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關于北魏道武帝的離散諸部政策、領民酋長制及其二者關系, 學界看法不一。通常認為離散諸部意味著部族制解體, 部民 (tribesmen) 編戶化、農耕化, 領民酋長制是針對未被離散的部族。對離散諸部的新認識則是強調北魏前期的部族制傳統, 認為離散諸部實為部族制的再編, 旨在剝奪部落聯合體首領的政治、經濟特權及軍權, 部落組織和酋長對部民的統治權依然存在, 領民酋長制也在作為離散對象的部族中實施。以魏末六鎮起事為界, 領民酋長的性質發生了很大變化, 唐長孺認為北魏實際上存在兩種類型的領民酋長。
歷史教學問題2017年06期
周一良《領民酋長與六州都督》是首次對領民酋長制進行系統研究的開創之作。(1) 周氏指出, 經北魏道武帝“離散諸部”, 其部落酋帥皆同編戶, 不過仍有“散處魏境”的鮮卑及其附從部落“未同編戶”, “領民酋長者實為此類部落之酋帥也”。及至魏末, “領民酋長見于史者漸多”, 但大多是“六鎮亂后之北邊雄豪”, “甚者徒有酋長虛號, 而無部民”。嚴耕望《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前承周氏研究, 通過充分占有、深入分析相關資料, 對北魏末大亂之前領民酋長所屬種族、分布地域、地位變化, 以及酋長與部民、北魏國家之間關系等, 專章進行探討, 為北魏領民酋長制研究樹立了新的標桿。(2)
周、嚴二氏都明確指出北魏領民酋長制以部落組織的存在為前提。那么, 這里就存在如下問題。其一, 如何看待道武帝時代“離散諸部”政策的施行, 特別是“離散諸部”政策與領民酋長制的關系?其二, 道武帝“離散諸部”之前的部落酋長 (或稱酋帥、渠長、統酋、酋大、部落大人乃至汗、莫何弗等等) , 以及離散之后仍然存在的部落及其首領, 與領民酋長有何異同?其三, 北魏末年六鎮起事前后領民酋長的性質發生了轉變, 二者間的本質區別何在?由于這些問題事關北魏前期國家的體制特征, 因而近年來頗受關注。(3) 下文擬對已有研究及其問題意識試作梳理, 并間述作者淺見。
關于道武帝“離散諸部”, 研究者的理解存在諸多歧見, 主要原因在于相關資料奇缺。其直接史料只有三條, 見載于《魏書》的《官氏志》《外戚·賀訥傳》《高車傳》。(4) 三條史料一稱“離散諸部”, 一稱“分散諸部”, 一稱“散諸部落”, 提法各異, 今日研究者則多稱“解散部落”。解散的具體時間, 《高車傳》泛稱“道武時”, 《官氏志》謂在道武帝登國 (386-396) 初, 《賀訥傳》謂在“道武 (皇始元年, 396) 平中原”后, 先后不一。解散的對象是部落聯盟, 還是大部族, 或是二者之下的部落?亦語焉不詳。《賀訥傳》稱“離散諸部”后“其君長大人皆同編戶”, 《官氏志》稱“散諸部落始同為編民”, 則部民的編戶化似乎涵括全體部眾。然而部民的編戶化是否與解散部落同步?編戶化后的部民是否等同于一般郡縣制下的編戶齊民?已有的研究并無明確一致的答案。而以上問題實關系到如何理解部落解散的內涵、目標、效果及意義。
在“離散”時間上, 分歧主要集中在是否認可《官氏志》所說的“登國初”。拓跋珪于登國元年正月即位代王之時, 周邊諸部 (東邊后燕, 南邊西燕, 西邊鐵弗部, 西南獨孤部, 西北賀蘭部) 均實力強大。同年八月獨孤部劉顯遣軍與西燕新興太守窟咄 (拓跋珪叔父) “來逼 (代國) 南境”, 以致“諸部騷動, 人心顧望”, 拓跋珪被迫“北逾陰山”, 再一次逃奔舅氏賀蘭部。(1) 有鑒于此, 河地重造認為《官氏志》所載登國初年“部族制解體”有誤, 當如《賀訥傳》所載在皇始初年。(2) 宮崎市定對河地氏的推斷表示贊同, 認為“離散諸部”應該在賀蘭部大叛亂被平定的皇始二年 (397) 之后。