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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歡迎來到肅苑掃痕的金瓶世界。細讀金瓶文字版可在微信公眾號“肅苑掃痕”里瀏覽。上期咱們講到武松在大街上被哥哥武大叫住,親兄弟相遇,然后武大拉著武松來到了家里,在樓上,武大把潘金蓮從里屋叫了出來,讓她出來和自己的親兄弟武松相見。叔嫂相見,會發生什么故事呢?
武大對潘金蓮說:“前段時間景陽岡打死老虎的,就是你的小叔子。【旁批:好不氣概!】他現在做了都頭,和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旁批:值得賣弄。】【張氏夾批:映照“熱結”。】
潘金蓮叉手向前行禮,對武松說: “叔叔萬福。”
武松還禮,倒身下拜。潘金蓮忙把武松扶起來,說:“叔叔快請起,折殺奴家了。”
武松說:“嫂嫂請受禮。”兩個人讓了一會兒,最后平磕了一個頭重新坐下。
不一會兒,小女迎兒把茶端了過來,武松和潘金蓮吃了茶。
武松看潘金蓮長得非常妖嬈嫵媚,只把頭來低著。武大此時想的卻是一會兒得置辦一桌酒菜,好好款待下這個都頭弟弟。
(武松和潘金蓮終于見了面,三個人的言行各有特色。
武大郎向潘金蓮介紹武松,話里帶著滿滿的驕傲感,旁批說:值得賣弄。這是應該的,武松此刻是打虎英雄,他的打虎事跡連西門大官人聽了都咬手指頭,何況他人呢?打虎一事已經在清河縣傳遍了,作為故事傳聞中的主人公,如果這個英雄是我的弟弟,我也會很驕傲的。何況,現在的武松做了都頭,不是平民,而是吃公家飯的公職人員。那這種驕傲又多了一層。想想之前潘金蓮經常像罵孫子一樣的罵武大郎,今日武大把打虎英雄武松領回家,面對著這個每天不給自己好臉色,肆意謾罵的美嬌娘,武大可算逮著機會揚眉吐氣一次了。
潘金蓮看到武松,聽了武大的介紹,便叉手向前行禮。這個叉手,是唐、宋、元、明幾個朝代間通行的一種見面禮儀。其具體動作是左手握住右手的拇指,右手四根手指伸直,保持著這個動作把雙手靠在胸前,向對面之人行禮。咱們看,左手握住右手拇指,左右手交叉著,所以這種禮數便叫叉手禮。
宋人《事林廣記》記載“凡叉手之法,以左手緊把右手拇指,其左手小指則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收不可太著胸,須令稍去二三寸,方為叉手法也。”
一定要注意,這個叉手禮只是一個動作,雙手左右交叉放在胸前,也就是靠近心臟的地方,這是對人的一種尊敬,表明自己誠心誠意的意思。這種叉手的動作,男女老少都可用,仔細想想,這既然是靠近心臟表示自己對對方的尊敬,那么一個地位高的人會向地位低的人行叉手禮嗎?不會。所以這種禮數一般是低位者向高位者行的禮數,而且是站著回話的時候用的最多。不過跪著、坐著也都可以做這個動作,畢竟是在表達尊敬、誠心誠意的意思。有的時候即便不是在見面寒暄的場合,比如聽到了對方在講某個英雄的故事,你很感動很尊敬這種行為,就可以在聽的時候雙手交叉以示尊敬。
那么這里潘金蓮只是雙手交叉著做了這么一個以示尊重的動作嗎?不是。看各類相關影視演繹,這時候的潘金蓮除了有手部動作,還有屈身下伏、低頭斂眉的動作,這種微微屈膝彎腰低頭含笑的動作,是萬福禮。完整的萬福禮手部動作是雙手微微握拳,右拳在左拳之上,嘴里要說“萬福”。萬福兩個字,可能是出自《詩經》,看這兩個字,一萬種福氣,這個就是個吉利話,見面道萬福,好比現在見面說恭喜發財一樣。我們大家只要理解了這里面的含義,就能對書中出現的各種禮節有了清晰的了解。潘金蓮叉手向前,說“叔叔萬福”,她此時的狀態應該是兩手交叉浮于胸前以示對武松的尊敬,然后雙腿微微彎曲低頭含笑嘴里說著“叔叔萬福”以示對武松的祝福。
