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水
記得七、八年代的家鄉,幾乎家家戶戶都擔水吃。
一根扁擔,兩頭加上鐵匠打的鏈條,鏈條上掛上一“u”型鐵鉤,便是一根水擔;簡陋的水擔,一根榆木用繩子栓上兩個“u”型鐵鉤也成;有了水擔,再配上兩只水桶和一只水斗,便是一副全套的擔水作杖。
擔水是個力氣活,水井在村子的中間,我家住在村西頭,從家里到井臺有著不短的距離。擔上兩只空桶,手里拎上一只圓形柳條水斗或膠皮水斗和一盤系有吊扣的麻繩,便可到井臺擔水。故鄉的水井大多由人工挖掘,石塊壘砌而成;井口寬廣,井沿離地面二尺四、五,一般用上好的青石料雕就,井欄上雕有一些花紋。人們站在井欄外用水斗吊水,也有一些顯擺的青皮后生站在井沿上吊水。大井口闊,一次可供三、四人同時吊水,吊滿兩桶水,便可擔水回家。擔水的男人們把水擔放在肩上,有的人雙手或單手挽著水擔的鐵鉤走著;有的人一手扶著肩上的水擔,甩開另一只胳膊疾行;更有一些奇人一根水擔擱在肩上,雙手籠在袖中,口里叼顆煙,不緊不慢地徐行,竟也滴水不灑。
一擔水至少有八、九十斤重,再加一段并不短的距離,擔水這件事,自然落在各家的男主人或成年的男子身上。
我家人口較多,爺爺、奶奶、三個未出閣的姑姑、父母及我們四個年幼的兄弟姊妹。十多口人的大家庭,每天的日常洗涮及一日三餐都離不了水。擔水的重任自然由父親來承擔,可父親在村里的煤礦做工,半個月才修二、三天,大部分時間擔水的重任由六十多歲的爺爺負擔。
爺爺身材中等,較消瘦,天天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收工后還要負責十多口人吃水、洗涮及家里豬、羊、雞、狗畜禽的飲水。家里婦女、孩子多,用水量較大;奶奶屋里一個大缸,母親屋里一個大缸;爺爺每天都把水擔地滿滿的,從來沒讓家里人的用水難為過。只有父親歇工回來,才能接過爺爺肩上的水擔。
長年的勞累,讓爺爺留下了咳嗽的病根?;钸^重時,爺爺的咳嗽就不停,臉憋得通紅。家里人都心疼爺爺,這個時候就不讓爺爺擔水了。
村里人似乎恪守著“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訓條,該男人干的活,女人從不染指;該女人干的活,男人也從不插手。男人收工后寧可坐在院外抽煙、嘮嗑或坐在炕上候著,也不幫女人們洗衣、做飯。擔水是件體力活,自然也是男人的營生,一般女人們也不會染指。
擔水對家里男丁多的人家不是個難事,可對我家來說,就不容易了。父親長年在外做工,爺爺的咳嗽病一犯,一家子的吃水問題,就成了家里的頭等大事。奶奶、母親、姑姑們一齊上陣,帶上扁擔、拎上水桶、水斗,到井臺擔水。滿擔水擔不動,只好吊上兩半桶。一路上母親、姑姑們輪流擔,我和小腳的奶奶拎著水斗和麻繩團緊跟著。俗語說一瓶不滿半瓶晃蕩,擔水也是如此;擔上半桶水一走就晃蕩,再加鄉下泥土路不平整。若是遇上個陰雨天,就更難走了;一不小心磕碰一下,兩只水桶倒地,還得重新再擔。我家女人、娃娃齊上陣的風景,也常引來村人的嬉笑。那時,我盼望著自己快快長大,早日接起家里的水擔,我要讓家里天天清水滿缸。
十二歲的時候,我嘗試著擔水。大桶擔不動,便從家里找了兩只大小相差不太大的鐵皮小桶,水擔上的鐵鏈太長,扁擔上肩桶都離不了地。只好找了根榆木棍,用繩子綰了兩個鐵鉤,算是做了一副小水擔。趁家里大人不在,我要做一個能擔水的男子漢。十歲的大妹、八歲的二妹跟著我到井臺擔水。一路上我氣宇軒昂地挑著一副小水擔,后邊大妹、二妹拎著水斗和麻繩跟著,引來路邊一片婦人的驚奇。到了井臺,把水斗投入井里,大妹、二妹幫我拉著多余出的麻繩,可任我如何擺動麻繩,水斗卻怎么也打不上水,老在水里漂著。一會兒來了一位大人上井擔水,才幫我吊好水。我擔著水擔顫顫微微,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家走著。其實,兩只小桶連水帶桶也就四十多斤;可雨后不久泥濘的鄉間路,實在不好走。剛開始還不覺得怎樣,走了三、四十米渾身冒汗,額頭上的汗水更是泛濫,都流進了眼里;榆木扁擔壓在肩上火辣辣的,越來越痛。一路歇了二、三次,總算把兩小桶水擔回家了。前后折騰了六、七趟,等家里大人回來的時,我已精疲力盡,渾身都被汗水浸洗過了;不過總算把奶奶屋里的大缸擔滿了。
奶奶激動地說,我的大孫子長大了,擔水也指望上了。到了十五歲的時候,三個姑姑都出嫁了,我也能用大桶擔水了。此時,爺爺的肺病更厲害了,再也擔不動水了;一直到我十七歲考上中專,家里的用水都由我來擔。我上學走后,自家院里打了一眼壓水井,從此再也不用擔水了。
日子一晃三十年過去了,鄉人也早已用上了自來水,但我還常常懷念少年時代擔水的時光,懷念那副小水擔,懷念逝去的爺爺、奶奶、母親,懷念那漸漸遠去的鄉村。
擔水承載著對家庭的責任,也寄托著家人的希望;一輩輩人挑著水擔一路走來,生活愈來愈好。如今,人們早已卸下肩頭的水擔,但對家庭的責任和愛卻是永遠也不能推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