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鄭嘯川
攝影丨董林
圖片提供丨藝術家及麥勒畫廊、上海外灘美術館
提起德國人,你們的刻板印象是什么?一板一眼,不茍言笑?提到德國藝術家呢?是親歷戰爭創傷的約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和馬庫斯·呂佩爾茨(Markus Lupertz);是嚴肅荒謬的萊比錫畫派尼奧·勞赫(Neo Rauch);還是在廢墟中延續詩性創作的戰后新表現主義,最近以2760萬元刷新個人拍賣紀錄的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首次在上海外灘美術館見到托比亞斯·雷貝格(Tobias Rehberger)的作品,令人暈眩的黑白條紋從天花板蔓延到地上,飽和度極高的霓虹燈管錯落地占據了中庭的全部空間,繽紛繚亂的LED顯示屏將白日的美術館閃爍出了燈紅酒綠的狂歡氛圍。很難將這么“網紅”氣質的作品跟德國人身份的托比亞斯聯系起來。這是他一直以來的風格,2009年第53屆威尼斯雙年展榮獲金獅獎的作品《Bar Oppenheimer》也是如此迷幻。但托比亞斯卻說,成為“網紅”只是巧合,他的初衷是為了掩飾一些東西,或者說,讓觀眾在猛的看到某些搶眼的元素之后,還能繼續挖掘一些第一眼不可見的內容。用他的話說,不想裝腔作勢,喜歡make heavy things seem light。
Tobias Rehberger,“Blind and a little less”,展覽現場,麥勒畫廊,北京,2019
Tobias Rehberger《進行中的花瓶肖像系列 胡慶雁》34×44×40cm 陶瓷、涂料、帝王花 2019
Tobias Rehberger《進行中的花瓶肖像系列 謝南星》9×51×39cm PLA(3D打印)、涂料、滿天星 2019
Tobias Rehberger《進行中的花瓶肖像系列 王興偉》44.3×33.3×33.3cm 3D銑削鋁、粉月季 2019
與生活經驗相關的當代雕塑
托比亞斯擅長從生活經驗相關的元素中汲取靈感,所以他會把肉鋪搬進美術館,把家鄉每天小酌的酒吧帶到世界各地。他希望觀眾從中獲得最大化的交互體驗。在上海外灘美術館的個展“如果你的眼睛不用來看,就會用來哭”的開幕式上,托比亞斯興致勃勃地鼓勵大家嘗試將手機與雕塑作品《免費咖啡免費泊車自由(即插即玩版本)》的接口相連,作品會根據觀眾手機曲庫播放的音樂同步閃現出相同旋律的“動次打次”。是的,這個看似華麗的裝置作品在托比亞斯眼中就是雕塑。盡管他的許多作品看來似乎更偏向裝置、設計、或者是一個項目,但他將自己定義為雕塑家,只是做著他所認為的當代雕塑。
不親力親為做作品在當代藝術中已然司空見慣,托比亞斯也是如此,貢獻點子的他將之稱為作品的靈魂。他坦然地表現出對別人以為這是自己與助手“合作”而成的作品這一誤會的反感,“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延伸。就像是藝術家手中的筆刷或者鉆具一樣,你不能稱‘刷子或鉆具’就是藝術家,藝術家永遠只是他自己。”
Tobias Rehberger《免費咖啡 免費泊車 自由(隨插即玩版本)》,2019,“托比亞斯·雷貝格:如果你的眼睛不用來看,就會用來哭”展覽現場,上海外灘美術館。由藝術家、紐格赫姆施耐德(柏林)惠允。圖片由上海外灘美術館提供
Tobias Rehberger《免費咖啡 免費泊車 自由(隨插即玩版本)》,2018,位于曼谷暹羅中心的裝置作品,圖片由藝術家及紐格赫姆施耐德(柏林)惠允
Tobias Rehberger《上海外灘美術館Blackbird肉鋪》,2019年,“托比亞斯·雷貝格:如果你的眼睛不用來看,就會用來哭”展覽現場,上海外灘美術館。由藝術家、紐格赫姆施耐德(柏林)及麥勒畫廊(北京與盧森)惠允。圖片由上海外灘美術館提供
“可見”與“不可見”的相互補充
此次在麥勒畫廊的個展“Blind and a little less”的線索是關于“可見”和“不可見”的相互補充。以“壁紙”和 “太陽燈”為例,兩組作品都有觀眾一眼可以看到的東西,比如說每一個色塊和橘色的燈。還有一些不能立即看到的“盲區”,“壁紙”需要瞇上眼睛,或者結合手機攝像頭才能清晰看出馬賽克后的圖案;“太陽燈”背后則是日出和日落的程序,是關于幾處海灘的作息,需要等待一定的時間才能看到明滅的變化。“肖像花瓶”系列也是一樣,看到的只是簡單的花瓶和鮮花,看不到的是背后關于特定人物的故事。所有的作品都需要一些信息的填補,才能將零散的概念拼湊出完整的藍圖。
Tobias Rehberger,“Blind and a little less”,展覽現場,麥勒畫廊,北京,2019
Tobias Rehberger《American Spirit 7》190×125cm 竹纖維紙上水彩 2019
Tobias Rehberger《Lucky Strike Blue Organic 8》190×125cm 竹纖維紙上水彩 2019
Hi藝術(以下簡寫為Hi):這次展覽的題目“Blind and a little less”是什么意思?
