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黯(?一前112年),西漢濮陽(今河南濮陽西南)人,字長孺,好黃老之術。漢武帝時,任東海太守,繼為主爵都尉。以直言切諫聞名。后出為淮陽太守,在任十年。
汲黯是一個不太為一般人熟知的歷史人物,但在文史圈子里卻是很有名氣的。譬如杜甫有詩云:“汲黯匡君切,廉頗出將頻。”又如曾國藩曾自稱“立朝本非汲黯節,媚世又無張禹才”。可見,對他們來說,汲黯是一個值得作為參照的人物,其知名度可想而知。
要了解汲黯不妨先從兩個成語典故開始。一個叫做“后來居上”。現在這個成語的意思是指新舊交替時后來的人或事物可以勝過先前的,大多作褒獎之意;但當時汲黯說這活的時候卻可以說是一句“牢騷”。汲黯發“牢騷”是有原因的,因為他位列九卿時,公孫弘和張湯還是個芝麻綠豆官,后來他們兩人都提升得很快,公孫弘封了侯又拜為相國,張湯也升到了御史大夫,與汲黯平起平坐,有時候被重用的程度甚至超過了他。于是汲黯對漢武帝說:“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后來居上。”這個說法很有趣,把漢武帝的人才儲備及使用比喻成農夫堆柴,早就儲備的人才就像疊在下面的木柴,而后來尋覓到的人才則像堆在上面的木柴,結果使用起來自然是“后來居上”了。汲黯的這種說法看起來是為自己打抱不平,仿佛在提倡論資排輩的做法,其實他是在盡諫議之責。在汲黯那個時代,已有“外舉不棄仇,內舉不失親”的說法,更何況后世對“毛遂自薦”的做法也是加以贊許的。
另一個與汲黯有關的成語典故是“門可羅雀”。這是司馬遷借用翟公之口來說汲黯與鄭莊(也是漢朝時的賢臣)的境況的。由于他們品行高尚,為官清廉,因而“及居郡”,也就是等到削職為民的時候,既沒有權也沒有錢,自然是門可羅雀了。
汲黯之所以能成為直諫匡君的諍臣,除了他的正直和不能容人之過的個性外,其家世和資歷也是一個原因。春秋時,周文王之后康叔被封于衛,其后代有衛昌公。太子居于汲(今河南省衛輝市),稱太子汲,其后代支庶子孫遂姓汲氏。汲黯的祖先有寵于周時始封的衛君,所以先后十世擔任卿大夫。汲黯在漢景帝時就當上了太子洗馬(太子家宦,太子出入時為先導),所以在漢武帝時能夠直諫匡君也是比較合乎情理的。用汲黯的話來說,就是皇帝設三官九卿百官來協助治理天下,如果臣僚們都順情說好話,討皇帝一時歡喜,到頭來只能把皇帝引到邪路上去。大臣們如果處處都為自己的榮辱去留考慮,天下就遭殃了。汲黯的這種說法與后世所說的“知善不舉,聞惡無言,隱情惜己,自同寒蟬,此罪人也”的忠君報國思想有許多相似之處。
當時,漢武帝大興教化,準備獨尊儒術,廣招天下儒生,并信誓旦旦,要實行仁義之政。皇帝能發布這樣的施政演說,臣民本應該歡呼雀躍的,但汲黯偏偏要掃皇帝的興。大概汲黯是看穿了漢武帝的內心世界,洞察了皇帝的言不由衷,所以他說:“陛下內心充滿了欲望,對外卻宣稱要施行仁義,難道你真的想仿效唐堯虞舜的樣子治理國家嗎?(“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載《史記·汲鄭列傳》)”這樣的詰問,使得漢武帝非常難堪,他臉色一沉,鐵青著臉罷朝而去,把汲黯和群臣晾在一邊。大臣都替汲黯感到害怕,以為他闖下了大禍。不料,漢武帝只是私下對人說:“甚矣,汲黯之戇心!”
