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1年,孝景帝駕崩。景帝是繼文帝之后,又一個奉行黃老清靜無為、與 民休息之治,從而實現“文景之治”的君王。史稱景帝時期,倉稟豐實,府庫饒財, 移風易俗,黎民淳厚,西漢社會從經濟到治安都達到了農業社會美好的極點。但是, 另一方面,由于朝廷的無為放任,諸侯驕恣,豪強坐大,商業地主侵漁細民,割據 勢力業已形成;再加之四夷侵臨,匈奴寇邊……班固論當時形勢曰:“漢興六十余 載,海內義安,府庫充實,而四夷未賓,制度多闕。”(《漢書·公孫弘傳贊》) 在升平的表面景象下,西漢社會實已潛藏著嚴重的危機。急需有為之君起而進行大 刀闊斧改革,制禍患于未發,防斯民于土崩;更進而結束無為之治,乘倉實財饒之 運,大興文教,再建武功,在足食足兵基礎上,去迎接儒家理想中禮樂教化的盛世 太平!可是,景帝只是一個繼體守文之君,他實現文景之治的最大奧秘只是“無為 之治”,在民力凋弊之時讓其自創財富,自食其力。文景之治的到來與其說是文景 君臣統治得好,不如說是放松統治的好。怎樣在物質豐富的基礎上實現大治,文景 君臣就無能為力了。這個使命歷史地落到了漢武帝的身上,漢武帝的繼位,給西漢 社會帶來了新氣象,也給儒學帶來了復興的希望。十年磨一劍,三載不窺園的董仲 舒,正好趕上了這個機會,真是千載一時,三生之幸!
1.漢武帝
漢武劉徹,是景帝的中子,愛好文學,崇尚儒術,雄材大略,朝氣蓬勃。他講 文治,修武功,北擊匈奴,南撫百越,西通西域,東郡朝鮮。西漢帝國聲威大振, 號稱極盛。他在位時期也是西漢人才最盛的對期。《漢書》稱贊說:“群士慕向, 異人并出。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倪寬;篤行則石建、石慶;質直則汲黯、卜式; 推(薦)賢則韓安國、鄭當時;定令(制誥)則趙禹、張湯;文章則司馬遷、相如; 滑稽則東方朔、枚皋;應對則莊助、朱買臣;歷數則唐都、洛下閎;協律(調制音 律)則李延年;運籌則桑弘羊;奉使則張騫、蘇武;將率則衛青、霍去??;受遺 (托孤)則霍光、金日(石單);其余不可勝記!”(《公孫弘傳贊》)真是人才濟 濟,群星燦爛,“漢之得人,于茲為盛”(同前)!西漢此時之所以如此群賢畢集, 廣得異材,固然與漢武帝本人雄才大略的感召力有關,更是他求賢若渴,不拘一格 選拔人才的直接效驗。而其選拔人才的有效手段,便是經常性下令郡國及百官公卿 舉賢才、薦奇士和下令郡國立學校、修儒學。據《漢書·董仲舒傳》所載,漢武帝 “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才(秀才)孝廉,皆自董仲舒發(倡議)之。”可見漢之 得人在武帝,武之得人在選舉與儒學,而選舉和儒學的提倡則發自董仲舒。由一個 儒者之議影響朝廷的決策,由正確決策導致群士向慕,再由人才群集而迎來西漢帝 國的極盛局面。于此,誰還會說德生無用呢?此乃“無用”之大用!“無用”之妙 用!
