個“不會吧”的表情,調侃道:“那他一定很羨慕,眼饞咱們過得悠閑。我之前從沒腌過菜,不知道能把白菜腌得這么好吃。”
其實我們在北宮的生活很拮據。清遠在北宮開了一塊地,我繡一些繡品,千求百請托人帶到宮外去賣,換來的錢,買日常需要的米面、布匹、燈油。
清遠聞言轉過頭來看我:“熙寧,你后悔嗎?”
我笑著挽他的手臂,雙手與他交握:“不后悔啊,為什么要后悔?之前在乾坤宮,要應付那么多的人,哪有時間跟你一起看星星。”
五年的北地生活,把清遠的手磨煉得非常粗糙,我摩挲著他手心中的繭,聽他說道:“可是熙寧,你向來仰慕英雄。”
我知道清遠這話,說的是什么。
我十四歲那一年,第一次隨母親進宮。長公主栗和在那一年選婿,我入宮就是為了看這個熱鬧。
我不耐暑熱,看了半天便覺得煩,偷偷溜到御花園去避暑。正午時分,到處找不著一個乘涼的地方,只有南角的惜月湖中,恰好停著一艘帶棚子的小船。
船上有一套茶具,一把琴,和一張窄窄的榻。琴上積了一些灰,像是很久都沒人來。
我于是更加放心,最后竟在那船上睡著了。夢里聽見一陣飄渺的琴聲,那琴音仿佛來自冥遠,熏著春日的胭脂草色,又像夏日黃昏美人登樓,只為聽得一聲驟雨敲窗。
等再醒來,船外真的下起了雨,也真的有一個藍衣少年在我對面撫琴。
我嚇得一個激靈,趕緊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強作鎮定地與他對視。一曲終了,繞梁不絕,少年彈得一手好琴,又有一雙平靜寧遠的眼睛,是一位溫潤如玉的君子。
他含笑問我:“你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
我已經丟了自己的臉,不能再丟我爹的。于是落落大方地道:“小女沈熙寧,我爹是兵部尚書沈同和。今日進宮,看公子……殿下的船舫很好,冒昧入船小坐,殿下勿怪。”
能在皇宮內苑有一艘船,一定是皇家貴子。
那少年點點頭,仍然笑著說:“我叫清遠。”
龍興帝下一輩的皇子,行“清”字。但我不知道究竟哪一位叫清遠,含糊應承道:“臣女沈熙寧,拜見清遠殿下。”
那個叫清遠的少年,仿佛看穿了我的窘迫。他格外親和地對我說:“外面正在下雨,沈小姐恐怕回不去了,不如同我飲一盞茶,聽聽這湖心的雨聲。”
我欣然應允,同他說起今天的比武招親。清遠問:“我父皇為了皇姐的婚事,耗盡江浙半年的鹽鐵收入,百姓說此舉勞民傷財,沈小姐以為呢?”
我看他性情溫和,也敢開些玩笑:“栗和公主才冠京華,是要選一位好男兒相配。再說這臺子搭得好,殿下日后選妃,也可以借來用一用。”
清遠笑了一笑,他并非莽撞之人,可那天卻脫口而出道:“若熙寧肯嫁給我,就不用搭什么棚子,選什么妃了。”
我的臉一下子悶得通紅,心中又羞澀又不自在。清遠也意識到自己的唐突,懊惱地補救道:“我是說,一定是頂天立地的偉男子,才能跟你相配。”
我當時不曾想到,自己接下來的一番話,會給清遠帶來怎樣的影響。
“北戎多次進犯我朝,生殺搶奪無惡不作,熙寧希望能嫁一個將軍,看我的夫君縱橫疆場,踏平北方戎敵。”
清遠聽我這么說,臉上浮現出一絲驚訝。而后許多年我都無法忘記他日后用了多么慘痛的代價來踐行“天子守國門”的諾言。也永遠記得那一天的夜雨畫船,記得他說——
“總有一天我會馳騁疆場,做熙寧心中的英雄。”
光陰流轉,我挽著清遠的手臂,為他拂去被歲月侵襲的往事:“阿遠,我只求你平安。”
第二天我起床,發現廚房里的半缸腌菜被人偷了去。清遠愣了半天,幽幽地說:“看來皇上真的會聽咱們的壁角。”
我撲哧一笑:“皇上坐擁天下,竟然占我們小門小戶的便宜。拿了腌菜也就罷了,好歹留下幾文錢呀!”
05.
一年后,七月流火。
看守我們的暗衛越來越少了,我們沒有絲毫的歡欣,反而深深擔憂。暗衛減少是一個不祥的訊息,說明宮中必有巨變。
直到六部尚書和將軍季峰,出現在我們棲居的小屋前。
“爹爹!”我驚訝地看著我爹,“還有眾位大人,這是在做什么?”
崔尚書首先跪下:“皇上安插的暗衛已被臣等迷暈了。臣等跪請殿下,復位為帝。”
我駭了一跳,轉身只見清遠默然站著,寧靜的眼睛里,泛起令人悲傷的巨浪。他沉默半晌才問:“是皇上出事了?”
