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刻帖對帖學(xué)與后世書法的影響
《中國書法》雜志2008年第11期（署名圉公）
北宋趙氏王朝于960年定都汴京（今開封）后，推行“崇文抑武”的治國方略。這一方略的實施使北宋的文化藝術(shù)走向了空前的繁榮。北宋刻帖即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所產(chǎn)生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
談到北宋刻帖，自然先從《淳化閣帖》說起。有關(guān)資料顯示，《淳化閣帖》是我國歷史上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叢帖。所謂叢帖，是針對于單帖而言的。叢帖又有匯帖、套帖之稱。在《淳化閣帖》之前，據(jù)記載南唐曾有《保大帖》、《昇元帖》二部叢帖問世，惜皆已失傳，也就無可考究了。
《淳化閣帖》因摹勒刊刻于宋太宗淳化三年（992）而得名，又因所刊刻書法作品大部分出自皇宮秘閣，又被稱為《淳化秘閣法帖》，或簡稱為《閣帖》、《官法帖》、《法帖》。《淳化閣帖》的編刊問世，不排除與宋太宗對書法藝術(shù)的偏愛有關(guān)，但更主要的是宋太宗意欲通過這種形式來樹立趙宋統(tǒng)治在文化繼承上的正統(tǒng)性。在這之前的太平興國二年（977），宋太宗就詔令有關(guān)人員編纂了五百卷的《太平廣記》和一千卷的《太平御覽》。隨后又于太平興國七年（982）詔纂《文苑英華》一千卷。十年后，宋太宗又詔令翰林侍書學(xué)士王著負責(zé)輯刻《淳化閣帖》十卷，不能不看作是這一系列宋代文化工程的延續(xù)。
《淳化閣帖》原是用棗木鐫版刊印而成，宋·汪逵在《淳化閣帖辨記》中考證說：“其本乃木刻，計184版，2287行。”后又有人統(tǒng)計出，《淳化閣帖》十卷共收歷代書家102人，420帖。其帖源大致有三個方面：官方搜集、民間求購和內(nèi)府御藏。其中，第一卷為歷代帝王法帖，收漢至唐帝王19人，計50帖；第二卷至四卷為歷代名臣法帖，收漢張芝至唐薄紹之等67人，計114帖；第五卷為歷代諸家法帖，收上古倉頡至唐代張旭等14人23帖（無名氏法帖6件）。第六卷至第八卷為王羲之書，計170帖（其中有重出）；第九卷至第十卷為王獻之書，計63帖。從中可以看出，420帖法書中，羲、獻二王占了233帖，超出了半數(shù)以上，可見宋人對“二王”書法的推崇。
《淳化閣帖》的刊行問世，開啟了中國書法史上的刻帖之風(fēng)，從而引發(fā)了宋代乃至明清的刻帖熱潮。宋太宗以后的北、南宋300余年間，幾乎每一朝都有一批新帖問世。繼《淳化閣帖》之后，北宋較為著名的刻帖有如下十?dāng)?shù)種。宋仁宗慶歷五年（1041），丞相劉沆在長沙任上時以《淳化閣帖》為祖本
，命慧照大師希白摹刻于石，世稱《長沙帖》，又因長沙在宋時屬潭州，故亦稱《潭帖》。與《淳化閣帖》相比較，《潭帖》又增刻了王羲之《霜寒》、《十七日》二帖及晉代王濛和唐代顏真卿諸帖。宋仁宗至和、嘉祐年間，駙馬都尉潘師旦以《淳化閣帖》為祖本重摹并參入別帖，編為二十卷刻于絳州，世稱《絳帖》。宋英宗治平年間，廬陵蕭汝器宰和州之含山，得劉楚公《被賜閣帖》，重新摹刻后攜回廬陵，被后人稱之為《廬陵帖》。宋哲宗元祐五年，秘書省鄧洵武、孫諤等上書，請旨重修《淳化閣帖》，至建中靖國元年摹刻完工，歷時十二年，史稱《秘閣帖》；元祐七年（1086），劉次莊得呂和卿閣本，重摹刻于臨江，史稱《臨江帖》，因劉次莊齋號“戲魚堂”，又稱《臨江戲魚堂帖》；也是這一年，朝廷下旨把《淳化閣帖》與《秘閣帖》之外的法書摹刻入石，稱之為《秘閣續(xù)帖》，十卷。宋徽宗大觀初年，徽宗以《淳化閣帖》多有漫患不清，且王著標題又多處舛錯，棗木版業(yè)已皴裂之故，遂詔取內(nèi)府所藏墨跡，命龍大淵等更定次序，重摹刻上石，又命時任丞相的蔡京重題了帖名。因此帖末署“大觀三年（1109）正月一日奉旨摹勒上石”正書二行，世稱《大觀帖》，又因刻石于太清樓下，故亦名之曰《太清樓帖》。