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晚清光緒二十四年,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同治、光緒兩朝帝師翁同龢,這位連慈禧太后都要尊一聲“翁師傅”的人物,終于迎來了自己政治生涯的末路。這年六月十五日,也就是光緒皇帝頒布《明定國是詔》,開始變法維新后的第四天,光緒皇帝又發布了一道上諭,宣布免去翁同龢的一切職務,開缺回籍。
晚清那一段歷史的書寫,初受康、梁后來在海外的“抹黑”宣傳的影響,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復受制于路線斗爭的意識形態思維,以慈禧太后為核心的后黨與以光緒皇帝為核心的帝黨的矛盾、沖突與斗爭就成了這一段歷史的結構性主線。翁同龢在這樣的一個變法維新的關鍵時刻被趕回老家,當然也就不可能是光緒的意思,而只可能是保守派領袖慈禧試圖削弱光緒權力的阻撓變法之舉。
然而,說慈禧太后是“保守派”,豈非想當然耳!不要說若無慈禧和恭親王奕?的保駕護航,曾、李、左等人主導的第一波自強革新運動,也就是“洋務運動”根本不可能,就是戊戌變法維新,在一開始,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的意見是基本一致的,最起碼在翁同龢被開缺前后,慈禧還是基本支持或默認光緒皇帝的變法的。近代史學者馬勇先生在其近著《晚清筆記》中,以足資征信的史料證明了這一點。
那么,翁同龢被“著革去一切差事,開缺回籍”,究竟所為何事?
1898年五月,晚清政壇事實上的第二號人物恭親王奕?進入彌留之際。在恭親王于五月二十九日辭世之前幾天,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皆曾親臨恭王府探視,自然難免就朝中以后的人事安排對恭親王有所咨詢。其時上海《申報》有如此報道:“此次恭忠親王抱疾之時,皇上親臨省視,詢以朝中人物誰可大用者?恭忠親王奏稱,除合肥相國(李鴻章)積毀銷骨外,京中惟榮協按祿,京外惟張制軍之洞及裕軍帥祿,可任艱危。皇上問:戶部尚書翁同龢如何?奏稱'是所謂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者。”(《申報》1898年6月27日)
叔、侄之間的私室密談,且涉及以后朝中人事格局,屬國家大政方針,旁人自是無由得聞;廣為流傳的“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當然更無法證實,亦無法證偽。但若不斤斤于細節,考慮到以下方面:其一,《申報》自有其消息來源,斷不敢瞎三話四,隨意杜撰;其二,尚有其他史料可與《申報》之報道互證互參;其三,亦不排除清皇室故意透露消息給新聞紙,以“正視聽,息謠諑”之可能,則《申報》所載恭親王彌留之際就身后之朝中人事安排向光緒皇帝所作之交代,基本可以憑信。
恭親王為何對翁師傅印象那么差?除了翁同龢的個人人品讓他非常瞧不起,所謂“居心叵測,并及怙權”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毋寧是四年前的中日甲午之戰中翁同龢的糟糕表現。在恭親王看來,甲午一戰,喪師失地,“數十年之教育,數千萬之海軍覆于一旦”,為禍社稷莫此為甚,皆翁同龢“一味夸張,一力主戰”之過也。
吾國自南宋以還,主和與主戰的朝議之爭因被賦予了道德色彩,而有了忠奸、善惡、順逆之別。主和即為奸佞,主戰即為忠義,此種史觀直豆棚瓜架水平耳。清人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二十六“和議”條:“以和保邦,猶不失為圖全之善策,而耳食者徒以和議為辱,真所謂知義理而不知時勢者也。”晚清郭嵩燾的外交以“了事”為與列強周旋之基本原則。“了事”者,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也。對于弱的一方來講,唯不啟釁,不激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才有和平發展之安定環境。一場戰爭的“打”與“不打”,自當基于戰爭勝算及成本與收益的理性核計,豈可因一時激憤,而以社稷為孤注耶?