(3) 山崎宏從部族解散與南北二部廢止的關系著眼, 認為道武帝的部族解散政策雖然是在登國元年發布的, 但政策的遂行, 則要等到天興元年 (398) 新的魏國作為中原帝國的體制得到整備, 亦即作為部族統治機關的南北二部制為帶有“中國風”的八部制所取代之時。(4) 谷川道雄前承宮崎氏之說, 認為在登國元年代國“草創時期采取如此大膽的措置 (部落解散) 令人難以置信”, 應該是在強敵后燕被驅逐出中原并創建帝國的皇始元年至天興元年之際。(5) 古賀昭岑則斷言在登國初的特定形勢下, “無論如何部族解散不會在此時”, 而應當在“北魏開始整頓國家體制的皇始之后”, 具體時段與山崎、谷川二氏的主張相仿佛, 即皇始、天興間。(6)
最早討論“離散諸部”問題的內田吟風, 認可《官氏志》所記解散時間, 即登國初年。(7) 其后宮川尚志、田村實造、勝畑冬實諸氏亦持此說。(8) 但他們也絕不認為“離散諸部”在登國初年便畢其功于一役。如內田吟風即指出平定中原之后“解散”政策才得以強制性的徹底推行, 在道武帝時代大體完成, 但也不是沒有例外, 如邊境地帶的部落制度大多保存下來, 《高車傳》所載“高車以類粗獷”其部落未被離散, 即為其例, 因而道武帝以后諸帝仍在繼續推行部落解散政策。田村實造則認為在登國初年道武帝權力相當脆弱的情況下, 難以設想能一舉斷行游牧民族部落的改編, 因而當時道武帝只對直屬的極少數部落嘗試實行過。勝畑冬實對上引三條有關部族解散的史料作了深度解析。認為《官氏志》所謂登國初“太祖散諸部落”, 并不是針對“四方諸部”的措置, 而是廢止拓跋部內的部落大人制, 道武帝給這些大人授予新的官稱參加政權, 并將其部落再編于自己麾下, 借以強化其統治權力。他還認為三條史料所載部族解散各有特定時期、對象和措置, 并非整齊劃一之策。
內田吟風高度評價道武帝的部落解散, 稱之為“英明重大的決斷”。此舉“使部民編民化, 一律強行郡縣制”, “舊部落大人等同于編戶, 失去了對舊部民的統治權”, “分土定居, 無遷徙自由”, 從而果斷排除了五胡諸國普遍實行的胡漢二重統治體制。他推算被解散的部落達數十萬、部落民達數百萬之眾。一方面是北族部落民“中國編民化”, 另一方面則是北族“部酋子孫中國貴族化”, 遂為此后北魏的漢化政策和胡漢融合奠定了基礎。(1) 這些論斷為后來的研究者普遍接受, 蔚為共識。如宮崎市定前承內田氏、河地重造之說, 稱“北魏直到太祖道武帝時代, 依然維持著北方民族共通的氏族制度。…… (道武帝頒布離散部族命令) 剝奪了部族首領以部落酋長身份役使部民的權力, 將他們還原成單純的個人。……直屬于天子 (成為編民) ”。(2) 谷川道雄稱:“北魏帝國與五胡國家有一點截然不同, 那就是在建國當初斷然解散了游牧民諸部落。……部落民受國家的直接統治, 原來的君長大人被剝奪了部落統率權。” (3)
值得注意的是, 20世紀后期以來日本學者就解散部落提出了新的看法, 對以往的共識形成有力挑戰。松永雅生通過研究北魏的審判制度, 指出孝文帝改革前一直存續的三都審判制, 是繼承游牧民族所特有的部落審判, 這就意味著當時北族的社會組織仍維持著部族制。進而認為此前關于道武帝解散部落為編戶的認識, 有必要重新加以檢討。他還指出拓跋珪“離散諸部”之后仍可見到表示部族存在的“部落”、“酋帥”等, 認為“離散諸部”不過是將部族聯合體切割成部族小聯合體或者部落而已。(4) 古賀昭岑則通過考察鮮卑拓跋族即“國人”的語言、服飾、家族關系、代都周圍畜牧業、部族組織等方面, 得出在京畿及鄰近京畿的八國, 雖經道武帝解散部族, 酋帥率領的部落仍大量存在的結論, 認為解散部落實為對各部族進行改編、重組, 以便在京師周圍集中配置部落兵。(5) 川本芳昭相繼發表一系列專文, 論證指出北魏官制中的內朝制度, 是基于游牧傳統的, 通北魏一代, 不限于邊境, 包括被解散部落民聚居的畿內, 仍大量存在統領部落的領民酋長或酋帥, 北族的語言、習俗, 體現部落成員間固有結合關系的聚居、同姓婚、血緣姓氏等, 依然保存下來。總之, 道武帝的“部落解散”, 不過是將此前的部族聯合體分割成更小的單位如氏族、部落, 部落組織、部落酋長對部民的統治權依然存在, 部族體制的本質仍得以保存, 而非以往所理解的僅僅是例外和殘余。直到孝文帝改革, 部族制度全面解體的“部族解散”始告完成。川本氏所謂“部落解散”和“部族解散”, 是兩個不同的概念。(6)