Tobias Rehberger(以下簡寫為Tobias):展覽題目非常清楚,就是兩方面,關于一個藝術作品在視覺上能夠傳達的信息,以及隱藏在背后看不到的信息。
Hi:但我從這個題目當中讀到的似乎更強調看不到的部分。
Tobias:是的。在英語和德語中如果我們形容一個人是blind,有時并不是說他是看不到,而是指他不知道,不能感知。藝術品的觀看當然重要,但在我看來,藝術不止關于視覺,或者說視覺并不是最重要的元素。
Hi:展覽海報上帶頭套的人跟整個展覽的關系是什么?
Tobias:戴頭套的正是我本人。頭套是根據歐洲傳統的狂歡節頭套去翻制的,狂歡節在歐洲是富有宗教含義的重大節日。但這個頭套是在北京制作的,用漿糊捏出來。戴上頭套就是不想以真面目示人,之所以選這個形象也是跟作品傳達的意思一樣,別人一眼看到的面貌并不是我和作品真正的樣子。
展覽“Blind and a little less”海報
用差異性解釋世界
Hi:維基百科給你的定義是雕塑家,但你的作品跟一般意義上的雕塑非常不同,你怎么定義自己的身份?
Tobias:如果非要說自己是一個什么“家”的話,我也覺得自己是雕塑家。從雕塑的歷史來說,現在的雕塑放到100年前,大家也覺得不是傳統的雕塑。這正是雕塑發展的過程,雕塑的概念一直在革新。如果一直做所謂的“傳統雕塑”就是一種停滯,用發展的眼光來看,百年以后可能就是“錯誤”。很幸運我做的雕塑現在看起來是新的,我只是在做我認為的當代雕塑而已。我希望百年以后別人看待我的作品是屬于雕塑傳統中的一部分,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就要按照傳統的方式去做雕塑。可以看做是一種雕塑進化論吧。
Hi:在我看來你的很多作品都還蠻偏設計的,你怎么區分藝術和設計?
Tobias:這其實跟觀看的角度與靈感來源有關。我的很多作品是人們每天都會接觸到的東西,我喜歡做一些跟人類生活經驗相關的內容,交互體驗上更為友好,但我的出發點仍然是藝術。打個比方,不能因為看到一把椅子有功能性就覺得這是設計,藝術家可能是從藝術的角度去做的這把椅子,就像“太陽燈”系列一樣。我只是希望藝術不僅是人們去美術館能看到,而是可以在我們身邊,在鄰居家都可以見到。我并不是想要去模糊一些界限而專門找一些跨界的東西去做,相對于事物間的相同,我對他們之間的不同更感興趣。這是桌子,這是椅子,當你坐在桌子上的時候,你會覺得它就是椅子了嗎?我更喜歡用差異性來解釋這個世界。
Hi:我能感覺到你蠻反感別人從設計的角度去理解你的作品,對于作品常常會遭遇的誤讀你持怎樣的態度?
