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 年,受太平洋戰爭影響,張愛玲從香港回到上海,開始投入文學創作。
她憑中篇小說《沉香屑 · 第一爐香》在上海文壇一炮走紅。
張愛玲自己說,這是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
它講的是:
女大學生葛薇龍為留在香港讀書,向姑媽梁太太求助,卻因此淪為情局當中的棋子,為人所用,迷失自我,一步步走向墮落。
也是兩個女人通過嫁人尋求出路,卻在婚姻里誤入歧途的故事。
當時,文學刊物《紫羅蘭》的主編周瘦鵑看過作品后評價道:
'《沉香屑 · 第一爐香》和《沉香屑 · 第二爐香》的風格很像英國名作家毛姆的作品,而又受了一些《紅樓夢》的影響。
不管別人讀了如何,而我是'深喜之’了。'
縱使佳人已逝,時代嬗替,讓人傾心的作品,總能夠常讀常新。
女學生的追求
葛薇龍,首先登場的小說人物,' 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
她有一張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眼睛長而媚,白凈的皮膚,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整個人像上海粉蒸肉。
當初,為躲避戰亂,葛薇龍和家人來到香港,后來上海局勢緩和,父母便決定回鄉。
去留之間,葛薇龍猶豫不決,跟著回去,就得轉學,學業必然受影響;
自己留下,生活費都將成問題。
她不甘心,同時也是個有主見的女孩,厚著臉皮找上門,向嫁到香港卻從無聯系的姑媽梁太太求助。
通過簡單交流,梁太太摸清葛薇龍的脈搏,又見她長得頗有姿色,一個主意在心里生成:
' 眼前這小妮子,不正好是主動送上門的工具么?'
權衡之下,梁太太愿意資助侄女完成學業。
葛薇龍很快就明白,這個忙,姑媽并非白幫自己,實際上兩人達成一項交易:
一個出錢供對方讀書,一個出賣姿色幫對方搞情欲勾當。
葛薇龍愿意合作。
更何況,自從搬進梁宅后,典雅豪闊的庭院、心曠神怡的音樂、音樂中輕蕩似小舟的房間、衣櫥里金碧輝煌的衣服,真是讓她心動,又陶醉。
她也清楚,在這種環境里待久了有損名聲,便安慰自己:
' 只要我行的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
外頭人說閑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
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
到底是年輕人,涉世淺,持有身正不怕影斜的意愿,卻無法預見自己難以抵御一入侯門深似海的欲望。
命運之索,環環相扣。
在冥冥力量的掌控下,每個人都一步步走出自己的人生路。
這個女孩子的追求與沉迷,很容易讓人想起茨威格的警世之言:
' 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起初,葛薇龍僅限于充當釣餌,幫姑媽勾引各種人物,點到為止,見好就收。
直到有一天,某段插曲讓她忽然警覺,必要時,姑媽會讓自己作出犧牲,來籠絡男人。
這種不可避免的犧牲,她當然不愿意。
于是決定離開。
古話說:
'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葛薇龍已經對奢華的生活上癮。
她思忖著,想要離開這里,繼續過好日子,那就只能嫁人,嫁一個有錢人。
可是,僅僅有錢不夠,還得合意,彼此有感情。
否則,單找有錢人,姑媽就是現成的榜樣。
有一個堅定的聲音,在葛薇龍心里響起:
千萬不能變成姑媽那樣的人!
闊太太的饑荒
她的姑媽是怎樣一個人呢?
在根據張愛玲原著改編拍攝的同名電影中,俞飛鴻飾演這位闊太太,蛾眉宛轉,風情萬種。
她說:
' 二十多年前就讀過這部作品,當時夢想飾演葛薇龍,演梁太太根本不敢想,因為這個人物太復雜了。'
梁太太第一次出場,書里有一段工筆畫式的描寫:
' 一個嬌小個子的西裝少婦跨出車來,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綠色的面網,面網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在日光中閃閃爍爍,正爬在她腮幫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暗的時候便像一粒青痣。
那面網足有兩三碼長,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飄飄拂拂。'
她高雅,華貴,氣場足,出入上流社會,眉目間卻有難掩的寂寞。
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
年輕時,她是上海中產家庭的大小姐,按照殷實家境和自身條件,能覓得一位門戶相當的郎君,柴米油鹽,洗手作羹湯。
但她野心大,又叛逆,最終力排眾議,自己做主嫁給香港數一數二的有錢人梁季騰,做小。
在娘家人眼里,這實在自甘下賤,敗壞家風,丟盡娘家人臉面。
為此,她搞得眾叛親離,與親人從無來往,你過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
嫁給梁先生時,他已經年逾耳順。
她小心伺候,也是 ' 專候著他死 '。
梁先生在世時,她備受寵溺,因此獲得一筆非常可觀的遺產。
他死了,她便自由了,卻也老了。
她有的是錢和朋友,日日燈紅酒綠,夜夜流光溢彩。
在初出茅廬的葛薇龍眼里,姑媽真是有本事,挽住時代的巨輪,在親手筑造的小世界里,關起門做慈禧太后,驕奢淫逸,紙醉金迷。
旁人羨煞這個女人的養尊處優,風光熱鬧,卻無法觀照她內心深處的一片荒涼。
就像她,白天穿著艷麗華服,深夜里換上一襲黑色睡袍,寡婦似的。
不曾被愛滋養的人,終將陷入一種困境。書上寫道:
' 她永遠不能填滿她心里的饑荒。她需要愛,許多人的愛,但是她求愛的方式,在年輕人眼中看起來是多么可笑!'
