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元曲中的境界
漢語文學大系中，從春秋末孔子的《論語》，戰國楚屈原的《離騷》，漢賦，晉小品，到唐詩以下各朝代為代表的文學概念，都大體表現出了一個明顯的、向語言直白化、簡易化、自由化方向發展的趨勢，直至近代的白化文、自由詩，和依托于當代技朮科學迅速發展的當代文學特別是網絡上的各種文學展示，不拘形格的多元化、自由的創新，開放，讓人目不睱接，繽紛奇異。
這種發展，是由于文學本身在歷史客觀融合發展過程中的隨之主觀上的原義可能不斷丟失，新義可能不斷出現，由詞義細化、積累、創造、變通等等很多微觀運動形諸于整體表現，也從側面反映出了人性中的追求釋放與新鮮，由文學的文字原始表述功能，回到更親近生活，更功利地服務于生活現實中來，文字表達與人們的關系愈加緊密，形意一體化。
我這樣的認為，能從唐詩、宋詞、元曲，特別是元曲這個作為一種詩詞文學發展到一個重要轉折點的寫作形式上看出來。元曲就象是吹響一種承前啟后的革命式的解放號角。當我們左手拿著唐人著的晦澀的《紅拂女》，右手拿著明人著的隆盛的《西游記》進行同時閱讀時，這種對比如以《牡丹亭》為代表的元曲在這中間的感覺就更加明顯了。
若拿現代戲劇門類來作比，唐詩有如京劇，求“必雅正”;宋詞有如越劇，求“善達要眇之情”;而元曲似黃梅小戲，“莊諧并存，包涵恢廣”。京劇場內外，染沾皇家官邸之氣，律制森嚴，聽戲者須曉其中內涵竅門，否則聽來索然，不過淺附風雅而已。這正如解讀唐詩，須得斟字酌韻，前顧后盼。觀聽越劇之搖首擺手，輕吟軟語，不懂者也能聽出幾分樂趣來，但聽懂了也總如在似懂非懂之間，意猶末盡。越劇多庭園麗舍之氣，相比皇家官邸離百姓又近了一層，所以百姓能通其中習氣。意象中這又如讀宋詞，什么陸游的《釵頭鳳》，宛在眼前搖搖擺擺風飄柳。而黃梅戲，唱法、作派本出鄉里之間，又名“采茶戲”，所唱所演分明生活日常，不澀口，不深藏，如對面鄰人之語，有直接走出門庭做普羅大眾露演之氣。這又如散散淡淡、流落野外又自有情趣的元曲。
元朝，只是蒙古王朝的一個大邦，不是完整蒙古王朝的全部。強悍的蒙古族統治，讓作為統治階層的異族的漢族文人士子少了很多“國家”這個精神主心骨的概念，這幾乎決定了大多數元曲作者的心境。他們從僅能獲得的舊時傳統書籍經典典中學得“學而優則仕”、“精忠報國”，但現實中卻面對的是“報國何為”的徬徨與哀痛。所以，把才智的重心轉向嘻笑怒罵的市井生活，或者寧靜無違的隱逸遠村，這成了他們的主流。雖然他們更多的因此而在歷史版面上少了很多出彩的機會，留下點顏色的也不過是幸運與偶然。我看元曲中或深或淺、或直或曲的意思，都不過是他們在不同的境界上的努力掙扎與自我解脫而已。
我想具體借用他們的作品，來談談他們在不同境界中的精神表現。
第一種，如一首《喜春來》:
……。得志秋，名滿鳳凰樓。
我不知道這首詞是寫作者自己，還是寫別人，也不知寫成的年代是在元初還是元末，因一時沒作考證。以“名滿鳳凰樓”為“得志”之譽，那一定是死心踏地向往仕途之人了。這一種心境，在《元曲三百首》之第一首表白得更直白:
……，得意秋，盆破帝王憂。
作者是伯顏，蒙古貴族，元初的帝國功勛，所以有這樣的詞可以理解。
第二種，是作者做了元朝的官，但心在外野而不系于高堂的，有三心而意、無可奈何等類意思。如王惲的《小桃紅》:
……。江山信美，終非吾土，問何日是歸年？
又如張鳴善自己為官，卻譏諷和他一樣身份的官場同人，想來他的內心對為官真是強笑度日了。
鋪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傳享萬鐘，胡言亂語成時用。大綱來時都是哄。……
這樣的譏諷，即使用到今人官場之中，也是句句如針刺。