Tobias:我沒有辦法控制別人的想法。可能有些人只是單純喜歡我作品中的某一個元素,比如顏色是紅色,跟他們家沙發顏色很搭。這當然完全沒問題,每個人看法都不同,我表示尊重,只是覺得有點可惜,因為對方被困在其中。只看到某一點而去平面化地解釋,會喪失一些背后更有意思的點。
Tobias Rehberger《HOMEAWAY(Oppenheimer Drawings I)》2014,藝術家及麥勒畫廊 北京-盧森
Tobias Rehberger《No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126×140×15cm LED燈帶、燈泡、鐵板、涂料、自貼薄膜、控制系統 2019,藝術家及麥勒畫廊 北京-盧森
Tobias Rehberger《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126×140×15cm LED燈帶、燈泡、鐵板、涂料、自貼薄膜、控制系統 2019,藝術家及麥勒畫廊 北京-盧森
不介意成為網紅,但那并非初衷
Hi:2009年的威尼斯雙年展獲獎的作品《唯有你所愛的會讓你哭泣》在世界各地有很多版本,不同的版本是根據什么來改變的?
Tobias:所有的版本都是以家鄉的酒吧為原型,那是我在法蘭克福每天都會去喝酒的地方。我想把自己生活中經歷的場景放置到世界各地,這是一個我做藝術的起點。從這個起點開始我去表現不同的東西,但關于不可見的觀念是共通的。比如說紐約的版本使用的是偽裝色,直觀地討論可見與不可見。北京的版本并沒有在顏色上展開討論,重點在于材料的轉化。原材料是瓷,我把這種精美、易碎的材料做成具有高強度功能性的東西使用。
Hi:很多人認為你的作品很網紅,你怎么看?
Tobias:我不介意別人覺得我的作品網紅,從而引發很高的討論。但這只是一個巧合,并不是我的出發點。盡管很多作品的視覺效果很強,但我的初衷其實是為了掩飾一些東西,為了讓觀眾看不見,比如偽裝色的條紋。
Tobias Rehberger,“Blind and a little less”,展覽現場,麥勒畫廊,北京,2019
Tobias Rehberger《Seagrass Bay,Laucala Island,Fuji》?35cm 乳白玻璃、清漆、燈泡、電纜、控制系統、100年日出日落控制程序 2019,藝術家及麥勒畫廊 北京-盧森
Hi:之前在麥勒畫廊展出的作品中,小鳥的雕塑源于你童年對金絲雀的記憶,茶壺也是家人記憶中的茶壺,展出酒吧瓷磚上的污漬也被你看成是記憶的痕跡,為什么對記憶特別感興趣?
Tobias:我覺得記憶是人類思想中很重要的組成部分。記憶未必跟真實的事情完全一樣,但正是腦海里記住的內容在幫助人類認知這個世界,幫助我們做每一個決定,這是一個線性的過程。人類的記憶和現在不可分割,對此我很感興趣。
Hi:“肖像花瓶”系列創作了二十多年,這次給麥勒畫廊的9位藝術家定制花瓶的過程中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嗎?
Tobias:我從1996年就開始做這組作品了,有趣的是,我最開始做這個系列的作品時也是給9位藝術家創作。當時是在柏林的一個畫廊,為了做展給那個畫廊的9位藝術家定制。這一點對我來說非常有意思。另外就是在這之后,我接過很多預定,藏家、朋友、策展人等。創作前我都會提出要跟對方吃頓晚飯,根據晚飯過程中對他/她的印象去創作花瓶。但給藝術家創作花瓶有一點不同,我有另一種獲得印象的方式,就是去看他/她的作品。并不是根據其藝術作品去形成一個印象,而是根據藝術作品去猜測對方是怎樣的人,以此創作的花瓶仍然是這個人的肖像。這是針對藝術家和其他人的不同,他們的作品代表了他們本身。并且基本上我的預測都很準,失誤率幾乎為零。
Tobias Rehberger“肖像花瓶”系列,1995-2016年,“托比亞斯·雷貝格:如果你的眼睛不用來看,就會用來哭”展覽現場,上海外灘美術館。圖片由上海外灘美術館提供
Tobias Rehberger《沃爾夫岡·提爾曼斯》50×?29cm 粘土、釉、十朵粉紅玫瑰 1995, 展于外灘美術館“如果你的眼睛不用來看,就會用來哭”
Tobias Rehberger《米歇爾·馬耶魯斯》58×?39cm 泡沫塑料、玻璃纖維、釉、橡膠、櫻花枝 1995, 展于外灘美術館“如果你的眼睛不用來看,就會用來哭”
藝術家永遠只是他自己
Hi:你是那種出想法,把具體的實施交給助手或者其他工作人員的藝術家,似乎看來更像一個項目管理者,或者說是一種合作?