也許,在漢武帝的眼里,朝廷需要這樣一個特別的人發出一點不同的聲音,所以他對汲黯也另眼相待。因抗擊匈奴而威名赫赫的大將軍衛青來謁見漢武帝,漢武帝會坐在床上接見他;丞相公孫弘求見,漢武帝有時候衣冠不整也會相見;惟獨汲黯來了,漢武帝很注意儀表,衣冠不整就不敢露面。有一次,汲黯有事上奏,漢武帝正好沒戴帽子,連忙躲進帳幕里,叫別人傳話,就按汲黯的意見辦。可見,漢武帝對汲黯不但很敬重,甚至還有點敬畏。
汲黯勸諫漢武帝,并不是為了展示自己的辯才,逞口舌之能,而是實實在在為了漢朝的江山社稷著想,因而有時候語出驚人,往往要別人為他捏一把汗。匈奴渾邪王降漢,率眾南歸,漢武帝聞報后,叫長安令準備兩萬輛馬車前往迎接。長安令連忙備辦,但苦于馬匹缺乏,手頭無錢,所以只好以賒賬的形式向老百姓買馬。百姓惟恐縣令無錢支付,就將馬匹藏匿起來,以致在規定的期限里長安令無法湊齊足夠的馬匹。漢武帝非常惱怒,要把長安令問罪斬首,汲黯按捺不住,入朝面諍說:“長安令無罪!只有把我殺了,老百姓才會把馬牽出來。”汲黯的意思是,渾邪王叛主降漢,已經由各地傳驛相送,何必再用使天下騷動的辦法來迎接他們?結果漢武帝默認了汲黯的主張,既救了長安令一命,也使長安的百姓逃過了一劫。渾邪王的部眾到了長安后,得到很多賞錢,便向當地人購買東西。按照漢朝的定例,任何人不得持兵鐵出關,賣給胡人。民間百姓不知法律,把鐵器賣給了匈奴人,這樣按規定應該處死的有五百多人。于是,汲黯又向漢武帝進諫:“匈奴斷絕和親,屢攻邊塞,朝廷發兵討伐,士兵死傷不可勝數,所費的財物的數目也非常巨大。我以為陛下捕得的胡人,應該罰做奴仆,賞賜給死難士兵的家屬;獲得的財物,也應該遍賞兵民,這樣才能謝罪天下,消除老百姓的怨氣。現在你沒有這樣做,反而傾府庫所有賞賜他們,叫老百姓供養他們。老百姓以為朝廷這么厚待胡人,就可以隨便與之貿易,怎么知道在長安街上與胡人做買賣如同把兵鐵輸出邊關?陛下不忍心以匈奴人的性命謝罪天下,卻以所謂的法律條文來處死五百多名無知的長安百姓,我覺得陛下這種做法不可取。”這次進諫并沒有上次那樣幸運,漢武帝沒有采納汲黯的意見,反而旁敲側擊地說:“我好久沒有聽汲黯說話,現在他又開始胡說八道了。”
汲黯喜歡直諫,因而討厭巧言令色、出爾反爾的人,但這樣不免得罪人。有一次,汲黯與公孫弘等約好了去諫勸漢武帝,誰知事到臨頭公孫弘變了卦,順從了漢武帝的旨意。汲黯認為公孫弘虛偽奸詐,為人有問題,就當面指責公孫弘:“本來已定好了諫議,現在卻見風使舵,真是不忠!”漢武帝問公孫弘怎么回事。公孫弘并不說明事情的原委,只是說:“了解我的人認為我是忠厚的,不了解我的人才會以為我不忠厚。”漢武帝反而認為公孫弘說得有道理。大概在漢武帝眼里公孫弘是從善如流的人,并不像汲黯那樣固執、執迷不悟。所以汲黯耿直的個性有時候反而成全了巧舌如簧的人。又有一次,汲黯對漢武帝說:“公孫弘位在三公之上,俸祿優厚,然而故意使用布被子,這全是做作。”漢武帝就問公孫弘。公孫弘很聰明,他先表示自己確實如汲黯所說的那樣有沽名釣譽之嫌,然后很圓滑地舉了管仲、晏嬰一奢一儉的例子,來解脫自己做作的嫌疑,并說如果沒有汲黯之忠,陛下怎么能聽到這樣的話。漢武帝聽了這以守為攻的回答,更認為公孫弘是謙讓的君子,而汲黯似乎成了無事生非的好事者。