這種可笑的方式就是,花錢豢養年輕女孩,用她們獵捕各色男人。
多少年來,她或許看透人情,受盡冷眼,血緣在她眼里根本抵不過利益。
自動找上門的侄女葛薇龍,也成為她情網上一份新鮮的誘餌。
表面看,她是一個無情至可笑的女人。
說到底,她是一個缺愛而可憐的女人。
可笑也好,可憐也罷,精神世界的饑荒,是她享有貴婦生活付出的代價。
婚姻里的悲劇
為逃離姑媽的掌控,避開日后的犧牲,葛薇龍決定立馬嫁人。
錢和愛,如果不能同時擁有,她選擇后者,嫁給一個叫喬琪喬的男孩。
她在酒會上遇見喬琪喬,混血男孩,陰柔,帥氣,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下去了。
他是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除了吃喝玩樂,啥本事都沒有。
老子不缺錢,但不喜歡他,自然也沒錢給他。
葛薇龍卻給喬琪喬找理由,他不好好做人,貪圖享樂,是因為周圍沒人懂他、關愛他,今后,只要妻子愛他、相信他,總會改過自新,生活總會有出路。
被愛的人,有恃無恐。
當葛薇龍流露出愿意親近的神色,喬琪喬開誠布公,將丑話說在前頭。
他說自己沒錢,沒能力結婚,所以他不能答應她結婚,也不能答應她愛。
但他能給她快樂。
誰會拒絕快樂呢?
葛薇龍欲拒還迎。
當她在月明之夜,從他那里領受到無數小小的冷冷的,像金鈴一般在身體的每一部分搖顫的快樂后,心地前所未有地明晰,也突然明白一件事——
自己之所以固執而卑微地愛上喬琪喬,起初是被他一些品質吸引,到后來卻因為他不愛她。
這種心理很奇怪:
' 喬琪喬一天不愛她,她一天在他的勢力下。
她明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子,沒有甚么可怕,可怕是他引起她那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
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近似于征服的欲望。
總之,正是這股熱情,讓葛薇龍義無反顧,鬼迷心竅般,決定與喬琪喬結婚,哪怕對方沒錢,哪怕對方說了不愛,哪怕他剛和自己幽會完轉身出去就拈花惹草。
以往,她在姑媽誘迫下沉淪,在欲望的歧路上越走越偏。
從此之后,她才真是自甘墮落,心甘情愿成為姑媽的工具,從男人那里賺快錢。
張愛玲不給筆下人物留情面,對于葛薇龍的境遇,她赤裸裸寫道:
' 從此以后,薇龍這個人就等于賣了給梁太太和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喬琪喬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這已經夠悲哀。
更悲哀的是,她被姑媽和喬琪喬合謀賣掉了,還在為他倆數錢。
她還年輕,對人情世故想得太天真,一意孤行的勇氣到頭來只是為他人作嫁衣。
多年后,她大概會醒悟,自己當初高估了己心,也低估了人性。
亦舒筆下一位叫姜喜寶的女孩子,說過一句關于婚嫁的名言:
' 我要很多很多的愛。
如果沒有愛,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錢。'
看似通透,其實也有點偏激,因為不知不覺走向兩個極端。
只是很多很多錢,就能萬事如意了么?
梁太太就是教訓。
出賣前半生,換來腰纏萬貫,后半生困于愛欲的荒原。
只是很多很多愛,就能平安順心了么?
葛薇龍就是反例。
為了一廂情愿的蠻暴的愛,走進沒錢的婚姻,預見自己的未來將會無邊的恐怖。
這樣的人生路,是她倆自己的選擇,苦果也只能自嘗。
凡事中庸,不偏不倚,才是智慧的處世之道。
婚姻中,有點愛,又有點錢,更容易花好月圓人長久吧。
嫁給一個人,就嫁給了一種生活方式。
選擇一樁婚姻,也就選擇了一段人生。
找一個相愛的人,選擇匹配的婚姻,清醒地活,勇敢地愛,才不負美麗年華。
作者 | 江徐,80 后女子,煮字療饑,借筆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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