Tobias:這并不是合作。這個問題的本質其實是關于如何看待一個作品。從手作的角度來說,如果有人在工藝上可以將我的想法完成得比我自己更接近,那我為什么不用他呢?我只選擇在最大限度上可以呈現我的想法的人。首先我提供了一個概念,這是作品的靈魂,我去找人實現,那當然是我的作品。在手工方面非常強的人更好地還原了藝術家的作品,你能說工匠就是藝術家本人嗎?這是一個根本性的不同。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延伸。就像是藝術家手中的筆刷或者鉆具一樣,你不能稱“刷子或鉆具”就是藝術家,藝術家永遠只是他自己。
Hi:“Infection”系列是由助手完成的,助手也只是你的工具嗎?
Tobias:“Infection”系列跟剛才的例子不太一樣,這跟手工沒什么關系,因為彩色貼紙誰都可以做,并不需要一個工匠做到極致。這是助手在我的思想觀念下完成的作品,依然是我的作品。我選擇了最理解我作品的一批人,他們首先要去想象什么是托比亞斯的作品,在此基礎上給他們一個觀念,如何做成一個托比亞斯的作品。這里有點復雜,層次很多,但整體的想法是我給的,最根本的作品的靈魂仍然是我在掌握。
Tobias Rehberger,“Blind and a little less”,展覽現場,麥勒畫廊,北京,2019
Tobias Rehberger《Infection 6A5》90×70×75cm 魔術貼、電線、電纜、燈頭、燈泡 2019,藝術家及麥勒畫廊 北京-盧森
用輕松的外在表現沉重的內在更難
Hi:你的很多作品涉及到跨界,對于不同職業的涉及是否有助于你對這個世界認知的拓寬?
Tobias:我對很多領域感興趣,對正在發生的事感興趣。跟木匠、肉鋪的人、酒吧的人、包括時尚設計師一起工作都很有趣。藝術擁有比人們直接凝視而能觀看到的方面更廣的天地,給予我不同的靈感。這并不是我做這些作品的唯一原因,但確實是某一種細節的原因。從小我就是個興趣廣泛的孩子,小時候我曾經很惱怒為什么一個人只能做一份職業。我的童年幻想就是兼顧很多工作。我曾經天真地幻想為什么人類不能活到500歲,那樣也許我可以涉獵更多的職業。
Hi:你似乎不是一個典型的德國人?
Tobias:某種程度上是,我比較守時,很有原則和邏輯性,會用一些條條框框去規定自己。這些都是比較德國的特質。但跟大家理解中典型德國人的不同之處可能在于,盡管在思考的時候想盡可能往深處走,但我并不想把這種往深處的思考體現在我的態度上。有些人就是樂于表現出“我就是一個深沉的思考者”, 我比較討厭那種標榜自己討論沉重問題的做法,在形式上表現得就很沉重。很多時候人們反感藝術就是因為討厭這種裝腔作勢。我會刻意地讓自己的作品看起來沒有那么沉重,哪怕討論的是比較沉重的問題。另外從難度上來說,用輕松的外在表現沉重的內在也來得更難。
Tobias Rehberger《天堂禁用,地獄無用(埃爾雷多蒙版)》,2019,“托比亞斯·雷貝格:如果你的眼睛不用來看,就會用來哭”展覽現場,上海外灘美術館。由藝術家、紐格赫姆施耐德(柏林)惠允。圖片由上海外灘美術館提供
Tobias Rehberger《唯有你所愛的會讓你哭泣》2009,位于威尼斯雙年展內咖啡廳的永久裝置作品,圖片由藝術家及紐格赫姆施耐德(柏林)惠允
Tobias Rehberger《有時候你就是可以稱之為你自己的地方》425×877×250cm 咖啡廳與展覽空間由兩件霓虹燈、桌子與長凳組成 2018,圖片由藝術家,釜山當代美術館及紐格赫姆施耐德(柏林)惠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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