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前的清明,那是一個風雅的祭日,也是一個令群芳翹首的盛會。自打柳樹初綻新綠,杏花初放紅蕊,京都藝伎們便翹起纖纖蘭花指,掐指計算時日,直待清明這天,眾粉黛傾城而出,洗盡鉛華,縞衣素鞋,逶迤來到郊外的一座孤墳前,然后你放笛,我吹簫;你輕舒廣袖舞姿翩翩,我高展歌喉天籟聲聲;你呈一壇好酒,我備一桌佳肴,喚一聲“柳郎”,桃腮淚落如珠,但見落英繽紛,天地動容……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清明歌不同。
這座孤墳所埋何人,不見親族祭奠,卻引得無數佳麗競折腰?所埋之人,正是北宋著名詞人、婉約派代表人物柳永。每年清明節,歌伎都相約赴其墳地祭掃,并相沿成習,稱之“吊柳七”或“吊柳會”,也叫“上風流冢”。
論風流,當屬躺在黃土下的柳永。
一代詞人柳永,究竟因何緣由,遭棄廟堂之外,而處江湖之遠,與一代藝伎和諧相處,惺惺相惜,生而備受青睞,死后將清明之祭延續成一種風尚,一種風情?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約987-約1055),崇安(今屬福建)人。北宋詞人,婉約派代表人物。原名三變,字景莊。后改名永,字耆卿。排行第七,又稱柳七。
少年柳永以“勤”字訣勇攀書山路,以“苦”精神航行無涯學海,遂“少有文名”。少時游武夷山文鋒初露崢嶸:“六六真游洞,三物外天。九班麟穩破非煙,何處按云軒?昨夜麻姑陪宴,又話蓬萊清淺。幾回山腳弄云濤,仿佛見金鰲。”少年柳永的文采猶如春草般勃發,如云雀般輕盈地一飛沖天。為人風雅,更兼巧工詞章,青年柳永遂博得“金鵝峰下一支筆”之美譽,朱熹的老師劉子暈對他也青眼有加:“鈞章棘句凌萬象,逸興高情俱一時!”似錦前程,遙遙地向柳永招手;幸運之神,似乎已向柳永露出半邊笑臉。
柳永出身官宦世家,父親,叔叔,哥哥三接、三復都是進士,連兒子、侄子都是。與眾多“芝蘭玉樹”相廝守,耳濡目染,如眾多儒家子弟一樣,柳永的心頭也大書著“兼濟天下”的橫幅標語。但命運好像總是捉弄柳永,功名和他捉起了迷藏。柳永第一次趕考,呼聲極高,卻慘遭落榜。公元1017年,宋真宗天禧元年,朝廷舉行大舉,不甘沉默的柳永慨當以慷,辭別故人,再度遠赴京城趕考。正如幸福都是孿生的,禍患也從不單行,才華橫溢、心比天高的柳永自以為金榜題名猶如探囊取物,然事與愿違,他又一次名落孫山。正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柳永患上了躁郁癥,一怒之下,揮筆寫就一闋《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亨、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好個柳永,不以落榜為羞,倒將牢騷潑灑得鋪天蓋地。時人競相吟誦傳抄,竟流傳到了壽春郡王趙禎案前,趙禎吟詠之余,不禁對這個名叫柳永的詞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忍把浮名”諸句,牢牢地嵌在了心靈屏幕上,怎么也抹不掉。天禧二年,即柳永赴京趕考的第二年,趙禎被立為太子,乾興元年(1022年)即位,是為仁宗。當時由劉太后垂簾聽政,明道二年(1033年)太后死,始親政。仁宗在位42年,是兩宋時期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柳永的一生幾乎都攥在了仁宗的手上。