崔尚書說,清玨常年積勞成疾,竟然患上了咳血的重癥,目前只靠參湯吊著一條命,怕是再也不能好了。
顧尚書跪著說:“皇上膝下只有六個月大的皇子,是李貴妃所生。貴妃是丞相的長女,若小皇子登基為帝,大齊在未來十幾年,都會掌握在外戚手中。”
清遠淡淡地回應:“各位尚書若同心同德,李丞相一定不是你們的對手。”
我爹出身行伍,脾氣大,說話直,渾身都像掛滿了炮仗。只聽他吼道:“這哪是殿下應該說的話!幼帝亡國,幼帝亡國啊!”
清遠不愿意跟我爹對戧,于是我替他說道:“爹!皇族不還有其他成年的王爺?為什么一定要清遠復位?”
禮親王好美色,恒親王愛胡鬧,中山王是個病秧子……六部尚書輪番數落皇室不成器的宗親。每說一句話,清遠的神色就凝重一分,最后他說:“我實在不愿意逼宮。”
季峰將軍是清遠的好友,他最后發言:“臣等來找殿下之前,已集結了所有力量。武力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這句話,是殿下曾說過的。”
夜里,清遠在噩夢中驚醒。
我無聲地抱著他,而他在黑夜的掩飾下終于落了淚:“熙寧,熙寧,對不起。”
我的夫君,他喚著我的名字,滾燙的淚水滾過我頸間的皮膚,流到我的心里。
他說:“熙寧,我知道你不愿再回到后宮。可命運的一端,永遠壓著萬里山河,我沒有選擇的權利。”
平靜和樂的日子就要結束了,我們又一次踏上了無歸的路途,成為帝王,敗為死囚。
我用手指梳著清遠的頭發,輕撫他顫抖的身軀:“如果別人做了皇上,清玨的孩子兇多吉少……阿遠,我們一定要成功啊。”
黑夜是一座熔爐,將難言的悲傷煉成一色的黑。等著太陽升起黎明到來,再將人間隱隱的痛楚,渲染上萬丈的金光。
06.
八月十五日,太后為了給病重的皇上沖喜,將在惜月湖上的亭臺舉辦大宴,李相和眾位官員,都將列席。
崔尚書不愿拿清遠冒險。在他的計劃里,在季峰調動京城兵防,控制住局面之前,清遠和我都不會出面。
所以當季峰趕來,帶領禁衛軍包圍了北宮時,我就知道,大局已定。
我和清遠就是在惜月湖上初遇的,當時年少的他曾對我說,那湖中的碧水映著明月,是世間最美的景色。
而今,惜月湖畔,清輝不見,鮮血橫流。
清遠執著我的手,走上湖邊高高的觀景臺。我們吃力地朝上走,一步一步走過物是人非,走過桑海滄田。
清玨坐在觀景臺的東面,定定地看著我和清遠。
他的臉燒成病態的紅,嘴角殘留著沒有擦拭干凈的血跡。文官嚇得癱在地上,太后、眾妃的哭號聲不絕于耳,清玨在一片狼藉中沖我們笑,他張開嘴,艱難地對我說:“腌菜很好吃。”
我臉上的表情一定比哭還難看,清遠再也忍不住,拉著我走到了清玨的身前。
“會好的。”清遠伸手擦干凈清玨嘴邊的血,溫柔地對他說,“阿玨,一定能好的。”
而清玨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他無力地抓著我的肩膀,呼喚我的名字:“熙寧,熙寧,我不是壞人啊。”
我不住地流淚點頭,他這才轉頭面對清遠,輕輕笑著說:“一開始,我覺得皇位那么燙手,讓我如坐針氈。慢慢地,我有了一大家子人,有了各種難言之隱。我搶了你的東西,攥在手心里那么多年,卻不能主動還回去,只能等你再搶回來。”
他說,哥哥,我把一切都還給你。
我蹲在清玨身前,輕輕地為他合上眼睛。
“皇上,薨了。”
大局已定,朝臣紛紛下拜,一陣一陣地高呼萬歲:“請清遠殿下,繼承國統。”“臣等請清遠殿下,繼承國統!”
清遠抓著我的手,我看著他清瘦的側影,長舒了一口氣。
一切都結束了,終于結束了。
我這樣想著,不禁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我拉著清遠向后退了兩步,將腰靠在觀景臺的邊緣上,以支撐虛脫的身體。
我的清遠,終于又一次站在了權力的巔峰,可這樣的清遠,卻讓我覺得有一點害怕。
“自你回來,玨兒就開始不好。是你斷了我玨兒的運,你為什么不去死?”
太后是清遠的母親,清遠登基后,她照樣要母儀天下的。所以禁軍沒有誰敢縛著她,可誰也沒想到,她會害自己的孩子。
清遠自己,也沒有想到。
只有我,我的心里還存著一點兒對太后的警覺。她瘋了,瘋了一樣朝我們沖過來,眼里燃燒著刻骨的仇恨。
我松開了清遠的手,用最后一點力氣將他推開。
太后輕而易舉地將我搡下了觀景臺,而她在拉扯中腳步不穩,也陪我一起墜了下去。
我微笑著看著清遠,最后看一眼我的夫君。我看著他奔向觀景臺邊緣,聲嘶力竭地喊我的名字。
07.