汲黯的勸諫并不是都能奏效,但他仍不改初衷。就在張湯以更改律令而掌握司法大權的時候,汲黯在朝廷上質問他:“你身為正卿,對上不能褒揚先帝的功業、做到國安民富,對下不能教化天下解除人們的邪心、讓監獄失去作用,你何必要搞亂原先制定的律令?你這樣做是要斷子絕孫的!”汲黯簡直把話說到了極點,其痛心疾首的樣子可想而知。后來汲黯被排擠出朝廷。他在出任淮陽太守前,又對大行李息說:“御史大夫張湯,智足以拒諫,詐足以飾非,不肯替老百姓說話,專門阿諛奉承皇上。皇上不喜歡的,他就詆毀;皇上喜歡的,他就歌功頌德。他在朝廷里用奸詐的計謀迷惑皇上的思路,在朝廷外勾結貪官污吏作為資本。你作為公卿為什么不早早向皇上說明真相?你如果同流合污的話,肯定也要受到懲罰的。”李息膽小,終究不敢揭發。倒是后來張湯翻船之后,因為汲黯有這么一番話,漢武帝反而免了李息的罪。
朝廷里有汲黯這樣一位忠貞的大臣在,的確也有威懾作用。淮南王曾經想謀反,但害怕汲黯,只好作罷。淮南王認為,汲黯喜歡直諫,恪守節操,能為正義而死,很難誘惑他,要是朝廷里的人都像丞相公孫弘這樣,事情就好辦了。此事傳到后世,便有了“汲黯在朝,淮南寢謀”的典故,常被人引用。
汲黯的剛正不阿、直言不諱,盡管是出于“社稷之臣”之忠誠,但難免會使皇帝掃興的。漢武帝特別喜歡馬,有一年他得到了一匹號稱“神馬”的馬,自然是十分得意。那時,漢武帝剛剛設立了樂府,就命人作了一首樂曲,興師動眾地演奏。汲黯看不過去,自然又要進諫。他說:“凡是為王的制作樂曲,對上是為了繼承祖宗的偉業,對下是為了教化黎民百姓。現在陛下得了一匹馬就作詞作曲,在宗廟里演奏,先帝和百姓能夠理解這樣的作為嗎?”真是在漢武帝的興頭上潑了一盆涼水,說得漢武帝悶悶不樂。
汲黯的這種剛直的個性,盡管能得到漢武帝的包容,但也很難長久地在朝廷呆下去。那年剛好在淮陽發生“民多盜鑄錢”的騷亂,漢武帝就把罷了官的汲黯叫來,叫他去那里赴任。汲黯并不想離開朝廷,他首先感謝皇帝還能任用他,然后以身體不好為借口,流著淚對漢武帝說:“臣愿做個中郎,出入宮禁,給皇上出主意提諫言補過拾遺,這是臣的愿望。”漢武帝卻說:“你難道看不上淮陽這個地方嗎?現在所以派你去,是因為那里的官吏與百姓關系不融洽。我只是借重你的名望,不要你出什么體力,你只要高枕而臥就可以把它治理好了。”漢武帝的意思再也明白不過了,他并不想讓汲黯再留在宮中,也不忍心忠心耿耿的諫臣永久地處在被罷官的失落中,所以就安排了這樣一條出路。
汲黯在淮陽當了10年的太守。由于他曾經預言了張湯的下場,漢武帝在張湯敗亡后讓汲黯享受了7年諸侯的待遇。汲黯作為淮陽的地方官,史書對他的評價是四個字:淮陽政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