對解散部落的新認識, 特別強調北魏前期的部族制傳統, 這一點已得到更多研究者的認同。勝畑冬實指出被解散的部落仍繼續從事游牧, 部落組織可以說是一種游牧業協作體制。太田稔則指出, 將版圖劃分為若干區域并設置監督者, 讓分割出來的部落分散定居于各區域以事游牧, 并視情況課以稅役, 這種“部落解散”不始于道武帝, 不過是沿襲五胡諸國所施行過的政策而已。(7) 韓國學者崔珍烈通過重新解析上舉道武帝解散部落的三段史料, 結合大量實例, 得出道武帝時代及以后很多部族仍然保持部落組織的結論, 道武帝所謂解散部落, 不過是剝奪了部落聯合體君長的政治、經濟特權及軍隊指揮權。(8)
對于《官氏志》所載道武帝之離散部落始于登國初年, 中國學者大多不予否認, 至于《官氏志》與《賀訥傳》關于開始時間的不同記載, 則予以折衷調和。李亞農稱:“拓跋族在侵入中原之時, 他們還在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太祖拓跋珪時, 曾有取消部落組織的命令 (下引《魏書·官氏志》略) ……除了留居北方, 與漢族遠隔的拓跋族還保留游牧的部落組織而外, 深入中原的拓跋族, 在太祖珪的命令下, 社會編制中的部落組織已被取消了, 但在軍事編制中的部落組織則仍存在。” (9) 唐長孺認為:“離散諸部可能不是一時之事, 但大規模的執行必在破燕之后, 此時由于軍事上空前的勝利, 拓跋珪在國內的威望大大提高, 這樣才能使部落大人、酋庶長馴順地服從其命令。” (1) 馬長壽也認為:“拓跋珪的分散部落始于登國初年即公元386年……但分散部落的事一直繼續到平定燕國之后。……平燕以前, 許多新附部落隨同他們的部落大人或酋庶長在各處打仗, 此時無暇分散而且也怕惹起部落酋長的反叛而不敢分散, 所以大規模的分散乃在平燕以后。”馬氏又詳引《魏書·賀訥傳》為例, 認為該傳“實在是一部拓跋的分散部落史”。(2) 李憑針對古賀昭岑認為登國元年拓跋珪因受到西燕壓迫率部逃往陰山之北從而無暇離散諸部, 指出登國元年正月拓跋珪即位代王, 至八月投奔賀蘭部, “新建的部落聯盟曾有相當一段安定的時間”, “因此在這段時間內離散諸部并非沒有可能”。(3)
關于解散部落的原因、效果及意義, 唐長孺指出:“由于從中國被迫遷入代京一帶的人民非常多, 促使各部落中雜居情況更為顯著, 部落組織完全不適合于新的局面, 必須要加以改變。”這是解散部落的內在原因。“部落的解散使貴族、人民都成為單獨的編戶, 不用說正在消滅的氏族徹底的消滅了。其次離散的部落都分土定居, 不聽移徙;縱然我們不能說所有從事畜牧的人民在此時忽然一律都變成定居的農民, 因而在較小范圍內的移動應該準許;但是這只能是在指定的范圍內移動, 這樣就把人們束縛在一定的土地上面, 同時也是地域劃分代替部落、氏族的表現”。(4) 唐氏強調被解散部落民的編戶化、定居農耕化, 進而肯定部落解散在拓跋封建國家形成過程中的意義, 從而確立了國內解散部落研究的基本方向。