這讓我想起托爾斯泰的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開頭的一個片段,男主伊凡伊里奇死亡之后,他的同事和好朋友們去祭拜他,其中有個好朋友叫彼得,這個彼得到男主家祭拜死者,在他進屋祭拜的那一刻,彼得有些困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但他有一點很清楚,凡是到了這種場合,畫十字總是不會錯的。至于要不要同時鞠躬,他可沒有把握,因此選擇了個折中的辦法:他走進屋里,動手畫十字,同時微微點頭,好像在鞠躬。在畫十字和點頭時,他向屋子里偷偷環顧了一下。有兩個青年和一個中學生,大概是伊凡·伊里奇的侄兒們,正一面畫十字,一面從屋子里出來。一個老婦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一個眉毛彎得出奇的女人在對她低聲說話。
咱們看文學大師的描寫,一個禮節性的動作,其中藏著很多東西。畫十字就是個動作,既然是祭拜死者,做出畫十字的這個動作不管怎么樣反正是不會錯的,然后彼得還想著要不要彎腰鞠躬,但他又不確定能不能做這個動作,于是他折中了一下:進屋之后一邊畫十字,一邊同時微微點頭。他沒有鞠躬。然后他在行禮的空當,偷偷用余光環顧了一下屋里的情景。
把托爾斯泰的這個行禮描寫放在潘金蓮向武松行禮的這一瞬間,是一樣的。潘金蓮本來在樓上的里屋待著,武大郎把武松讓到了樓上,然后把她叫出來,她此時并不知道來人是誰。在武大介紹完武松之后,潘金蓮已然知道了面前的這個人是誰了。于是她開始行見面禮。在這一刻,她有些慌張,不知道怎么行禮才能給對方留下一個最好的印象。
但她有一點很清楚,凡是到了這種場合,道萬福總是不會錯的。至于要不要同時彎腰屈膝,她可不想表現的太過火,因此選擇了個折中的辦法:她走上前,雙手交叉,做了一個叉手禮的動作,同時微微屈身,微微低頭,最后道了一聲萬福。在她做這些動作時,她向面前的這個男人偷偷看了一下。模模糊糊只感覺是一個相當高大壯碩的男人,面目清朗,空氣中散發著陌生男人的氣味。她很確定,這味道對她來說很有沖擊力,也很有攻擊性。
哈哈,玩大發了。特別特別要注意,這個萬福禮是女性的禮數,男性是不行這種禮數的。
不要覺得我在瞎扯,縱觀崇禎全書,大概只有四處叉手禮,其中兩次是潘金蓮貢獻的,一次是這里的第一次與武松見面,另一次是第一次與西門慶見面。所以說,本書中的叉手禮很少見,而潘金蓮唯一兩次行叉手禮,一個給了武松一個給了西門慶,這兩個男人對潘金蓮來說簡直就是紅玫瑰和白玫瑰的地位,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作者特意這樣安排的。好了,本書女性行禮到底是什么禮數呢?就是萬福禮。
那么本書男性行什么禮數呢?咱們看武松的言行。