龍興二十年,那一年,我被選為太子妃,待嫁皇家。
隨著婚期一天天臨近,我懷著一顆忐忑羞澀的少女心,偷偷跑去岫云寺求簽。
岫云寺地處皇城南郊,山上是蒼蒼的寒松,山下是郁郁的竹林,據說皇親貴子們很愛這青山玉樹的秀雅,經常到此祈福。
夕陽將云幕點染成淡淡的玫瑰色,我手里攥著求來的簽,順著崎嶇的山路朝下走。
我一心一意地琢磨著求到的簽文,沒留心腳下的路,腳底一滑,眼見就要滾下山去。
幸好迎面一人托住我的手臂,叫道:“姑娘,小心。”
我心中一驚,抬起頭來正要道謝,卻跟那人一起愣在當場。
“清遠殿下?”
“熙寧!”
清遠的笑容里包藏著濃濃的驚喜:“你怎么在這兒?”
“我來求一支簽。”我輕輕地抽出被清遠托著的手,補充道,“熙寧要出嫁了,來求一支喜簽。”
不知怎么,我的口氣里帶著一絲悵惘,一絲不舍。
清遠笑著默許我的小動作,溫柔地問:“是一支什么簽?”
我伸手給他看手里的竹簽,簽的正面寫著“相濡以沫”,背后是我和太子殿下的生辰。
“泉水干涸,魚兒瀕死,方才相濡以沫。”我將琢磨了一路的簽文講給清遠聽,“這說明我跟太子殿下,日后會遭遇很大的劫難。”
清遠聞言收斂了笑容,他問:“抽到這樣一支簽文,你可為婚事后悔?”
我笑得很坦白:“相濡以沫不是夫妻間最好的簽嗎?劫難只是一部分,重要的是,我一定能與夫君互相扶持,化險為夷啊。”
想到清遠和我未來的夫君同為皇子,我后知后覺地感到羞澀,叮囑他說:“閨中無聊求的簽,清遠殿下一定不要告訴太子。”
清遠又笑開了,笑得有一點兒促狹:“好。”
看著眼前玉樹臨風的少年,我將朦朧的遺憾強壓下去,問他說:“殿下來岫云寺,也是為了求簽?”
清遠笑眼彎彎:“嗯,剛求了一支好簽。”
然后,就到了我成婚的那一天。那天萬里晴空突降大雪,皇城籠罩在喜慶的紅色里,紅與白輝映,格外好看。
記得那天,宗親貴族鬧個不停,我等到半夜,太子才被簇擁到了新房。
劇烈的心跳聲伴著太子穩健的腳步聲,讓我分外緊張。等他走到我的身前,伸出手要揭我蒙著的蓋頭,我終于忍不住喚了他一聲:“殿下,太子殿下。”
我清一清嗓子,說:“其實熙寧一直想不通,殿下為什么選我為太子妃?”
太子的手拂著蓋頭的一角,我只能看見他修長的手指,和喜服上繡著的龍鳳圖樣:“熙寧姿色平平,文才不顯。我爹算不上權臣,跟殿下的關系也不親密。說實話,我家湊不齊十里紅妝,后頭抬著的十幾個箱子全為湊數,其實是空的。”
“等殿下掀開了蓋頭,這些話熙寧就說不出口了。”我輕聲說,“聽聞是太子殿下執意立我為妃,熙寧不明白。”
我將自己貶低得一無是處,說著說著竟流了淚。可那一天多么美麗,在我小女兒般絮絮的惶恐中,清遠毫不猶豫地掀開我的蓋頭,睜著清明的一雙眼,戲謔地對我說:“新娘子掉了這么多眼淚,所以她是不是不知道,能娶到她我有多開心?”
我哭著哭著就笑了,笑著輕打他的肩膀,清遠將我攬在懷里,溫文淡泊的少年,他的心跳卻急促如鼓。
清遠執起我的手說:“不管日后會有什么劫難,只要你在我的身邊,就是上天的恩許。”
寧負江山,不負卿。
我的身體不斷向下墜,真好,清遠和我,正是在惜月湖上初遇。那時的我干凈天真,任由一個撫琴的少年,一弦一歌,撥亂我的心懷。
而我也終將在此地沉眠。
清遠登基,難道我要再做皇后嗎?歷朝歷代,哪有服侍過兩任皇帝,擔當過三任皇后的女人啊!
我的夫君,他曾拿著萬里江山與我作比,我卻希望,他能守住山河錦繡,忘了我。
這也是我最好的結局。
08.
元康六年,齊元帝清玨薨,同年景帝復位,改年號為熙寧。
齊景帝即位后,大興兵防,于熙寧八年收復北地十九城,北戎首領兵敗稱臣。
景帝在位二十三年,一生無子,將帝位傳給元帝子熙和,與孝純皇后合葬于昭陵。
熙寧年間,深宮之中,再無帝寵。
品讀之后,
愿享同感。
by.古風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