公元前141年,漢武帝即皇帝位,次年改元建元。這位雄心勃勃、精力旺盛的少 年天子,一改文景時代一切因任自然、因循守舊、無所作為的施政方針,建元元年 新年伊始,即“詔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諸侯相:舉賢良直言極 諫之士”。這次應舉者百余人,莊助為舉首;公孫弘以明于《春秋》中選,為博士; 轅因生亦以賢良應征。其余學申不害、商鞅、韓非法家之言,操蘇泰、張儀縱橫之 說者,一概罷黜,不予錄取。董仲舒是否參加這次對策,史有分歧。董仲舒對策, 《漢書·武帝紀》記于六年后的無光元年(前134),《資治通鑒》載于建元元年。 《漢書》所記可信。對策說“今臨政愿治七十余年”,從高祖元年至建元三年才七 十年,若是建元元年對策,不得稱“七十余”,而至元光元年則為七十四年,可以 說“七十余年”。董仲舒建元初不出對,很可能與當時政局有關,那就是竇太后仍 然健在。竇太后是文帝皇后,景帝母親,武帝祖母,她好尚黃老,憎恨儒學,菲薄 五經。武帝即位,被尊為太皇太后,建元初年,朝廷大事都得奏請她首肯。此時自 然還不是推行儒學的時候。事實上,儒學剛一抬頭便遭到竇太后的嚴勵摧折。元年 夏,漢武帝任魏其侯竇嬰為丞相,武安侯田(蟲分)為太尉。竇田傾向儒學,推薦儒 生趙絡為御史大夫、王臧為郎中令。趙、王二人是詩學大師申培的弟子,建議立明 堂以朝諸侯,用“束帛加壁,安車蒲輪”的特殊禮遇將申培從山東接來,商議明堂 禮制。似乎墜給將振,”儒運當興。趙綰一時得意,竟要漢武帝不再奏事太皇太后, 以便推行儒術。結果竇太后大怒,私下調查出趙綰、王臧貪污事實,責問漢武帝, 武帝將二人下獄,迫令自殺謝罪。竇嬰田(蟲分)亦免職反省。申公以老疾為由,縣 歸故里。明堂之事不了了之。整個建元時期,儒學都受壓抑,在艱難中掙扎。直到 竇太后亡故之后,儒學才真正迎來了復蘇的春天。董仲舒也才應時而出,適時地喊 出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一長期郁積的心聲。
建元六年(前135年)五月,竇太后死,黃老之學的最后一個頑固堡壘消失了。 六月,武安侯田(蟲分)復出為丞相,堅冰已經打破,阻礙已經消除。‘司馬遷說: “及竇太后崩,武侯田(蟲分)為丞相,細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百人, 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平津侯。天下學士靡然向風矣!”( 《史記·儒林列傳》)。儒學的真正復興和走俏是在竇太后死后,而為儒學的走紅 作好理論準備和輿論準備的,則是次年董仲舒的賢良對策。如果以竇太后薨作為漢 代學術崇尚的轉折點,那么董仲舒的對策無疑就是儒運宏昌的開端。
2.賢良對策·第一策
元光元年(前134),漢武帝又令郡國舉孝廉,策賢良,而董仲舒以賢良對策。 漢武帝連問三策,董仲舒亦連答三章,其中心議題是天人關系問題,史稱《天人三 策》(或《賢良對策》),后被班團全文收在《漢書·董仲書傳》之中。
第一策主要是“天命”和“性情”問題。漢武帝問:“三代受命,其符安在”; “災異之變,何緣而起”;“性命之情”,為何有善惡良莠之分?當務之急,“何 修何飭”,才能使“百姓和樂”,祥瑞普降呢?
董仲舒正告說,有天命存在,災異就是天與人的對話:
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 知自省,又出怪異以驚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
天人之間的關系是十分微妙的。國家政治有失,天就出現災害來譴責他;如不 知道自我反省,又出怪異現象來警告他;如果還不知悔改,天才改變成命,使其喪 邦失國。這就是“天人感應”,天和人可以互相感應,互相影響。他說王者將王天 下,天必出現一種非人力所能引起的征兆,此即“受命之符”。如果“天下之民同 心歸之,若歸父母,故天瑞應誠而至”。《尚書》記載,周之文武將興,兵渡盟津, 白魚躍入王舟;有火覆蓋在王屋上,又忽然流動,變成了紅羽烏鴉。這就是三代受 命之符。祥瑞不是憑空產生的,她是對美德的報答,是王者世世代代“積善累德” 的效驗。孔子說“德不孤,必有鄰”就是這個道理。那么災異又是怎樣產生的呢? 他認為這是“廢德教而任刑罰”的結果。刑罰不中就生邪氣,邪氣積于下,怨氣聚 于上,上下不和,陰陽之氣就不會協調,陰陽失調就產生妖孽,于是災異就出現了。 天瑞與災異雖是天的旨意,但都是根據帝王的所作所為作出的應答。
對于人性善惡問題,董仲舒說:
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質也,惰者人之欲也?;蜇不驂刍蛉驶虮?,陶冶而成 之,不能粹美,有治亂之所生,故不齊也。