武松還禮,倒身下拜。本書男性行禮基本就是“作揖”二字。作揖也叫揖禮,是古代漢族的一種見面禮節,源遠流長。這種作揖禮數分“吉拜”和“兇拜”,男子右手握拳、左手包于其上是“吉拜”,表示尊重,常用于見面、告別等場合,左右手動作相反則是“兇拜”,吊喪的時候才會這樣反向行禮。這種作揖禮本來不分男女,但實際上,從小說描寫來看,男女行禮是不同的,男子才行揖禮,女子多行萬福禮,86版《紅樓夢》電視劇中寶黛初次見面時,賈寶玉和林黛玉分別行了揖禮和萬福禮。其實禮節看起來死板,實際上很靈活,不是正式場合,沒人會管你彎腰多少度,手部動作具體是靠近前胸兩寸還是三寸,停留時間是五秒還是五分鐘。一般這種雙手抱拳向前拱拜的揖禮在初次見面時用的比較多,也相對來說較正式。雖然文本里常寫“作揖”二字,但我想那一定是比較隨意化的拱手相讓或抱拳示好的動作。這些禮節都是日常所用的禮節,除了這些還有一種跪拜禮,跪拜禮這個聽著就和前面的禮節不同,男兒膝下有黃金,怎么能輕易向別人下跪呢?所以給人跪下的這種禮節多用于下人對主人、小輩對長輩、普通人對官員行的禮數。或者在正式場合,小老婆對大老婆、求情者對被求情者的禮節。
武松還禮,應該是彎腰行了一個禮數,然后按照小叔子參拜嫂嫂的禮節,第一次見面要行正式的跪拜禮,所以文本寫的是“倒身下拜”。不過潘金蓮并沒有讓武松真的跪下去,她趕緊拉住了武松,武松嘴里說“嫂嫂請受禮。”這個“禮”就是跪拜禮。
咱們看,女子叉手行禮,嘴里道萬福,那么男子只有動作,嘴里不說吉祥話、尊敬話嗎?也說。言行,言行,言行不分家。男子配合行禮動作開口說話,這就叫唱喏rě。喏這個字,它有兩個讀音,nuò和rě 。看一個什么電視劇的時候,《長安十二時辰》吧,演員總是“喏”呀“喏”的,整的好像挺像那么回事,給人一種還原了歷史的感覺,咳咳.....喏是一種應嘆之聲,表示自己聽到了、看到了、注意到了,或者讓別人看到自己把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來。既然是嘆詞,我們現在不大說喏這個字,說“嗯”“吶”“嗨”這些字的時候比較多,除了應答聲,口說頌詞、口說吉利話也叫唱喏。大白話講就是作揖時嘴里跟著說的話就叫“喏”,比如你和一個熟人見面,一邊抱拳行禮一邊說“張大哥,你好呀,吃早飯了嗎?”這一套言行下來就是唱喏,不是嘴里一定要說“喏”這個字才叫唱喏。下面,我總結一下本書的禮節問題:
女性:多行萬福禮,少數叉手禮,嘴里道萬福。
男性:多行抱拳拱手的揖禮,嘴里唱喏。
特殊場合不分男女行跪拜禮。
好了,武松和潘金蓮見面各自行了禮,現在武松要行跪拜禮,潘金蓮拉住不讓他行禮,兩個人扯吧了一會兒,最終平磕了一個頭,然后重新坐下了。
武松雖然管潘金蓮叫嫂嫂,但其實他們倆是一輩的,只是因為這是武松第一次見新嫂嫂的緣故,才會行大禮。今天過后,武松可不會再行跪拜禮了,除非有重大事情發生。平時見面就是唱喏和道萬福。簡簡單單,才是日常。
一個禮節,讓我啰嗦了這么久。我們中國自古就是禮儀之邦,很重視禮儀。本書各種禮儀,行禮場合多如牛毛,即便是熟人見面。
說回文本,除了武大、潘金蓮、武松這三個大人,這個家里還有一個小女孩呢,就是武大和第一個老婆生的迎兒,現在才十二歲。武迎兒出場端著茶,咱們看,作者沒寫迎兒給叔叔行禮的場面,理論上迎兒一定也行禮了,只是現在的重點在潘金蓮不在武迎兒。奇怪的是迎兒好像就端來了兩杯茶,武松和潘金蓮吃了。
關于這個茶呀,我這里不講,后面再講,這本書里的茶和咱們今天用茶杯泡的紅茶綠茶不一樣。
喝完茶,場景靜下來了。場面有點微妙。武松看這個新嫂嫂長的非常嫵媚妖嬈,只把頭來低著。這句話是原文。大家一定要記著這里的武松低頭。歷來只要是分析武松對潘金蓮有沒有感情,免不了就要提到這里的低頭問題。
武大很好玩,武大現在心里只有歡喜,他不用像潘金蓮一樣幻想也不用像武松一樣低頭,他想的是一會兒要去哪買菜?做什么飯?
