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里洛·湯普森
《天下》（All under Heaven: The Tianxia System for a Possible World Order，Zhao Tingyang, translated by Josephe. Harroff，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21）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全球政治哲學著作。通過歷史實例和哲學論證，趙汀陽靈活而豐富的反思旨在提供一種重新指引新興世界秩序的方法。這位作者是中國著名的政治哲學家兼未來學家。二十年前，有兩個原因促使他為21世紀“重構”了古代周王朝的“天下”概念：第一，我們不可能在文明的沖突中追求康德式的世界和平；第二，國際政治機制在處理全球沖突方面是無效的（xiv頁）。近期，他很關注全球化造成的廣泛影響，即全球化如何滲透到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如何挑戰我們以國家為中心的視野和制度。從存在論的角度來說，全球化影響了我們“在世界上的存在方式”。他試圖改進“天下”，不僅將其作為一種改善文明沖突并將國際政治重構為世界政治的一種方式，而且更深入地將其作為“一種與未來相應的存在秩序，一種實現世界內部化的秩序”。他稱這種秩序為“天下體系”（第1頁）。
在趙汀陽的觀點中，當今政治世界的系統性問題是由與世界不匹配的目標所驅動的。現代國家主權公民的權利是相互矛盾的，并“蘊含著許多倫理兩難”。此外，理性利己主義和工具理性賦予了現代社會和經濟的主權自身，加劇了矛盾和對立，并把現代政治的命脈導向對立、“劃分”和“邊界”（第15 - 16頁）。同時，“全球化業已……改變了在世界上的存在方式和……政治問題的性質”。它揭示了人權、民主和正義等現代政治哲學普遍主義主張的虛偽。趙汀陽斷言，“如果把國家民主升級為全球民主，估計所有發達國家都不會同意……公正也同樣被認為是普遍有效的，但發達國家或資源豐厚的國家大概不會接受全球公正”（第17頁）。最后，他批評現代政治理論在作用范圍上不具有普遍性，從民族國家出發的政治理論帶有嚴重的局限性。
趙汀陽的解決方案首先倡導建立一個“世界內部化原則”，在他看來，“一個普遍有效的政治游戲必須具有充滿整個世界而通達每個政治層次的傳遞性和系統的協調性”，這一原則“對于整個世界是普遍可行的”（第18頁），并“有能力化解不斷出現的沖突”（第19頁）。他認為，包含共在原則和關系理性的“天下”，為世界內部化原則提供了基礎（第36頁）。他宣稱共在原則存在于古老的周朝的天下體系之中，因為周朝的各個封地都要向上進貢，并在之間形成互惠交往。對趙汀陽來說，共在是內部化世界的關鍵一環（第17 - 18頁）。至于關系理性，他論證其補充了人們的個人理性。個人理性以個人利益為導向，而關系理性以共同利益和群體福祉為導向。他主張：個人理性應當以關系理性為前提，正如個體存在以共在為前提。問題在于要說服人們，共在和關系理性不僅帶來和諧和安全的增加，還有繁榮的延續。
如何理解“天下”？趙汀陽將其呈現為一個具有地理、社會—心理和政治三層結構的概念（第49-51頁）。地理層面是指物理世界的格局和模式，包括所有的陸地和海洋。這是對早期中國人世界觀的擴充，即想象世界是一個由81個獨立的“九州（Nine Realms）”組成的縱橫交錯的棋盤，以中央國家為核心（第51頁）。社會心理層面涉及人民的心愿（aspirations）和思想（deliberations）。得民心是守住天下的關鍵。通過合理安排教育、禮節和習俗，將民心統一起來，聯接到天下的理想。政治層面是指真正的世界政治秩序，它使世界成為完整的政治存在?！疤煜伦罱K是自然世界、社會心理世界和政治世界三者合一的世界”（第51頁）。
趙汀陽闡述了維持天下體系的必要條件：一切都必須“配天”。也就是說，地球的生態和人類事務應該與自然秩序保持一致，例如季節的更替。此外，每個人、每個機構都必須融入天下政治體系；不應該有任何私人或地下領域。趙汀陽援引了古老的周的概念：（a）天命，被重新定義為“配天之命（heavenly invoked order）”，作為支持天下價值和規則的自然主義來源；（b）“德”與“和”，作為有超凡魅力的、開明的統治和人際和諧的情感凝聚物。人們需要認識到的一個關鍵思想是：天下是政治的起點。最終的政治主體是天下，而不是國家，不是家庭，當然也不是個人。
這是趙汀陽“天下”論證的最基本的框架。本書還討論了天下在中國歷史中的變體以及未來可能的天下秩序。
趙汀陽的論證具有獨創性、啟發性和刺激性。但他沒有說明天下將如何建立或運作的問題。它會從全球化的灰燼中誕生嗎？雖然規范性的禮樂制度和歷史文獻支撐著周朝的天下體系，但該體系的建立依舊需要恐嚇和赤裸裸的暴力。天命作為一種“配天之命”和價值基礎的理念，引出了這個秩序和價值觀是否可取的問題。最后，天下體系的中央統治者的招募和職責似乎是一個黑箱。人民是否不得不相信領導人會專注地為他們的最佳利益服務？是否會有一個審查和問責的制度？
《天下》是一部極具挑戰性的智力杰作。對于一部分人來說，天下體系的誘惑在于，它似乎是當代全球化和加速主義趨勢的自然結果。作者巧妙地質疑了許多被人類視為珍寶的政治理想，并大膽地提出了一個以整體優先為前提的新世界政治學，從而迫使我們重新思考自己的假設。他為讀者開辟了反思的新天地。我推薦這本書，正是因為它提出了存在論級別的挑戰，并為今天的中國打開了一扇未來主義的窗戶。
（黃子軒譯，王惠民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