第三種是雖寫俗事，但字字句句卻留滯于官場得失，酸酸澀澀總不干凈。這也是俗世俗人的人生狀態。如喬吉《賣花聲.悟世》:
肝腸百煉爐間鐵，富貴三更枕間蝶，功名二字酒中蛇。尖風薄雪，殘杯冷炙，掩清燈竹籬茅舍。
有些事當自己說淡忘了時，其實也表示心里還有它，記著它，并沒真的放棄。人生所經歷之事，有多少是不得己而不能忘記干凈的呢，這就象陸游，辛棄疾那樣一生寫了那么多詩詞所表露出的那種人生心態:不平則鳴。比如張可久的《寨兒令次韻》:
你見么，我愁他，青門幾年不種瓜。世味嚼蠟，塵事摶沙，聚散樹頭鴉。自休官清煞陶家，為調羹俗了梅花。……不強如坐三日縣官衙。
這詞前頭說的好好的，舒爽俗事，到了最后卻拋出一句“縣官衙”來比，奈何奈何，還是難以割舍，脫顯心跡。這就不是真的脫俗，沒達到“心內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內外一致的境界，所以，這表現出來的還是有痛苦，有掙扎。
第四種，是真寫俗，俗就是俗，不隱不藏，無論褒貶。或游戲紅塵，或安穩閑隱，皆心無旁鶩。如馬致遠的《四塊玉.別情》中一首:
帶月行，披星走。孤館寒透故鄉秋，妻兒胖了咱消瘦。枕上憂，馬上愁，死后休。
這種隨心而發，源于本真生活，寫出當家男人的苦處——如此而已。有時候，讀這樣簡單的作品比讀什么言志述愛的句子還有味，能引起內心共鳴。
又如女藝人朱簾秀的一首《落梅風》，也是她自身的反映:
山無數，煙萬縷。憔悴煞玉堂人物，倚篷窗一身兒活受苦，恨不得隨大江東去！
又如寫言情類的，這比以前寫唐詩、宋詞中出現的更多，更膩味了（當然也可能是膩味的唐詩宋詞沒怎么傳世），甚至遠離“非禮勿言”的儒家標準。這也反映了真實生活，不做作不虛高。如吳西逸《梧葉兒.春情》:
香隨夢，肌褪雪，錦字記離別。春去情難再，更長愁易結，花外月兒斜，淹粉淚微微睡些。
這很生動，惹憐。當然還有更露骨的，更美艷的詞句，這在很多元雜劇中經常出現，甚至達到了色艷絕倫的地步，讀來生香見色。
第五種是立足常人之心，追慕大雅之風，寫出來如足履雪瑞又不落痕跡，很高妙。這樣的境界，既能入世，又能出世，憑心處之又淡然從容。在嚴苛的世俗的生存與名利面前，這不是常常能做到、做好的。如姚燧的一首《陽春曲》:
筆頭風月時時過，眼底兒曹漸漸多。有人問我事如何？人海闊，無日不風波。
我個人最喜歡《元曲三百首》中的這一首了，就象《唐詩三百首》名篇佳句那么多，可我卻最獨喜歡白居易的一首《問劉十九》: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它們之所以好，關鍵在于他們動筆時都有一個很平和自然的心態，也就能處于很柔和中庸的境界之中。寫出來后，也就能產生最合適的效果。李白的詩固然飄逸雄壯，常懷大志，然而事實證明李白在很多事上是率性而為不成熟，甚至是幼稚的，不具備他自己所想象的那些才能。無論是他年輕時不想經過“科考”就想投靠入仕，入仕后恃才裝醉讓高力士脫靴得罪宮內，暮年又投錯幕府差點掉腦袋都是這樣，眼高能低，也是悲劇。包公一生好象也只寫過一首平常詩，無顯詩才，但他治國為民的卓越從政才能，是李白所遠不能比的。這就是說，他們各具不同的境界，價值取向，李白極感性，而包公極理性，他們就象處于兩端。人能修煉出怎樣的境界，就能站到怎樣的高度去更好地看待問題，統量自身，權衡選擇，寫詩作詞也是這樣。
我強將元曲以境界分類，并不是將它們分個優劣高低。詩詞境界的問題也是具體的歷史背景、個人境遇問題，分級很復雜，就象我們很難斷定諸葛亮與司馬徽的優劣一樣。對待前人的作品，我們其實只要去讀就行，就是要尋找一位位前人在內心進行對話，獲得、發現自己所想要的東西。
20170409傅安平草.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