金瓶梅里的兄弟相遇、叔嫂相見講完了,那么,這個場景在《水滸傳》是怎么描寫的呢?《水滸傳》第二十四回文本:
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罷,說道:“一年有余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里?”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凈辦,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來這里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松是一母所生兩個......
到此作者開始插敘武大郎和潘金蓮結婚的事情,然后就是大街上兄弟相遇,武大帶武松回家的場景:
武松替武大挑了擔兒,武大引著武松轉灣抹角,一徑望紫石街來。轉過兩個灣,來到一個茶坊間壁,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只見蘆簾起處,一個婦人出到簾子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武大道:“你的叔叔在這里,且來廝見。”武大郎接了擔兒入去,便出來道:“二哥,入屋里來和你嫂嫂相見。”武松揭起簾子,入進里面,與那婦人相見。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道:“叔叔萬福。”武松道:“嫂嫂請坐。”武松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那婦人道:“奴家也聽得說道,有個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想去得太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原來卻是叔叔。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武松看那婦人時,但見: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云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著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當下那婦人叫武大請武松上樓,主客席里坐地。三個人同歸到樓上坐了。那婦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武大應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來也。”武大下樓去了。
大家有沒有發現不同?關于地點上的出入以前提過一嘴。水滸里的武大武松是清河縣人士,然后因緣巧合都來到了陽谷縣,在陽谷縣相遇;而金瓶里的武大武松是陽谷縣人士,然后因緣巧合都來到了清河縣,在清河縣相遇。這是笑笑生在地點上進行的乾坤大挪移。水滸里的哥嫂相遇,用腳后跟想也知道重點在突出武松這個人物,所以咱們看,武松和武大的對話頗多,在插敘武大和潘金蓮的過往時也是簡之又簡,而且叔嫂廝見完,視角多從武松出發,從武松的眼睛觀察潘金蓮。武松作為一個闖入者,他反而是主視角,就因為他是主角,鏡頭自然跟著他走;而金瓶梅視角相反,武松作為一個闖入者,武松是那個客人,是那個略顯拘束之人。掃痕還是那句話,施耐庵只是想寫一個大號的工具人而已,這個工具人的標簽是“淫婦”,至于這個淫婦叫潘金蓮還是王金蓮、李金蓮并不是重點,大家受影視劇影響,才會覺得潘金蓮很重要。在水滸中,武松是描寫的重點,在這個基礎上,不但潘金蓮是工具人,就連武大也是。并沒有多少可分析的地方。我們大家只需要知道他們一個是淫婦一個是老實人就行了。在金瓶里,潘金蓮是主角,武大和武松在一定程度上只是潘金蓮性格進化的催化劑,因此咱們看,在笑笑生的筆下,他不但三言兩語交代過了武松打虎的場面,就連武大武松相見的場面也是簡單幾句寫過,然后直接把鏡頭快進到潘金蓮出場。只有潘金蓮出場了,鏡頭節奏才慢了下來。
細看的話,兩本書的不同之處貫穿于整個相見場面。水滸中,武大進門就喊潘金蓮開門,潘金蓮站在簾子下和武大說話,注意這個簾子,潘金蓮和簾子是一體的,這是水滸物語、金瓶物語里的一個重要物件,以后咱們再說。兩口子聊完,武松揭開簾子進屋和潘金蓮見面,叔嫂二人行禮說話。注意,他們三人此時都站在一樓呢。在這個時候,潘金蓮讓武松到二樓去坐,三個人才來到了二樓分主客坐下,武松觀察潘金蓮,作者借武松的眼睛又突出了一下潘金蓮漂亮與淫奔的一面,然后潘金蓮開口吩咐武大去安排酒菜。武大就下樓出去了。
金瓶里寫的是武大直接把武松帶到了二樓上坐下,然后才叫潘金蓮出來和武松相見,叔嫂二人行禮、坐下,整個場景對話比較矜持,重點在突出行禮的撕扯上,注意吆,金瓶里,迎兒出場了。水滸里根本沒有迎兒這個人物。其實也不是沒有,這個人物是另一個“淫婦”潘巧云那個故事里的人物,她是潘巧云的丫鬟,是潘巧云偷情的見證人。不大不小,這算是笑笑生對水滸人物進行的乾坤大挪移吧。以后我會專門出一期雜談來聊潘巧云的故事。場面安靜之后,然后寫武松眼中的潘金蓮,笑笑生沒有在這里放詩詞,而是用“十分妖嬈”一筆帶過,然后重點突出武松的動作——武松低下了頭。至此,屋子里的三個人呈現出了三種狀態:武松低頭、潘金蓮幻想、武大在思考如何招待弟弟。大家有沒有覺得這個畫面很有鏡頭感?