馬長壽在唐氏基礎上續有推進。他也認為“分散部落的基本原因”是“部落生產力的發展要求沖破原有的部落聯盟變為地域性的國家組織”, 而北魏境內的農牧業生產條件“使諸游牧部落有分土定居的可能”。他特別注意到拓跋珪登國元年 (386) 在定襄郡的盛樂附近“息眾課農”;登國九年 (394) “拓跋珪把在盛樂課農的經驗推廣到黃河套北從五原到稒陽塞外進行屯田”, 官府將收獲谷物按一定比例分給在這里屯田的魏之別部 (“分農稼”) ;皇始年間 (396-398) 攻占河北后移徙山東六州吏民及雜夷“以充京師”, 在繁畤“計口受田”, “更選屯衛” (八部帥及所率屯衛兵) 監督生產;十余年后的明元帝永興五年 (413) , 在郊甸大寧川也實行“計口受田”式的移民屯田。馬氏強調說:“在這里我們應當注意的, 就是與進行屯田的同時, 北魏政府對于舊有的部落和新征服的部落強迫執行一種'離散諸部、分土定居’的政策。”馬氏認為上述“息眾課農”于盛樂、“屯田”于黃河套北塞外, “計口受田、更選屯衛”于繁畤、大寧川, 與部落解散政策“是一件事情”, 并將部落解散的源頭追溯到376年苻堅滅代國后對拓跋部“散其部落”的處置, 謂其為“日后拓跋珪”的“離散諸部”“奠定了一個有力的歷史基礎”, (5) 洵為洞見卓識。
關注經濟、社會層面, 是唐、馬二氏研究北魏解散部落的重要特色, 也影響到后來的研究者。李憑不同意古賀昭岑否定登國初離散諸部說, 認為《魏書·太祖紀》所載登國元年二月拓跋珪“幸定襄之盛樂息眾課農”, 與《官氏志》所載“登國初太祖散諸部落, 始同為編民”, 實為一事。李氏又以登國九年“河北屯田” (即馬氏所謂“黃河套北屯田”) 為第二次離散諸部, 破燕之后在京畿推行全面范圍的離散諸部 (即馬氏所稱道武帝在繁畤“計口受田”, “更選屯衛”) 則是第三次。并指出道武帝推行的離散諸部措施, “是前秦曾經對拓跋部實行過的所謂'散其部落’措施的翻版”。可見李氏的意見與上述馬長壽關于離散諸部的論述十分相似。不過李氏對三次離散諸部的考證更加細密, 在離散時間、過程及對象方面提出了不少新見。他還特別強調游牧部民的農耕化、編民化 (“任使役”) , 認為北魏建國初“劃分為畿內與畿外兩個區域”, 畿內主要安置內徙新民和“離散”后的部民, 以務農為主, 因此他認為離散諸部“無疑是道武帝時期最有意義的改革”。(6) 張金龍更將“離散諸部”概括為“游牧向農耕的轉變”, 認為“毫無疑問, 離散部落是決定拓跋鮮卑民族由游牧向農耕轉型的關鍵性措施, 有助于推動北魏經濟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 “離散部落還意味著部落酋長原有的軍事權力的削弱和剝奪。……這樣, 新興的北魏王朝才能夠迅速發展壯大”, 從而“在北魏王朝的發展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1) 不過李憑強調畿內安置的是經“離散”后主要從事農業生產的部民, 與上述古賀昭岑、川本芳昭等認為畿內仍存在諸多游牧部落不無抵觸, 與上揭唐、馬二氏的意見也有區別。
唐長孺并不否認被離散的部落民有的仍繼續從事畜牧, 認為畜牧業在畿內“占有頗大的比重”;他還指出北魏社會中有著濃厚的部族制傳統:“代京的留住集團, 征服與降服的各部落, 以及束縛在軍鎮上的府戶在魏末不管是鮮卑人與否都呈現著強烈的鮮卑化傾向。” (2) 馬長壽認為:“所謂計口授田是對漢人、徒何鮮卑人以及其它有農耕經驗的部落民而言, 而分土定居和不聽遷徙則對游牧部落而言, 因為游牧部落轉徙無常……所以特別強調'不聽遷徙’。”并不認為畿內、畿外的劃分與農、牧分工有關。(3) 李亞農認為離散諸部后北魏的游牧部落組織在社會編制中被解散而在軍事編制中被保存, 已如前述, 但他又認為, “一個部落單位, 同時也是一個軍事單位。一個部落的酋長, 就是這個部族的軍事統帥。部族的成員, 平時都是從事于畜牧的生產者, 戰時又都是從事于戰斗的士兵”。(4) 按部落組織本來就是社會組織、軍事政治組織合一, 部落成員亦牧亦兵、全民皆兵, 因而李氏所論離散后的部落組織與離散前的似乎并無根本差別。何茲全說:“在拓跋珪時期, 拓跋氏氏族部落組織開始解體散為編戶。……但一些較為原始的氏族部落, 并沒有和拓跋部同時離散部落組織, 它們的部落組織仍被保留著。……登國年間散諸部落同為編戶, 只是拓跋氏族部落解體的開始, 在拓跋珪、拓跋嗣、拓跋燾祖孫三代及隨后的一個時期, 拓跋氏的部落組織仍然存在著。北魏的兵, 仍然是以拓跋氏族部落聯盟為主的部落兵。” (5) 陳寅恪早就指出, 十六國北朝的兵民之分, 即胡漢之分, 胡人當兵, 漢人務農、服役, 軍民分治即胡漢分治。唐長孺亦持此說。(6) 問題是這些“帶有部落軍性質”的胡人兵士是否仍生活在真實而非虛擬的 (如西魏北周府兵體制) 部落組織中?何茲全認為至少在北魏前期是如此。