柳永畢竟是青年意氣,一味為情緒尋求宣泄的出口,根本未曾想到,他一不留神潑出去的牢騷再也不能收回來。牢騷過后,柳永照樣做著仕途美夢。幾年后,柳永又一次自信滿滿地參加考試,富有戲劇意味的是,仁宗皇帝在名冊簿上看到“柳永”二字,陡然想到當年讀到的那首《鶴沖天》,不禁大搖頭:柳永啊柳永,當年你信誓旦旦不要功名,怎么又來湊熱鬧?隨即提起朱筆旁批:“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
仁宗無疑是有幽默細胞的,不過,對柳永來說,這絕對是黑色幽默。仕宦美夢就此一筆勾銷。怨誰呢?柳永追悔莫及,只怨當年那首牢騷詞,竟風化成石頭,時隔幾年后直砸了自己的腳,完美的仕宦美夢就此砸得粉碎。
雖遭晴天霹靂,卻也只能自食其果。
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有“留意儒雅,務本理道,深斥浮艷虛美之文”之說,將仁宗勾除柳永名歸結為趙禎不喜歡艷俗之詞,不喜歡柳永的放蕩行徑。后世有人視此舉為仁宗泄嫉恨,究其根源都是《鶴沖天》惹的禍,柳永公然挑釁,放棄科舉,遁人煙花柳巷,挑戰了趙禎對文人墨客的忍耐極限。趙禎一火,后果很嚴重:拒絕了柳永的投奔,柳永久叩廟堂大門而不開,狂妄詞人理當受此懲罰。
我不同意這種看法。趙禎看到這首詞時是一位青年郡王,尚未被立為太子,他當時未必就知道自己是后來的天子。我以為,他純粹是從詩詞審美的角度來欣賞這首詞的。如果要說趙禎對此詞和作者印象深刻,那只能怨柳永文采太好,以致趙禎過目不忘。
仁宗早年生活在養母劉太后的陰影之下,作為一個守成之君,能守祖宗法度,性情文弱溫厚,其武功謀略不及太祖、太宗,他便格外講究文治。奉行“恭儉仁恕”的仁宗知人善任,也想解決當時社會存在的諸多弊端,他提拔重用了一大批對當時和后世都產生重大影響的人物,如范仲淹、司馬光、晏殊、蘇東坡、歐陽修等諸多俊才,算得上是文人的伯樂,也是一感性有余、理性也足的儒皇。其在位時期名臣輩出,算是一個有作為的皇帝。
身為一國之主,誰不想延攬人才?想當初,唐太宗李世民高居城樓,看著前來應試的儒生,仰天長笑:“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恨不能用一麻袋,將天下人才一股腦兒裝了,隨身提攜!壟斷文脈利于治國,仁宗收羅了好一批文臣干將,未必就容不下一個柳永。“且去”,姑且去吧,是威嚴天子對才子詞人的語氣,是理解的、將計就計的、帶點兒高智商的捉弄,溫柔敦厚的表情,溫暖的眼神,不乏愛憐的意味。“何要浮名”卻是世事歷練后的滄桑,是一種看破官場的勸慰。我一廂情愿地將仁宗此言視為對柳永的真正認識與關愛。在龍椅上坐久了,仁宗難免有個職業審美疲勞期,對官場潛規則,有了警惕與反思,“招攬文人入朝幸也不幸”這一類想法必時不時在心底冒泡。朝廷不缺一個文人,而民間教坊卻不可無風流才子。或許純粹出于對一個詞人的愛護,或許正是從柳永的《鶴沖天》里采擷的靈感,仁宗輕掩上政治門戶,讓心高氣傲的柳永一徑飛往另一片廣闊的天空。
陳師道《后山詩話》云:“柳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天下咪之,遂傳禁中。仁宗頗好其詞,每對酒,必使侍從歌之再三。”柳永在教坊呼聲之高,可見一斑,仁宗對柳永,毫無輕覷之心。拒絕柳永入朝,可能正是他出于愛惜柳永文采吧。
還有一鐵證,已過知天命之年的柳永終于進士及第,仁宗特地召見了他,對悍然打著自己名號“奉旨填詞柳三變”一干事忽略不計,“寵進于庭,授西京靈臺令,為太常博士,皇\xB5v中,又遷屯田員外郎”,可見仁宗未曾嫌惡柳永。柳永仕途
上天關了一道門,卻打開了一扇窗。仁宗給柳永指明了另類發展的方向,宋詞上真正的“才子詞人”、“白衣卿相”閃亮登場。柳永這只鶴沒有沖上意想的天,無奈墜入“地獄”。事已至此,柳永倒也不再做無謂的糾纏,索性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反高潮,也是情非得已:的自我解嘲。