故事寫到這里,已經由兄弟相遇變成了叔嫂初見,接下來電燈泡武大郎就得要被作者支出去,在水滸中,武大是被潘金蓮支出去的,那么,在金瓶里,武大郎是如何離開二樓的呢?咱們接著看文本。)
沒過多久,武大要安排酒飯招待武松。說話中間,武大便下樓買酒菜去了,丟下潘金蓮,獨自在樓上陪武松坐著。這潘金蓮看武松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眉批:此想入神。】又想起他打死了那只害人的老虎,那么多獵戶都打不死的猛獸,偏偏他三拳兩腳便給打死了,少說他身上也得有千百斤力氣吧。【旁批:慧想,慧想!】這潘金蓮嘴里不說,心里卻在思量。思量啥呢?她想:“一個娘生的兄弟,怎么我嫁的那個是個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哎,我是哪輩子作了孽讓我這輩子遭橫瘟撞著他了呀!現在看他的兄弟武松,這么健壯的身材,這么雄偉的身軀,何不叫他搬來我家住?想來,我的真姻緣就在這里了。”【旁批:且看。】思想到這里,潘金蓮臉上堆起了笑容,她笑意盈盈地問武松:“叔叔,你如今在哪里居住?每天吃的飯菜都是誰給你做?”
武松回說:“我剛被提拔做了都頭,每天都要上班、需要隨時答應上司,我住在別的地方不方便,就胡亂在縣衙前找了個睡覺的地方,至于做飯的人手,隨便撥兩個土兵,每天都是他們給我做飯。”
潘金蓮說:“叔叔,要不你搬到家里來住吧,省的土兵們做的飯腌臜。一家人住在一起,你一早一晚吃些熱湯熱水都方便。就是奴家親自給叔叔安排飯菜,最起碼東西是干凈的。”
武松說:“十分感謝嫂嫂的好意,呃~還是不麻煩了吧。”
潘金蓮又問:“不會是你身邊已經有了伺候的了吧?【旁批:細心。】如果真有,你把她叫過來咱們一家人都見見面呀。”
武松說:“我還不曾婚娶。”
潘金蓮再問:“叔叔青春多少?”
武松回答:“二十八。”
潘金蓮說:“原來叔叔比我大三歲。叔叔,你是從哪兒過來這清河縣的?”
武松說:“我在滄州住了一年多,還以為哥哥在老地方住著,沒想到搬到這里來了。”
潘金蓮說:“一言難盡。我自從嫁給你哥哥,因他太老實,我們總是被人欺負,不得已才搬到這里來了。如果他像你一樣雄壯,【旁批:二字得心應口。】誰敢對我們說個不字兒!”
