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文明的核心是伊斯蘭教,但這并不意味著后者從創建之初就與科學發展、文明進步格格不入。恰恰相反,在長達約500年的時間里,伊斯蘭教都扮演著促進、推動阿拉伯文明走向興盛的關鍵角色。
早期的伊斯蘭教寬容尚學、海納百川,穆罕默德有句名言,“知識是伊斯蘭教的生命,知識是信仰的柱石”,鼓勵信眾“哪怕知識遠在中國,亦當求之”。
當時的阿拉伯世界,充分發揮自己聯結東西的區位優勢和善于經商的民族傳統,如饑似渴地汲取來自四面八方的文明成果——希臘的哲學、印度的數學、波斯的行政制度和文學、中國的火藥和造紙術、地中海的航海術和造船術,等等。
從公元8世紀至12世紀,阿拉伯文明程度遠超西方,而且在對外戰爭中也是勝多敗少。早期伊斯蘭教通過信仰迸發出的強大凝聚力和感召力,在與阿拉伯人掌握的先進軍事技術結合后,就轉化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強悍戰斗力。當然,前者也確實趕上了千載難逢的良機——他們對外征伐之際,正值波斯薩珊王朝和拜占庭帝國歷經400多年漫長爭斗而兩敗俱傷、精疲力竭。
公元7世紀阿拉伯統一政權建立后四處開疆拓土,僅用100多年時間就擴張形成了橫跨歐亞非、版圖面積超過1300萬平方公里的龐大帝國,治下人口近5000萬之眾,成為與唐帝國并駕齊驅的東西2大霸主。
鼎盛時期的阿拉伯文明,不僅軍事上近乎無敵,而且在文化藝術和科學技術領域也足以傲視世界,先后形成了亞歷山大學派、巴格達學派和西班牙科爾多瓦、埃及開羅2大文化中心,藝術家、工程師、學者、詩人、哲學家、地理學家、巨商富賈輩出,歷代統治者也大多對科技創新予以鼓勵和支持,使得阿拉伯世界在天文、航海、化學、農業、醫學、物理、哲學、法律、藝術、工業技術等領域全面發展。
但是,任何文明如果不思自我革新,就難逃“盛極而衰”的命運。早期伊斯蘭教雖提倡學習、研究新知,但其內在價值觀始終將知識和科學視作手段而非目的。對于穆斯林來講,掌握知識必須服從于宗教意義且有助于鞏固伊斯蘭世界統治地位,這一實用性目的導致阿拉伯科學發展雖可維持幾個世紀的繁榮,卻最終從源流上枯竭。
另外,阿拉伯古代科學的一大“軟肋”就是缺乏嚴密的邏輯推理。19世紀埃及著名思想家艾哈邁德·艾敏在所著《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史》中就一針見血地指出,“希臘人使用概括、分析研究的眼光觀察事物,阿拉伯人則盤旋于一件事物的周圍,看到的是各種各樣的珠寶,卻沒有將之穿成珠寶串”。美國著名歷史學家菲利普·希提也認為,難以推導、演化出科學結論并建立最后的體系,“是阿拉伯人智力鎧甲上最弱的一個環節”。
始自公元11世紀的外族入侵,也給了阿拉伯文明以重創。從1096年開始、綿亙近200之久的十字軍東征,讓小亞細亞、地中海東岸、尼羅河三角洲等古代阿拉伯世界經濟最富庶、文明最發達的區域慘遭戰火涂炭。
13世紀中葉蒙古入侵,則讓兩河流域、波斯蒙受空前浩劫,歷史文化名城巴格達毀于一旦,數十萬居民(包括大批學者)遭遇屠城被殺,阿拉伯文明的輝煌時代在1258年隨著阿拔斯王朝覆滅戛然而止,從此由盛轉衰。
與此同時,西方卻靠著十字軍帶回的阿拉伯先進文化技術和大批財富,不僅顯著提升了軍事和經濟實力,還刺激了文藝復興和大航海時代的到來,地中海商業霸權也從阿拉伯人手中落入歐洲彀中。