命是上天的指令,性是生命的本質屬性,情是人的欲望情感。人的性情有仁與 不仁,壽命有長有短,都是造物者(陶冶)和社會環境(治亂)作用的結果。天命 無法改變,而社會環境卻可以改良。孔子說:“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 風必偃(向風而倒)。”因此,堯舜行德政其民就仁厚長壽,桀紂行暴政其民就貪 鄙夭折??梢娙嗣竦暮脡纳茞喝谀慊实劾蟽旱乃魉鶠榱?。“上之化下,下之從 上,猶泥之在鈞,唯甄(塑造)者之所為;猶金之在熔(熔爐),唯冶(鑄造)者 之所鑄。”
當務之急該怎么辦呢?董仲舒提出“法天”、“正始”、“教化”、“更化” 四策。
法天的原理本之《春秋》。他說,稽考《春秋》之文,求王道的端緒,找到一 個“正”字?!洞呵铩烽_篇即說“春王正月”,正字排在王字之后,王字又排在春 字之后,春是天體運行方式,正是王的行動方式,這個排列順序表達的意思就是: 王者“上承天之所為(天道),而下正其所為(人事)”。那么王者被有所為就當 求之于天道了。天道是什么?他說:
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而 以生育養長為事;陰常居大冬,而積于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
天道有陰陽,人間有德刑。天以陽氣為主,以生養為德;人亦應以德政為生, 以生成為意??墒?#8220;今廢先王德教之官,而獨任執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與”? 施虐政于天下,而望德教遍于四海,豈不是南轅北轍么?
正始之意亦發自《春秋》。《春秋》第一篇是“魯隱公元年”,為何謂一為元 呢?他說:“一者萬物之所始也,元者辭之所謂大也。謂一為元者,視大始而欲正 本也。”《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可見一是萬物的 根基,是本,是始。元,為首,為大。稱一為元,即是說要重視開始,端正根本。 政治之本在百官,百官之本在朝廷,朝廷之本在君主,君主之本在宸衷,“故人君 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裔)。” 天下正與不正,就視你君心正與不正。天下四方都正了,沒有邪氣干擾于天地之間, 陰陽調和,風雨得時,五谷豐登,民生幸福,四海來賓,若此,福物祥瑞,莫不畢 至。
正始是統治者自正,教化則是正民。董仲舒認為當時“美祥莫至”的另一原因 是“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他說:“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 防之,不能止也。”老百姓都是追逐物質利益的,不用教化為堤防就會有作奸犯科 之事發生,因此帝王臨馭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他建議漢武帝:“立大學 以教于國,設庫序以化于邑,漸(浸潤)民以仁,摩(砥礪)民以誼(義),節民 以禮。”自古以來,凡是“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都是由于“教化行而習俗美也”。
更化講革除積弊,改弦更張。圣人繼亂世,應當干凈徹底地掃除其殘風余孽, 萬象更新,然后再修明教化來美化風紀。可是秦承晚周之敝,非但不改,且有過之 而無不及。秦始皇反對習儒雅,禁止民間扶藏詩書,拋棄禮義,盡滅先王之道,獨 斷專橫…真是“以亂濟亂,大敗天下之民”,所以得天下才14年便滅亡了。漢承秦 制,無所更改,“其遺毒余烈,至今未滅”,使習俗鄙薄丑惡,人民卑劣囂頑,好 勇斗狠,欺上惘下,低級下流到了極點!于是“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惡習 不除,有新的法令必有新的奸詐。正如“以湯止沸,抱薪救火”,法令再多也無濟 于事??鬃诱f:“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污(粉飾)也。”現在漢承秦之敝, 正如朽木糞墻,不加革除,終不可救。他比喻說:“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 乃可鼓也。”同理,“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漢家得天下 以來,常欲善治卻得不到善治,其原因就是“當更化而不更化”所致。臨淵羨魚, 不如退而結網;臨政愿治,不如退而更化!更化的內容就是勵行“仁義禮智信”正 常之道,五者修飭,故受天之佑,享鬼神之福。一句話,就是要革除亡秦以法為治 的惡政,改變漢初因循守舊的惰習,力行儒家仁義禮智,積極有為的政治風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