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提轄拳打鎮關西”,是《水滸傳》中膾炙人口的精采篇章之一。
首先在于它生動地表現了一種為了主持正義舍己為人的精神。魯達與鎮關西之間既無個人的冤仇,也無個人的利害沖突。他之所以要打鎮關西,完全是由于鎮關西仗勢欺人。鎮關西乘由東京來的金氏父女流落之危,“使強媒硬保”,“寫了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要金女翠蓮跟他作妾。未及三個月,金翠蓮不但被他家大娘子打出門,而且還“著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錢三千貫”。金女向魯達等人解釋其啼哭的原因:“父親懦弱,和他爭執不得,他又有錢有勢。當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討錢來還他?沒計奈何,父親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兒,來這酒樓上趕座子。每日但得些錢來,將大半還他,留些少子父們盤纏。這兩日酒客稀少,違了他錢限,怕他來討時,受他羞恥。子父們想起這苦楚來,無處告訴,因此啼哭。”魯達和金氏父女雖然素昧平生,可是他一聽金翠蓮的哭訴,便立即追問:“你姓什么?在那個客店里歇?那個鎮關西鄭大官人?在那里住?”這不但表明魯達無論跟金氏父女,或“鎮關西”鄭大官人,皆毫無個人的恩怨,而且更重要的,魯達那種急欲給金氏父女以有效的幫助,急欲給欺壓小民的鎮關西以有力懲罰的俠義心腸,無需特別形容,僅從這連問四句的字里行間就活跳出來了。
當魯達進一步問明情況后,為了解救金氏父女,“便去身邊摸出五兩來銀子,放在桌上”。又跟一起喝酒的史進說:“灑家今日不曾多帶些出來,你有銀子,借些與俺,灑家明日便送還你。”史進拿出一錠十兩銀子。魯達又叫李忠“也借些出來與灑家”。因李忠小氣,只“摸出二兩來銀子”,魯達見他“是個不爽利的人”,便“把這二兩銀子丟還了李忠”。“只把這十五兩銀子與了金老”,并囑咐“你父女兩個將去做盤纏,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來發付你兩個起身,看那個店主人敢留你!”把賣唱行乞的金氏父女的困難,就當作他自己的困難,如此不遺余力地熱心幫助,把遭受有錢有勢的鎮關西欺壓的金氏父女的氣憤,就當作他自己受欺壓一樣憤憤不平,當夜回到住處,“晚飯也不吃,氣憤憤地睡了”。他這種一腔熱血、義憤填膺、舍己為人的思想感情,精神品格,該是多么高尚、可貴、感人至深啊! 誠如金圣嘆在該回前面的評語中所指出的:“寫魯達為人處,一片熱血直噴出來,令人讀之深愧虛生世上,不曾為人出力。”
其次,還在于它極為傳神地寫出了魯智深的智勇性格。他的“智”,突出地表現在為使金氏父女順利逃出虎口,他用盡了心機,作了萬無一失的安排,在金氏父女要動身的那一天,“天色微明”,他就“大腳步走入”金氏父女住的客店里來,當“金老引了女兒,挑了擔兒,作謝提轄,便待出門”時,店小二攔住不讓走,魯達便問道:“他少你房錢?”小二道:“小人房錢,昨夜都算還了;須欠鄭大官人典身錢,著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魯達對他說:“鄭屠的錢,灑家的還他,你放這老兒還鄉去!”在這種情況下,店小二依然拉住金氏父女,不肯放行,引起“魯達大怒,揸開五指”打了店小二一掌再復一拳,使他只得“一道煙跑向店里去躲了”,再也不敢出來阻攔。這樣才使金氏父女順利走出了旅店。魯達之所以一大早就大腳步趕到金氏父女住的店里來,乃因他已經預料到店小二可能會充當鎮關西的幫兇,不讓金氏父女離店。
魯達本是個性急焦躁的粗人。急性粗魯到他叫人家一起去喝酒,人家叫他先行一步,他也要大罵一頓,說“不走灑家須打”。可是他在對金氏父女的幫助上卻偏偏表現得特別的細心。他“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走在途中的金氏父女,又特地“向店里掇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金公走得遠了,方才起身”。性急焦躁的魯達,為了保護金氏父女,竟然干坐兩個時辰,看住店小二。
如果說魯達對付店小二是智中有勇的話,那么描寫他對付鎮關西鄭屠卻是勇中有智,離開旅店之后,魯達便“徑到狀元橋來”找鄭屠。他一見到鄭屠,不是急于為金氏父女報仇,動手就打,而是以他在經略相公處任提轄的身分,詭稱:“奉著經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半點肥的在上面。”鄭屠叫他手下的刀手去切,魯達要他“自與我切”。這鄭屠“整整的切了半個時辰”切完,魯達又“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這時那店小二已經趕來要向鄭屠報告金氏父女出走之事,只因看到魯達在場,不敢過來。切完后,魯達又“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的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這時鄭屠方恍然大悟,看出魯達“是特地來消遣我”。魯達也坦然承認:“灑家特地要消遣你!”一邊說,一邊將他手里拿著的“兩包臊子劈面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肉雨”。魯達為什么要如此作弄鄭屠呢?主要目的也是為了拖延時間,使金氏父女可以遠走高飛,等到鄭屠發覺,再也追不上。