值得注意的是,阿拉伯科學發展與主要靠外部需求(市場競爭、軍事)驅動的歐洲科技進步有一個巨大區別,就是前者嚴重依賴統治集團(君主、高官和富商)的扶持和資助。其顯然是不穩定的,一旦遭遇外敵入侵或改朝換代,這種脫離社會和大眾的“皇家科學”就會隨之衰落。上文提到的阿拔斯王朝被入侵的蒙古軍消滅后,就導致大批受其資助的阿拉伯科學家死的死、逃的逃,科學發展因此停頓乃至陷入倒退。
不過,雖然遭受重創,但直到15世紀之前阿拉伯文明仍較西方略勝一籌,而同時期奧斯曼帝國的崛起則讓伊斯蘭世界再次呈現“中興”景象。長時間領先世界的優越感和奧斯曼帝國的赫赫武功,愈發固化了阿拉伯人的“唯我獨尊”思想。
15世紀阿拉伯著名學者伊本·赫勒敦盡管學識淵博,卻對自然科學和哲學嗤之以鼻,宣稱前者“對我們的宗教事務或日常生活來說無關緊要,不必加以理會”。他的傲慢與偏見可謂那個時代的阿拉伯學術界的典型代表。結果就是在伊本·赫勒敦去世后100多年的時間里,西方就在航海、天文、醫學等領域迅速超越阿拉伯世界。
到16世紀中后期,伊斯蘭世界僅有的對西方的軍事技術優勢也逐漸喪失。奧斯曼軍隊頹勢初現,其海軍不僅在1571年輸掉了勒班陀戰役(阿拉伯傳統槳帆船在火力上遠遠不敵西方的風帆戰艦),而奧斯曼帝國引以為豪、配備有舊式重炮的陸軍則驚訝地發現,他們很難“啃動”哈布斯堡王朝新構筑的星形棱堡要塞,其被迫停下向歐洲擴張的步伐。
18世紀中葉,隨著歐洲歷經文藝復興、大航海時代,并用新大陸和東方殖民地掠來的數萬噸金銀“啟動”了第一次工業革命,無論是沒落的奧斯曼帝國,還是分崩離析的阿拉伯世界,都已無力再與構建起近代化體系的西歐強國抗衡。
1683年奧斯曼大軍兵敗維也納城下,標志著伊斯蘭世界在軍事上已全面落伍于西方。等到1798年拿破侖遠征埃及和敘利亞,金字塔之戰中法軍發揚戰術與火力優勢,一舉殲滅曾大破蒙古鐵騎的馬穆魯克軍主力,更是將阿拉伯國家與西方的“全方位差距”暴露無遺。
為救亡圖存,18世紀中葉阿拉伯半島興起了“復古”的瓦哈比運動,希望用原教旨主義的神學來對付外部威脅和克服阿拉伯社會的衰退,而這種閉關鎖國的“開倒車”方式顯然無法解決根本問題。
而地中海沿岸的阿拉伯國家(以埃及、敘利亞為代表)雖然嘗試了全盤西化、政教分離的現代模式,但其經過幾十年實踐,卻并未出現阿拉伯民族主義者所期望的國富民強的嶄新局面,反而在美國所扶持的以色列軍事打擊下不斷遭遇戰爭失利和國土淪喪。
于是乎,宗教復興運動從20世紀70年代在阿拉伯世界又一次興起,恰逢這期間信奉瓦哈比派的沙特因石油繁榮而實力大增,使得阿拉伯社會更加趨于保守,政經改革舉步維艱。而觀察過去100年中阿拉伯民族武力的衰退,實際上都是被軍事危機所掩蓋的社會問題。
以海灣戰爭時伊拉克的慘敗為例,該國別看社會世俗化程度較高,經濟和軍事實力也不弱,但薩達姆政權并未善加利用寶貴石油財富,沒有將之用于加快實現工業化和推動社會改革與經濟轉型,反而認為只要對內靠高福利政策和威權統治管控民眾、對外靠“買買買”引進先進武器裝備,就能實現富國強兵的“家天下”統治,這顯然是一廂情愿,其只要與強大對手交鋒就會破綻百出。
是否完成工業化與社會現代化改造,是一個民族崛起和復興的關鍵條件——日本、德國在二戰中變成一片瓦礫,卻在戰后很快復興,而阿拉伯國家往往戰敗一次就好長時間緩不過勁來,大多只能靠附加苛刻條件的外援或繼續廉價出賣油氣資源來換取重建資金。
為什么以色列能利用西方的資金和技術,在沙漠中創造經濟奇跡,在沙場上創造連勝戰績,在科技上引流時代潮流,而阿拉伯國家卻做不到呢?宗教只是問題的一方面(以色列和西方宗教氛圍也挺濃厚),恐怕真正的答案還要看阿拉伯民族是否愿意像1000多年前的先賢那樣,破除封閉狀態,積極主動地擁抱先進文化,通過兼收并蓄、海納百川來推動自身社會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