新近研究北魏離散部落最重要同時也是別開生面的成果, 應推田余慶分別就賀蘭部落和獨孤部落的離散問題所作的個案研究。基于個案, 田氏認為, 道武帝離散部落, 是一個激烈、復雜、不無曲折反復的暴力強制過程, 而非簡單的遵令而行。這種訴諸武力的“離散部落”, 最直接、最急迫的原因是擺脫強大的外家部落賀蘭部、獨孤部對君權的牽制, 以創建和鞏固拓跋帝國, 這是田氏的獨見。田氏同樣認定離散部落是“使被征服的部落分土定居, 不許遷徙, 同時剝奪其君長大人的部落特權”, 君長大人、部眾“同于編戶齊民”;同樣肯定“離散部落是北魏道武帝拓跋珪開拓帝業時期的一個重大歷史事件”, “正是他能結束五胡十六國紛紜局面重要的一著”。但田氏所論賀蘭部的四次或者五次、獨孤部的三次被“離散”, 都是以戰爭為手段, 以被征服的部族被“強制分割”徙置 (甚至多次徙置) 于他處定居、不得自由遷徙為主要內容, 離散的部族首領或被擊殺或被擊走, 但也有獲授官職繼續作為其“部民之統領者”, 至于被離散部民的編戶化、農耕化, 似乎不作為核心內容。(7) 這些論述與其弟子李憑所論道武帝離散諸部特別注重社會經濟層面頗異其趣, 與上述日本學者后起的認為部落解散不過是對部落聯合體進行分解, 其部落組織依然存續的意見, 異曲而同工。因此令人感到田氏所界定的離散諸部內涵與所述離散的過程、內容之間不無間隙。也有學者對田說提出質疑。(1)
以上關于離散諸部的研究, 如松下憲一所總結的, 主要有對立的兩說, 一是部族制解體, 部民編戶化乃至農耕化, 這是傳統的“舊說”;一是部族制重組再編, 即把部族聯合體下的各個部族分割徙置, 這是后起的“新說”。而原部落酋長與部民、國家的關系, 與“前說”相對應的是部族酋長喪失對部民的統治權, 部民作為編戶直屬國家;與“后說”相對應的則是部落酋長對部民仍有統治權, 國家通過他們對部民進行間接統治。而關于部落解散與領民酋長制關系的理解也有兩說:一是領民酋長制是針對解散對象之外的特殊部族的;一是作為部落解散對象的部族也曾實施此制, 論者甚至認為“領民酋長制與部落解散的對象范圍是相同的”。(2) 川本芳昭將領民酋長視為“北魏時代率領部落的酋帥的名稱”, 被解散部落民聚居的畿內既有酋帥存在, 也就有部落及領民酋長存在。(3) 則領民酋長和終北魏一代始終大量存在著的部落酋帥似無原則區別。
魏末六鎮起事后崛起的北秀容契胡首領爾朱榮, 曾給許多投奔他的北鎮流民豪強授予領民酋長稱號, 這些人多出自北族或為鮮卑化漢人, 他們在見諸史載 (主要見于唐代成書的《北齊書》《周書》) 的北魏領民酋長中占有極大比例。勝畑冬實有鑒于此, 認為領民酋長制與魏初的部族解散并非同時發生, 因而領民酋長也不是從魏初以來就恒常設置的。(4) 直江直子則認為這些領民酋長不同于部族制下的酋帥, 而是一種行政官員的稱號, 所率部落也是一種擬制的部族制。(5) 吉田愛的推斷更進一步, 認為史書中所見領民酋長, 可能是爾朱榮為了將這些北族酋帥納入自己麾下而創設的官爵。(6) 然而爾朱榮自其高祖爾朱羽健“登國初為領民酋長”, 至榮本人襲任, 凡五世為領民酋長, 《魏書》卷74本傳所載詳確。《周書》、《北史》叱列伏龜本傳亦載其上自高祖下至本人, 五世繼任領民酋長。自魏初以來世襲領民酋長的事例, 亦屢見于石刻文獻, 如新出土的《賽思顛窟銘》, (7) 因而認為領民酋長為爾朱榮所創設, 領民酋長并非魏初以來常置, 實缺乏史料支撐。