大觀三年已丑，汝州知州王寀采集夏、商、晉、唐、五代名人書法刻石，置于郡齋之坐嘯堂，每段都刻有汝州印記，后世稱之為《汝州帖》。宋高宗南渡后，因戰(zhàn)亂所致，內(nèi)府舊藏帖版、書跡幾乎散失殆盡。紹興十一年（1141），宋高宗紹依《淳化閣帖》原拓翻刻置于國子監(jiān)，世稱《紹興國子監(jiān)本》。后又增入唐、宋人墨跡重勒石于禁中，名之為《紹興重刻國子監(jiān)帖》。同年，紹興郡守張斛集《秘閣帖》、《潭帖》、《汝帖》、《臨江帖》諸帖，參校編纂成《武陵帖》，后又摹刻編纂《鼎帖》。紹興十四年（1144），九江郡守林師說摹刻《鐘鼎款識帖》。宋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二月，修內(nèi)史奉旨，又翻刻《淳化閣帖》，卷尾楷書題作“淳熙十二年乙已歲二月廿五日修內(nèi)史恭奉圣旨摹勒上石”字樣，故稱《淳熙修內(nèi)史本》。淳熙十二年三月，又將南渡后續(xù)得晉、唐名家遺墨編成十卷摹勒上石，名曰《淳熙秘閣續(xù)帖》。因此之故，《淳熙修內(nèi)史本》又被更名為《淳熙秘閣前帖》。南宋紹熙、慶元之間，韓侂胄刻《閱古堂帖》，后改名為《群玉堂帖》，計十卷。嘉熙、淳祐之間，曾宏父刻《鳳墅帖》及《鳳墅續(xù)帖》。計四十冊，前后費時七年。南宋其他見諸典籍的刻帖還有《玉麟堂帖》、《寶真齋法書》、《黔江帖》、《武岡帖》、《烏鎮(zhèn)帖》、《福清帖》、《澧陽帖》、《蔡州帖》、《彭州帖》、《荔枝樓帖》、《賜書堂帖》、《時賢題詠帖》、《甲秀堂帖》、《星風(fēng)樓帖》、《百一帖》、《世彩堂帖》、《姑熟帖》、《忠孝堂帖》等數(shù)十種。這些刻帖，大半以上都是以《淳化閣帖》、《大觀帖》為祖本增刪而成，其他的或是集歷代名家法書不見于《淳化》、《大觀》二帖之外者，或是專一摹刻某一家者，總之北宋乃至南宋刻帖之興盛，讓人嘆為觀止。
宋代刻帖對后世刻帖影響很大，明清兩代，刻帖之風(fēng)有過之而無不及。據(jù)資料顯示，這期間所刻的叢帖就多達３００余種。較為著名的有明洪武初年泉州府知府常性以《淳化閣帖》為祖本摹刻的《泉州帖》。周憲王為世子時以《淳化閣帖》為主，參以《秘閣帖》又增入宋、元人墨跡而摹刻的《東書堂帖》。晉靖王為世子時所摹刻的《寶賢堂帖》。肅王又翻刻《淳化閣帖》舊本，謂之《肅府本》。成化間，長州文征仲父子刻《停云館帖》。嘉靖中，錫山華東沙刻《真賞齋帖》，長沙章簡甫刻《墨池堂帖》，歙縣吳用卿刻《馀清齋帖》。天崇年間，華亭董其昌刻《戲鴻堂帖》；金壇王肯堂刻《郁岡齋帖》；宜興蔣一先刻《凈云枝帖》；云間陳眉公集米元章書，刻《來儀堂帖》；莆陽宋比玉集臨蔡君謨書，刻《古香齋帖》；漢陽太守孫克宏刻《東皋草堂帖》。崇禎庚辰，陸起龍刻《片玉堂詞翰》十二冊；莫如忠及其子刻《崇蘭館帖》；云間顧從義翻刻《淳化閣帖》十卷；上海潘氏翻刻《淳化閣帖》十冊。明末潘允端刻《蘭亭松雪十八跋》；海寧陳氏刻《玉煙堂帖》二十四卷等十余種法帖。清代刻帖前中期以宮廷為主，據(jù)《國朝宮史》和《續(xù)國朝宮史》記載，僅宮廷鐫刻的法帖就有１００余種。清康熙中，有旨將內(nèi)府所藏古人墨跡，晉、唐、宋乃至明清，編次摹刻，題曰《懋勤殿法帖》二十八卷。雍正中，刻有《御書法帖》四卷。乾隆中，奉旨刻《三希堂法帖》二十八卷，又《墨妙軒法帖》二十卷及《八柱蘭亭帖》四卷。嘉慶九年諭內(nèi)閣命成親王刻《詒晉齋石刻》四卷。嘉慶十年又命戶部侍郎劉鐶之刻其叔父劉墉書，名曰《清愛堂石刻》四卷。清代士大夫及民間刻帖也很盛行。如真定梁蕉林刻《秋碧堂帖》八卷；孟津王鐸刻《擬山園帖》；華亭沈氏刻《落紙云煙堂帖》、《賜金堂帖》，陳香泉刻《予寧堂帖》；丹徒笪重光刻有《東書堂帖》四卷；卞永譽《式古堂法帖》；梁清標《秋碧堂法帖》；江西曾恒德刻有《滋蕙堂帖》十卷，揚州江氏有《潑墨齋帖》，唐氏有《秀餮軒帖》，曲阜孔氏有《寶鼎齋帖》，孔繼涑刻有《玉虹樓鑒真帖》十六卷，又取張照墨跡刻《玉虹樓帖》十六卷；孫昭董刻《隱墨齋帖》十卷；陜西巡撫鄂西林刻《環(huán)香堂帖》；嘉興唐作梅刻《綠蓑山莊帖》；大興李味莊刻《平遠山房帖》；云南周于禮刻《春雨樓帖》；陽湖孫淵如刻有《平津館帖》。其他的還有《寄暢園帖》、《望云樓帖》、《禊蘭堂帖》、《清嘯閣帖》、《貞隱園帖》、《安素軒帖》、《壽石齋帖》、《快霽堂帖》、《詒晉齋帖》等十?dāng)?shù)種。可以說，自《淳化閣帖》后，經(jīng)明一代，到清代刻帖達到鼎盛期。清以后因影印技術(shù)的出現(xiàn)，刻帖漸趨尾聲。民國年間只有《北陶閣帖》、《蘊真堂帖》等刻帖問世。