武松說:“我哥哥從小就本分,不像我這般撒潑。”【旁批:和盤托出。】
潘金蓮笑了,說:“叔叔,你這話可說倒了!常言說得好:人無剛強,安身不長。我是個性急的人,喜歡豪爽利落的,死看不上那三打不回頭、四打和身轉的。”
武松說:“哥哥這樣的人不惹禍,也省得嫂嫂整日擔驚受怕。”
兩個人就這樣在樓上一遞一句的說話。此場景有詩為證:
叔嫂萍蹤得偶逢,嬌嬈偏逞秀儀容。
私心便欲成歡會,暗把邪言釣武松。
(咱們看這一大段,電燈泡武大離開了,在金瓶梅里,武大不是像水滸里寫的那樣是被潘金蓮支出去的,而是自個出去的。其實仔細想想,武松和潘金蓮第一次見面根本就還是陌生人,雖有好感,也不可能把武大郎支出去吧,像水滸里那樣寫,潘金蓮真就是個淫婦的言行。金瓶里潘金蓮的反應更值得玩味一些。武大郎走了,作者說武大丟下潘金蓮,讓她獨自在樓上陪武松坐著。這句話聽著怎么感覺在嗔責武大呢?武大郎留下潘金蓮在樓上陪弟弟坐著,確實有些不妥當。不過潘金蓮和武松對此都沒有開口制止,若潘金蓮想制止,她完全可以說:
大郎,你先別忙出去,我一會兒找人去街上買菜,你跟二郎多說會話兒。
武松要是覺得不妥,也可以說:
哥,不用忙酒菜,咱們兄弟先說說話,一會兒我陪你出去轉一圈,順帶買了菜,也看看周邊的環境。
但,這二位都沒開口,武大郎就這樣屁顛屁顛的下樓去了。
樓上的男女二人,在武大郎離開的那一刻,又重新恢復到了陌生人第一次見面的境地。其實這兩人只有倫理上的關系,又沒有血緣關系,第一次見面,可不就和大街上遇到的陌生人一樣嗎?一個打虎英雄,一個性感美人。場面有點小尷尬。彼此都沒說話,說不定這時候的武松還低著頭呢!哈哈。
但咱們的行動派潘金蓮不可能不行動,她先是在心里胡思亂想,也就是幻想。她想什么呢?她注意到了武松的雄偉身材,帥氣臉龐,這體格,這身材,這賁張的臂膀、寬廣的胸膛,再想到他赤手空拳打死了一只老虎,進而總結出武松身上有千百斤力氣這個事實來。
潘金蓮看著武松強壯的身軀,饞了。俗話說: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少完人。文學雖追求感受的真實性,但要是把生活寫的太幽微太真實,也是個問題。很多事情是可以想但不能做的,同理,很多情況存在但是不能說。
一向喜歡探究婚姻、欲望、人性的大文豪托爾斯泰有一本小說叫《魔鬼》,里面的男主婚姻美好,但他遇到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用原文來說就是“她身體健壯、精力充沛、臉頰紅潤,神情快活”,這樣的一個女人、這種原始的生命力,對男主來說具有致命的誘惑力,然后男主就背叛了他的老婆,這個小說為啥叫《魔鬼》呢?魔鬼是什么呢?魔鬼是人的欲望,是不受控制的那部分欲望,男主雖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婚姻,但他同時也很痛苦,他搞不懂為什么自己可以輕易被“魔鬼”俘虜,這么容易被欲望牽著走。所以最后他開槍了,但托爾斯泰沒有說槍里的子彈打向的是誰?這是個開放的結尾,是自殺還是殺死了那個女人呢?不得而知。不管殺誰,男主恐懼的是欲望本身,因為有時候欲望如此強大,你以為你不會被欲望左右,但欲望只需輕輕動動小拇指,你就繳械投降了。
回到金瓶,性感美貌的潘金蓮和雄壯英俊的武松,互為彼此的魔鬼,在相見的那一刻,彼此內里深處的魔鬼便啟動了。只是,笑笑生只寫了潘金蓮內心的魔鬼,沒有為我們展示武松內心的魔鬼。這就導致很多人只看到了一個淫奔的潘金蓮,看不到低頭的武松。或者是不承認武松的低頭是魔鬼的外化表現。