最早研究領民酋長制的周一良就將此制的源流, 上溯至十六國時代昭成帝什翼犍為“諸方雜人來附者”設立的“酋、庶長”, 下推及北魏宣武、明帝之際的北鎮“酋、庶 (長) ”, 并稱領民酋長在魏末“由部落酋長衍為不領部落之虛號”。(8) 以北鎮起事為界, 領民酋長的性質發生了很大變化, 前后面貌迥異, 唐長孺認為這是兩種不同的領民酋長:“一種是老的世襲酋長”, 在世代所領部落中固有的統治地位因朝廷的任命和分封而得到官方承認, “另一種是新選拔出來的酋長”, 通過北魏政權的委任才在部落中取得統治地位, 而當時所謂“部落”, “有時只剩下個名稱, 實際相當于一種軍事行政基層組合”。(9) 北鎮起事后新產生的領民酋長, 其中大多數并非世領部落的酋帥, 甚至原非北族, 或為鮮卑化漢人, 自無部落可領。總之, 已成為一種朝廷委任的官職, 不再具有部落酋帥自統部落、自治部民并世襲其職的內涵。及至北齊, 領民酋長已法令化、制度化為一種流內比視官, 并分化出繁復的等級、階次, (10) 本來意義上的領民酋長也就趨于消亡了。
對北魏離散諸部、領民酋長制的理解, 關系到對北魏社會政治體制及其歷史走向的把握。上述強調北魏胡族體制特征的研究新動向, 雖不足以否定北魏道武帝離散諸部在拓跋國家轉型中的重大作用, 卻提示我們要高度重視這一特征對北魏政治體制的影響。對漢族農耕民和北族游牧民分別治理的所謂“胡漢分治”, 對于統治民族即“極少數的胡人統治者”與胡人中“占絕大多數的”不同種族的“被統治者胡人”, 亦采取不同政策即所謂“胡胡分治”, (1) 仍是十六國及北魏前期基本的統治體制。
注釋:1 周一良:《領民酋長與六州都督》, 初刊于《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48年第20本, 收入氏著:《魏晉南北朝史論集》, 出版社北京大學, 1997年。2 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卷下《北朝地方行政制度》第14章, 卷末《約論》。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1963年。3 相關研究史綜述, 見松下憲一:《北魏胡族體制論》第1章、第2章, 札幌北海道大學出版會, 2007年;張金龍:《北魏政治史·二》第4章第4節, 甘肅教育出版社, 2008年;太田稔:《關于拓跋珪的“部族解散”政策》, 《集刊東洋學》2003年第89號。太田稔論文末列有一表, 按論著刊布年代先后, 列舉了20位作者關于“離散諸部”研究的31種論著, 并就各論著的觀點分別作了簡明的標示, 此表實為一全面扼要的研究史。4 依次見《魏書》卷一一三, 卷八三上, 卷一〇三, 中華書局點校本, 1974年, 第3014、1812、2309頁。《魏書》的《賀訥傳》《高車傳》均已亡佚, 后人據《北史》卷八〇《外戚·賀訥傳》、卷九八《高車傳》 (中華書局點校本, 1974年, 第2671、3272頁) 補, 溢出文字當是以《高氏小史》等他書附益之。詳見中華書局點校本《魏書》卷八三、卷一〇三的“校勘記”。5 (1) 《魏書》卷二《太祖紀》, 第21頁。6 (2) 河地重造:《關于北魏王朝的成立及其性質——從徙民政策的展開到田制》, 《東洋史研究》1953年第12卷第5號。7 (3) 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 韓昇等中譯本, 中華書局, 2008年, 第234頁。初版于1956年。8 (4) 山崎宏:《關于北魏的大人官》 (上、下) , 《東洋史研究》1947年第9卷第5-6號、第10卷第1號。