贏得青樓薄幸名
煙花柳巷,迎來了浪子柳永。柳永顯然不甘心這種自我放逐,他走向茶樓酒肆的腳步聲多少帶點負氣。但,他本人也沒有想到,他的腳步聲,千百年來,竟在歷史深處訇然作響。
混跡市井,柳永得到了真正意義上的解放。這種生涯,對一位屢考屢敗的儒生,其實也是某種程度的皈依。
柳永便無所顧忌地開啟劃時代的“恁偎紅翠”的風流歲月。
那是柳永生命史上的艷陽天。
“不愿穿綾羅,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黃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比朝天椒還熱辣的話語,全給了柳永。在這兒,柳永是白馬王子,是紅衣教主,是大家的;而皇帝是那么微不足道,成了一個備受嘲諷的符號,藝伎的生命系統,欣然接受另一種形式的主裁。柳永,才是藝伎們甘心膜拜與臣服的精神領袖。
世態炎涼,人情寡淡,懷才不遇,命途多舛。柳永一走進市井雜巷、勾欄瓦合,便流連忘返。他以一位詞人特有的敏感撫觸市井平民及青樓女的生活百態,哀其不幸,識其疾苦,慰其歡情。兩袖清風的柳永,給不了物質錢財,只能傾其所有的同情、尊重與欣賞。在柳永的才情面前,青樓女視物質如糞土,是柳永提升了青樓女的品位,激發了她們人性中的真與善。
柳永是眾藝伎的大眾情人,她們對柳永的偏愛之情從俚語里呼之欲出。在柳永那兒,屈身青樓的女子是可堪憐的人,而不是衣冠禽獸的玩物。不期然地街頭轉角處劈面相逢,心便激烈地跳動起來;簾櫳低垂,叫聲名字,幸福便漫天漫地;有幸獲得柳永親填一詞,那更是巨大的驚喜。潦倒文人柳永,決定了以才相悅人的青樓女的才藝及幸福指數。這是一個奇特的現象,想來令人唏噓不已。
青樓女給柳永歡樂與哀愁,柳永給青樓女深切的同情及詞作,文人與青樓女的互動,在千百年歷史上是異數,卻令后人感動。淤泥深處,方能催生潔白的文學蓮花。
或許,正是緣于眾多煙花女子以多彩的絲巾作紐帶,野史和后人才得以如此寬容柳永。而宋史,卻沒有柳永的一席之地。
南宋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柳永)為舉子時,多游狹邪,善為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余仕丹徒,嘗見一西夏歸朝官云:‘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
一直以來,我們將“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單純地理解為柳詞傳播之廣,受眾之多,其實,“井水處”內涵多元。這里有一種市井特有的煙火氣,有著明亮的底子,以及特有的溫度——令青樓女格外留戀的乍暖還寒的人性春寒的一抹余溫,柳詞如井水般清明澄澈,汩汩流淌,一路而來,是灌溉市井心靈的文化乳汁和精神礦泉水。
柳永將他的愛情和溫情潑給了京都藝伎——自古以來,肯交心并把青春交給藝伎的文人,柳永是開天辟地第一人吧。他將青樓女視為姐妹,視為愛人。所以,柳永之詞,俚而不淫亂,俗而不媚。他的心,不染塵埃,是雪蓮花般的高貴與索潔,打動了一代青樓女的心扉。他的思維探頭,掃描了城市的各個角落,無論是城市風光,還是羈旅行役,多情別離,總是令人心旌搖蕩,柔腸寸斷。
可以想象,柳永在這里,是如何得如魚得水,他的每次閃亮登場,皆引來掌聲無數。他的呼聲如此之高,受眾度如此之廣,凝聚力如此之強,使得他的名字在藝伎舌尖上瓣瓣開花,他的筆在美妙如天籟的歌喉間跳舞。這是與功名利祿全然不同的一番天地,一種成功!