如果潘金蓮是一個長輩,是嫂嫂,是自家親人,她就是美若天仙,美成一朵花,武松也不會低頭的。你會因為自己的家人美麗帥氣而低頭嗎?不會。不但不會低頭,說不定還會湊上去欣賞一番、調侃兩句呢。
不過,我這樣說,并不是想說武松對潘金蓮有情。我只是在講作為正常男人的武松內心也有魔鬼而已。
潘金蓮的心中魔鬼一覽無余,她眼睛看到了武松,心里想的很純粹,就是雄壯、雄壯、還是雄壯。旁批說潘金蓮“慧想”,不是潘金蓮會想,而是作者會寫,作者寫得誠實。潘金蓮這個女人很奇葩,你說你想身子也就算了,她還想到了姻緣。
想來,我的真姻緣就在這里了。
這可不行,魔鬼還能偶爾放出來遛兩圈,但要想沖破倫理的枷鎖,那真就是找死了。
歷來討論潘金蓮的“淫”離不開上面的那句話,見到一個男子,不管他和你什么關系,你就想起了姻緣問題,哈哈,這話聽著怎么這么像賈母說的話呀。如果深層挖掘,就知道這里面大有原因:這個女孩從小兩次被媽媽賣,從九歲起學的東西就是怎么取悅男人,如果張大戶是她第一個男人或者王招宣府里發生過什么,那一定都是給她一種畸形的男女依附關系認知——她用身體跟男人交換一切,每個男人都是如此。她可不知道什么道德理論,什么圣人格言,從她的人生歷程來看她腦海里沒有讀書人想當然的深刻倫理觀念,武松在她眼里首先是個男人,一個區別于武大郎的男人,而不是小叔子。這樣來看,她第一次見到小叔子就想到自己的姻緣歸宿也就說得通了。
潘金蓮是行動派,想通了便要做。她打破安靜,開口問武松:你住在哪兒呀,誰給你做飯呀?
武松說我剛做了都頭,需要勤奮點,需要隨時聽從上司的調遣,所以不敢住的太遠,就在縣衙旁邊隨便找了個地方住,至于吃飯,有兩個土兵每天做飯給我吃。
*土兵:鄉兵、土兵不同于正式的士兵,土兵是從鄉民中招募,負責地方治安的人員。
聽到武松說土兵給他做飯,潘金蓮有了借口,趕緊說土兵做飯腌臜,不如你搬到這里來住吧,我來給你做飯。腌臜就是臟的意思,在古代,君子遠庖廚,男人不做飯,因此理論上男人不會做飯,即便能做飯,也做的不好吃,做的敷衍,再說土兵是大老粗,自然不會太在意衛生情況,蔬菜有沒有洗干凈呀,碗筷有沒有洗干凈呀,這就是潘金蓮說土兵做飯腌臜的意思。
武松拒絕了潘金蓮的提議,潘金蓮靈光一閃,想到自己還不知道武松的婚姻情況呢,萬一武松身邊有女人,那她在這兒還使什么勁呀。受電視劇的影響,很多人可能會以為潘金蓮知道武松的情況,我覺得潘金蓮不知道武松的情況,不但不知道,她還極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武松這個人物的存在。武松是打傷人怕坐牢逃去了滄州躲著,躲了一年多,在此期間,武大搬到了清河縣,進而稀里糊涂地和潘金蓮結了婚。試問,武大敢向別人提武松的事情嗎?武松之所以回來找哥哥,是聽說自己打的那個人沒死,所以才離開滄州來到陽谷縣找哥哥,沒想到讓他意外打死了老虎,進而被清河縣知縣賞識做了都頭。古代又不是現代,資訊傳播沒現在便捷,我覺得武大既然不知道武松人命官司的變化,他也就不可能對人亂講弟弟的事情。再說,他和潘金蓮又不是正常夫妻,潘金蓮對他也沒好臉色,根本就看不上他,他也不會和潘金蓮交心聊“殺人犯”弟弟的事情。這個殺人犯帶引號哈。
其實從后文也能看出來,在武松和潘金蓮鬧僵之后,潘金蓮說了一句話:我初嫁武大時,不曾聽得有甚小叔,那里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偏撞著這許多鳥事!”