9 (5) 谷川道雄:《隋唐帝國形成史論》 (增補版) , 李濟滄譯,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4年, 第95頁。初版于1971年。10 (6) 古賀昭岑:《關于北魏的部族解散》, 《東方學》1980年第59輯, 劉世哲譯, 《民族譯叢》1991年第5期。11 (7) 內田吟風:《北朝政局中鮮卑及北族系貴族的地位》, 《東洋史研究》1936年第1卷第3號, 后改訂收氏著《北亞史研究——匈奴篇》, 京都同朋舍, 1975年。12 (8) 田村實造:《代國時代的拓跋政權》, 《東方學》1955年第10輯, 后收入氏著《中國史上的民族移動期——五胡、北魏時代的政治和社會》, 東京創文社, 1985年。宮川尚志:《北朝貴族制度》, 《東洋史研究》1943-1944年第8卷第45、46號, 后收于《六朝史研究——政治·社會篇》, 京都平樂寺書店, 1964年。勝畑冬實:《北魏的部族支配和領民酋長制》, 《史滴》1993年第14號;同氏:《拓跋珪的“部族解散”與初期北魏政權的性格》, 《早稻田大學大學院文學研究科紀要》文哲史學別冊1994年第20集。13 (1) 上揭內田氏:《北亞史研究——匈奴篇》, 第346-347、337-339頁。14 (2) 上揭宮崎氏:《九品官人法研究》, 第234-235頁。15 (3) 上揭谷川氏:《隋唐帝國形成史論》, 第95頁。16 (4) 松永雅生:《北魏的三都》, 《東洋史研究》1970-1971年第29卷第2-4號;同氏:《關于北魏太祖的“離散諸部》, 《福岡女子短大紀要》1974年第8號。17 (5) 上揭古賀昭岑:《關于北魏的部族解散》。18 (6) 川本芳昭:《北魏的內朝》, 《九州大學東洋史論集》1977年第6號;《北魏太祖的部落解散和高祖的部族解散——圍繞著對所謂“部族解散”的理解》, 《佐賀大學教養部研究紀要》1982年第14卷;《關于北朝社會的部族制傳統》, 《佐賀大學教養部研究紀要》1998年第21卷。以上論文俱收入氏著《魏晉南北朝時代的民族問題》, 東京汲古書院, 1998年。19 (7) 上揭勝畑冬實:《北魏的部族支配和領民酋長制》;太田稔:《關于拓跋珪的“部族解散”政策》。20 (8) 崔珍烈:《北魏道武帝時期部落解散的再檢討》, 載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等編:《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第十屆年會暨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北岳文藝出版社, 2012年。21 (9) 李亞農:《周族的氏族制與拓跋族的前封建制》, 華東人民出版社, 1954年, 第137-138頁。22 (1) 唐長孺:《拓跋國家的建立及其封建化》, 氏著《魏晉南北朝史論叢》, 三聯書店, 1955年。23 (2) 馬長壽:《烏桓與鮮卑》,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62年, 第269-272頁。24 (3) 李憑:《北魏離散諸部問題考實》, 《歷史研究》1990年第2期。后收入氏著《北魏平城時代》,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0年。25 (4) 上揭唐長孺:《拓跋國家的建立及其封建化》。26 (5) 上揭馬長壽:《烏桓與鮮卑》, 第269-274頁。27 (6) 上揭李憑:《北魏離散諸部問題考實》。28 (1) 張金龍:《北魏政治史·二》, 甘肅教育出版社, 2008年, 第198-200頁。29 (2) 唐先生曾將北魏“從事畜牧業的勞動者”分為三類, 其中之一就是“解散部落以后的自由農民”。