笙歌艷舞、錦榻繡被,溫柔何曾追尋!
與同代詞作者相比,柳永的詞作數多且質高。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據說這首《望海潮》流傳金國,“金主亮聞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羅大經《鶴林玉露》)。異域入侵,關柳永何事?宋代的積貧積弱,方是外患之根本,但大家津津樂道,可見眾人對柳詞偏愛之深。
這是柳永一生中最富有的日子,盡管他窮得只剩下詞和情。
盡上風流柳七墳
溫柔鄉里終不能將根深蒂固的仕途情結連根拔起,柳永終不滿足“青摟薄幸名”,最后在將近50歲時,考中進士,步入仕途,“景\xB5v進士,官屯田員外郎”。再續仕宦,終了殘夢。
打著風月烙痕的柳永一直不容于主流文人。
張舜民《畫墁錄》有如下記載:“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宗,吏部不敢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曰:‘賢俊作曲子幺?’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針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詞壇領袖晏殊當面出語譏諷,柳永當然很受傷。他不曾辯解,只默默退下。他知道,他與這些人,不同類。
蘇東坡在翰林院時,曾問一幕士蘇詞與柳詞區別,幕士回答:“柳詞只好是十七八歲的女孩兒,手執紅牙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而學士之詞則由關西大漢執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哈哈大笑,大概頗為自得。畢竟,關西大漢在氣勢上比少女要雄壯得多。
與晏殊相比,蘇軾自是另一種胸懷,他清醒地看到“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之‘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趙令疇《侯鯖錄》引蘇軾語)。將柳詞舉到唐人的高度,東坡是豁達的,而柳永,匹配無愧。
柳詞如陳釀,那種醇厚濃郁的意韻須經歲月發酵與浸潤,方歷久彌香。王灼《碧雞漫志》云“離騷寂寞千載后,戚氏凄涼一曲終”。《戚氏》,即柳詞,以離騷來比,可謂推崇之至;張端義《貴耳集》引項平齋之語“學詩當學杜詩,學詞當學柳詞”,堪比杜詩,也算為柳詞討回了公道。
該了的,似乎都已了結。
柳永晚年窮困潦倒,命運潦倒,生命更潦草。生而何歡,只求速死,“即死,家無余財”,“葬資競無所出”,一代詞人的結局竟是如此不堪。然“群妓合金葬之”,歌伎們集資安葬,這真是一個傳奇。馮夢龍“三言”有篇《眾名姬春風吊柳七》載,每逢清明,青樓人空,半城縞素,載酒爻飲于柳永墓前,這是多么動人的一幕。
后人題詩柳永墓:“樂游原上妓如云,盡上風流柳七墳。可笑紛紛縉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
紅裙憐才,更憐柳永的情。如云的美女,響徹天際的絲竹與哀慟,這樣的收梢,有聲有色,華麗至極,柳永有知,當笑傲黃泉。
青樓女吊柳七,吊的是一種情緒,一種合柳永其誰的惆悵。
是柳永成全了青樓女,還是青樓女成全了柳·永?或者,相互成全?在青樓女眼中,柳永是浪子,是才子,也是赤子,是她們的知己。她們,以地母般的情懷接納了他,而他,曾慰藉過她們的心。
我們終于可以微笑著說,缺席柳永,是《宋史》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