只有這樣,才更能突出潘金蓮在看見武松站在面前時的那種欣喜和震撼。這樣,潘金蓮這時候想到自己還不知道武松的感情狀況,于是趕緊旁敲側擊的問一下,她說叔叔,不會是你身邊還有個嬸嬸吧,如果真有嬸嬸,你把她叫過來呀,咱們一家人彼此都見見面。
武松說我還沒有婚娶,我是單身漢。潘金蓮一聽,有戲,這個雄壯的男人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憑老娘的姿色和技藝,不怕這個雛兒不拜倒在我的溫柔鄉里。于是她一發不可收拾,抓緊問其他信息,叔叔你今年多大呀?武松說二十八。武松28啦,武大郎怎么也得有30了吧。潘金蓮此時多大呢?潘金蓮說原來你比我大三歲,28-3=25,不過這時候的潘金蓮應該是24歲,她被張大戶收用時是18歲,現在24,好家伙,六年過去了,不知道潘金蓮跟張大戶幾年,武大和潘金蓮最起碼也過了三四年吧。這有點難以接受呀。不過,水滸中的武松回答的是25歲,25-3=22,潘金蓮是22歲。《金瓶梅》里的年齡是個很值得討論的話題,笑笑生筆下的男女們,都是絕對的成年人,都是老手,因此在他的筆下都是煙火氣、是欲望魔鬼,沒有大觀園里男孩女孩們的青春朦朧。
潘金蓮的問話還在繼續,她又問武松從哪里來的?之前在哪兒待著呢?武松簡單一提滄州,轉頭說我還以為哥哥一直在老家住著呢,沒想到也到了清河縣。一提到武大,潘金蓮的厭惡感立馬生起,她說:“一言難盡。我自從嫁給你哥哥,因他太老實,我們總是被人欺負,所以才搬到這里來了。如果他像你一樣雄壯,【旁批:二字得心應口。】誰敢對我們說個不字兒!”這里的旁批,說的就是雄壯二字,我覺得潘金蓮對著武松說雄壯兩個字,有點小曖昧,在古代男女大防身體大防的環境下,一個女人夸一個男人身體雄壯,總覺得不妥。武松看潘金蓮言語里看不起哥哥,只得說哥哥一向老實,不像我一樣撒潑。潘金蓮聽武松如此說,笑了,她笑著說:你怎么顛倒著說話呀,常言說人無剛強,安身不長。我是爽快人,最看不上那些三打不回頭、四打和身轉的人。潘金蓮說話喜歡帶俗語,這段話里帶了兩個俗語,第一個:人無剛強,安身不長。這個不用解釋。這本書里的男人分兩種,一種是如西門慶那樣的剛強男人,一種是如武大郎這樣的軟弱男人;女人也一樣,有剛強的有軟弱的。潘金蓮屬于剛強的那一類。三打不回頭、四打和身轉,這句話真沒法翻譯,大家可以想象一下 ,面對一個軟弱的男人,你打他三下,他都不知道回頭,再狠狠的打他,把他打疼了,他還是找不到北,在原地轉么么,分不清輕重緩急。這句話和那個“三腳踹不出個屁”有異曲同工之妙。武松一聽,這新嫂嫂在我面前這樣嫌棄哥哥,實在不應該呀,這話可怎么接呀,他只好說哥哥這樣性格的人不惹事,省的嫂嫂整天擔心。
到此為止,作者不再寫二人對話了。只說這兩人在樓上一句接一句的聊著,估計是潘金蓮問武松回答。最后,作者把水滸里的四句詩搬過來,結束了這個鏡頭。
叔嫂萍蹤得偶逢,嬌嬈偏逞秀儀容。
私心便欲成歡會,暗把邪言釣武松。
小叔子和嫂嫂本是陌生人,偶然的機緣下才得以相逢;這個嫂嫂容貌嬌嬈堪比月里嫦娥。她一見小叔子那雄偉的身軀心里便起了邪念,想要發生點什么,因此趁著單獨相處的時機暗自用言語進行試探。所謂,美女釣雛兒,一釣一個準。哈哈,這是我胡謅的話哈。那么,我們的女主潘金蓮能不能拿下打虎英雄武二郎呢?她會采取什么行動呢?且看下期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