上揭氏著:《拓跋國家的建立及其封建化》, 同氏:《拓跋族的漢化過程》, 《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續編》, 三聯書店, 1959年。30 (3) 上揭馬氏:《烏桓與鮮卑》, 第273頁。31 (4) 上揭李亞農:《周族的氏族制與拓跋族的前封建制》, 第137-138頁。32 (5) 何茲全:《府兵制前的北朝兵制》, 《中華文史論叢》1980年第2期, 收入氏著《讀史集》,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2年。33 (6) 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第6章“兵制”, 中華書局, 1963年。此章系據氏撰《府兵制前期史料試釋》一文增訂而成, 載《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37年第7本第3分。上揭萬繩楠整理:《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第7、17、19諸篇。唐長孺:《魏周府兵制度辨疑》, 載上揭氏著《魏晉南北朝史論叢》;同氏:《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 武漢大學出版社, 1993年, 第187-198頁。34 (7) 田余慶:《賀蘭部落離散問題》 (1997年) 、《獨孤部落離散問題》 (1997年) 、《北魏后宮子貴母死之制的形成與演變》 (1998年) , 均收入氏著《拓跋史探 (修訂本) 》, 三聯書店, 2011年。35 (1) 如張金龍:《讀史札記》之一“關于賀蘭部研究的質疑”, 《北魏政治與制度論稿》, 甘肅教育出版社, 2003年;楊恩玉:《北魏離散部落與社會轉型——就離散的時間、內涵及目的與唐長孺、周一良、田余慶諸名家商榷》, 《文史哲》2006年第6期。36 (2) 上揭松下憲一:《北魏胡族體制論》第1章、第2章。37 (3) 上揭川本芳昭:《魏晉南北朝時代的民族問題》, 第124-142頁。38 (4) 上揭勝畑冬實:《北魏的部族支配和領民酋長制》。39 (5) 直江直子:《“領民酋長”制和北魏的地域社會覺書》, 《富山國際大學紀要》第8號, 1998年;同氏:《北朝北族傳——侯莫陳氏》, 富山國際大學圖書館委員會編:《人文社會學部紀要》2001年第1卷。40 (6) 吉田愛:《北魏雁臣考》, 《史滴》2005年第27號。41 (7) 孫鋼:《河北唐縣“賽思顛窟”》, 《文物春秋》1998年第1期。宋燕鵬:《由一通摩崖造窟碑記看北朝厙狄氏的起源及其早期活動》, 《文物春秋》2001年第3期。42 (8) 上揭周一良:《領民酋長與六州都督》。43 (9) 唐長孺:《北魏末期的山胡敕勒起義》, 《武漢大學學報》1964年第4期, 后收入氏著《山居存稿》, 中華書局, 1989年。44 (10) 張旭華:《北齊流內比視官分類考述 (上) 》, 《鄭州大學學報》2002年第3期, 后收入氏著《魏晉南北朝官制論集》, 大象出版社, 2011年。段銳超 (指導教師為張旭華) :《北朝民族認同研究》, 鄭州大學2014年博士學位論文, 第63-72頁。45 (1) 所謂“胡胡分治”, 見萬繩楠整理:《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 黃山書社, 1987年, 第229-235頁。參見陳勇:《漢趙史論稿》, 商務印書館, 2009年, 第161頁;侯旭東:《北魏境內胡族政策初探》, 《中國社會科學》200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