北宋刻帖的行世，隨之產(chǎn)生了一門新的學(xué)科：帖學(xué)研究。帖學(xué)的興起，仍然始于北宋。元祐七年（１０９２）劉次莊首先作《法帖釋文》附刻于《戲魚堂帖》后；后南宋陳與義著《法帖刊誤》對劉次莊《法帖釋文》進行校正。其間歐陽修、曾鞏、蘇軾、黃庭堅、米芾都有關(guān)于帖學(xué)研究的文字見諸各種題跋、筆記、雜考之中。南宋中期，帖學(xué)研究之風(fēng)愈濃，出現(xiàn)了如曹士冕的《法帖譜系》、曾宏父的《石刻鋪敘》、姜虁的《絳帖平》等１０余種書學(xué)專著，分別對各種叢帖的優(yōu)劣、源流、摹刻背景、法書真?zhèn)芜M行了考證與研究。這些帖學(xué)專著的問世，為后世帖學(xué)的研究與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
北宋刻帖不僅對后世刻帖及帖學(xué)有著巨大的影響，對中國的書法藝術(shù)亦是有著不可估量的貢獻。首先，北宋刻帖為后人保存了大量幾近絕跡的歷代名家法書。以王羲之為例來說明之。在唐太宗時期，王羲之的真跡尚存１０００余件，而到宋太宗下旨摹刻《淳化閣帖》時，之間也才一百多年。這一百多年來，由于戰(zhàn)亂頻仍，加之保存條件的限制，只剩下１６0余件了，而且還包括一部分仿作。前人法書佚失速度之快，令人震驚。假如沒有《淳化閣帖》及其他刻帖的話，中國的書法歷史將要改寫了。從另一個側(cè)面說，我們今天之所以能一窺張芝、崔瑗、謝安、索靖、羊欣等書法大家的書法風(fēng)采，同樣也得益于刻帖的編纂。其次，北宋刻帖的刊行，使書法藝術(shù)得以傳播與普及。宋以前，由于刊刻技術(shù)等各種原因的限制，法書墨跡成為帝王貴族的專寵，民間士人難得一睹只鱗片羽。北宋時刊刻技術(shù)有了質(zhì)的發(fā)展，由唐人的“響搨”進化到“棰拓”，這與前者相比，不但節(jié)省了時間，而且還大大降低了成本。可以說是一次書法真跡復(fù)制的技術(shù)革命。這場革命的劃時代意義在于從根本上打破了法書真跡為少數(shù)皇室貴族所把持的局面，使得廣大布衣平民、文人士大夫階層有了觀摹、臨習(xí)歷代杰出書法作品的機會，壯大了書法隊伍，對宋代乃至后世書法的繁榮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第三，北宋刻帖還造就了一大批書法名家和一些歷史書法現(xiàn)象。北宋的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等都曾對刻帖有著很深的研究，尤其是對其中的“二王”法書用功尤深，正是因為這種原因，蘇、黃、米、蔡終成一代書法巨匠。再加上北宋刻帖中收錄了大量的尺牘信札,而這些尺牘信札又多為具有魏晉風(fēng)范的行草書，這就引導(dǎo)著當(dāng)時的人們自覺不自覺地學(xué)習(xí)起行草書來。行草書是最宜抒發(fā)書寫者性情的書體，因此說，宋代刻帖對尚意書風(fēng)的形成有著直接的影響。其后，元代的趙孟頫、鮮于樞；明代的文徵明、王寵、董其昌、王鐸、黃道周；清代的查士標、張照、王文治傅山；近現(xiàn)的沈伊默、鄧散木、白蕉等書壇大家也都從刻帖中汲取書法營養(yǎng)，形成了各自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格。縱觀研讀明清兩代尺牘，幾乎每一件都有北宋刻帖的影子。北宋刻帖已然構(gòu)成了行草書法的正源，深刻影響了中國書法的歷史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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