因此它看似在寫魯達消遣鄭屠,實則表現了魯達救金氏父女的一腔熱血和一片苦心。鄭屠不過是一個殺豬賣肉的屠夫,為什么敢于那樣橫行霸道呢?對此作者寫得很清楚,說他“投托著俺小種經略相公門下”,倚官仗勢,以三千貫“虛錢實契”在霸占金翠蓮為妾三個月以后,既把人家打出了門,又還要向金氏父女“追要原典身錢三千貫”。當初本不曾得他一文錢,現在卻迫使金氏父女在酒樓賣唱行乞來償還。正由于這種超經濟剝削,使他如今已成為雇傭“十來個刀手賣肉”的財主。因此,他實際上是那個社會黑暗政治的產物。對于鄭屠個人,魯達最初的主要的目的只是要救金氏父女,并沒有想到要把他打死。因此當他聽鄭屠說:“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他只是把手中兩包肉臊子劈面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肉雨”。這顯然表明他只是以此泄憤。是首先“鄭屠大怒”,“從肉案上掄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沖向魯達。面對鄭屠這種殺氣騰騰的架勢,“那店小二也驚得呆了”,而魯達卻機智勇敢,沉著應戰。他“早拔步在當街上”,“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腳,騰地踢倒在當街上。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著那醋缽兒大小拳頭”,一面罵他是“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 你如何詐騙了金翠蓮?”一面“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接著第二拳打在眼眶眉梢,第三拳打在“太陽上正著”。魯達打這三拳,并沒有準備把他打死,“只見鄭屠挺在地下,口里只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彈不得”,魯達才感到事情不妙,他尋思道:“俺只指望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灑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這時他又急中生智,一面假意道:“你這廝詐死,灑家再打。”一頭罵“你詐死,灑家和你慢慢理會”,“一頭大踏步去了”。事先沒有準備把鄭屠打死,結果卻三拳打死了他。接著以罵“你詐死”來掩護自己“大踏步”脫身,又表現出很細心。如此粗中有細,就使魯達的性格表現不是簡單、刻板,而是多姿多彩,靈活生動。一般人逃亡未免現出一副倉皇驚恐的狼狽相,可是作者卻寫魯達走得如此機智從容,更顯出其英雄本色。
再次,“拳打鎮關西”在藝術表現手法上,也充分顯示出中國小說的民族特色。魯達竟然三拳就打死了鎮關西,而且第一拳“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咸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第二拳又“打得眼棱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絳的,都綻將出來”。第三拳“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磐兒、鈸兒、鐃兒,一齊響”。這三拳分別打在鼻、眼、耳三處,以味、色、聲形容,既把鄭屠挨打的形象竭力加以形象化的夸張描寫,又從感覺、視覺、聽覺三個方面,充分調動人的主觀感覺。這里顯然是用了夸張和幻想的手法,但是這種夸張不是“無限的”,而是有現實可能的;這種感覺(如咸的、酸的、辣的……)既是主觀的,卻又是對客觀景象的加倍形容,它主觀而不虛幻。
我們拿它來與十六世紀西班牙偉大作家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加以比較,其在表現手法上的民族特色就更為顯而易見了。《堂·吉訶德》所采用的是把風車當巨人,羊群當軍隊,修士當蒙面強盜,酒囊當惡魔,完全憑主觀幻想行事的堂·吉訶德式的藝術手法,是屬于無限夸張的主觀幻覺的真實。而《水滸傳》作者描寫魯達,則是把夸張和幻覺建立在有現實可能的基礎上。拿魯達與堂·吉訶德相比,他高大而不畸形,離奇而不荒誕。作者對魯達形象的塑造,不是創造幻覺的真實,不是堂·吉訶德式的那種畸形的主觀性格美,而是高大與真實相結合,以真實地描繪人物的智勇之性和曲致之情——通過描寫他打得狠,打得痛快,更加突出地表現出他的機智勇敢,曲折地反映出他對以金氏父女為代表的被壓迫者無比強烈深厚的愛,對鄭屠之流壓迫者的恨之入骨,他為被壓迫者報仇雪恨而極為怒火中燒,氣勢磅礴、淋漓酣暢之情——表現了中國小說藝術形象的高大、含蓄、傳神之美。作者沒有直接敘述魯達對“鎮關西”的霸道肆虐、欺壓金氏父女,如何恨得咬牙切齒,怒不可遏,而只是通過他三拳打死鄭屠的行動之“形”,就生動如畫地刻劃出了他嫉惡如仇、英勇豪邁的 “神”。所謂 “咸的、酸的、辣的”,“紅的、黑的、絳的”,“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這不僅是對鄭屠被打的膿包相作了極為生動形象的夸張,更重要的,它還曲折地活畫出了魯達拳打鄭屠時那種無比痛快、酣暢、解恨的神情。它不是由作家直接道破,一覽無余,而是由此及彼,給讀者留有理解和想象的余地,耐人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