據黃浚《花隨人圣庵摭憶》,甲午后陳散原父子有“請誅李鴻章以謝天下”之建言,黃著并引《散原精舍文存》中所記散原父陳寶箴甲午兵敗后一段痛徹肺腑之言:“勛舊大臣如李公,首當其難,極知不堪戰,當投闕瀝血自陳,爭以死生去就,如是十可七八回圣聽。今猥塞責望謗議,舉中國之大,宗社之重,懸孤注,戲付一擲……”,是可見,散原父子請誅李鴻章,不在其“不當和而和”,而在其“不當戰而戰”。陳氏父子對李鴻章的責難未免過苛,李鴻章豈不知與日人戰斷無勝之之理,然這一仗他不打,成嗎?翁同龢的一力主戰,上則取媚那拉后仇外之毒焰,下則迎合書生虛驕之高調,中則配合不更事的年輕皇帝之躁進貪功,已然是舉朝洶洶,李鴻章只得以僥幸之心勉力一戰,是誠有不得已也。
按主戰亦有不同情況。激于義氣,趙翼所謂“知義理而不知時勢”,尚是其上者;更下者則大言誤國,以邀美名。而翁同龢的主戰“激于義氣”固然談不上,“以邀美名”或許有一點,但更主要的,毋寧說是出于其“險惡”心術,是下之又下者矣。
據王伯恭《蜷廬隨筆》回憶:
是時張季直(張謇)新狀元及第,言于常熟(翁同龢),以日本蕞爾小國,何足以抗天兵,非大創之,不足以示威而免患。常熟(翁同龢)韙之,力主戰。合肥(李鴻章)奏言不可輕開釁端,奉旨切責。余復自天津旋京,往見常熟,力諫主戰之非,蓋常熟亦我之座主,向承獎掖者也。乃常熟不以為然,且笑吾書生膽小。余謂:“臨事而懼,古有明訓,豈可放膽嘗試。且器械陣法,百不如人,似未宜率爾從事。”常熟言:“合肥治軍數十年,屢平大憝,今北洋海、陸兩軍,如火如荼,豈不堪一戰耶?”余謂:“知己知彼者,乃可望百戰百勝,今確知己不如彼,安可望勝?”常熟言:“吾正欲試其良楛,以為整頓地也。”
這段史料之所以值得重視并憑信,乃因作者王伯恭原系翁之“私人”,翁是王的“座師”,于王有提攜、賞拔之恩,王伯恭所謂“向承獎掖”;王并以其才干素為翁所倚重。我最初看到這一史料,驚詫莫名之余不禁暗忖:翁師傅究何心腸哉?翁師傅難道忘了,于李鴻章的北洋海軍建設,他是如何百般掣肘。李鴻章欲購置新戰艦,作為戶部尚書的翁同龢卻死死捂住錢袋子。沒有錢,北洋海軍如何“如火如荼”?或正因視王伯恭為己之私人,不必藏掖,最后一句“欲試其良楛,以為整頓地”已近乎直言不諱:正因為他認為北洋海軍斷無戰勝之可能,才一意主戰“以相窘也”。雖然甲午戰爭失敗的原因很復雜,非主戰主和一端可決定,然社稷之存亡死生、國家之前途命運豈可拿來泄私憤而快恩仇?翁師傅究何心腸哉!
王伯恭的回憶與黃浚《花隨人圣庵摭憶》之六十一“晚清漢大臣之擠軋”、一三五“甲午戰后張之洞之往來電稿”、一三六“宋虞廷論和戰”、三〇六“海軍專款挪用與甲午喪師”諸條所論證可互相發明。主戰,不過是翁同龢的一張牌罷了。一意主戰,而又不欲其勝,甚至期之必敗,從而達到徹底搞垮自己的政敵李鴻章的目的,恭親王說翁“居心叵測”,此是最嚴重的一例。
近人李孟符《春冰室野乘》有“戈登遺言”一條。英人戈登于光緒六年,也就是1880年離華前曾上書李鴻章,建言大清內政外交,計十條,其六曰:中國有不能戰而好言戰者,皆當斬。戈登真懂中國者也!可惜的是,戈登離華十五年后,即有不能戰、不當戰、不必戰而戰之甲午,局面遂至不可收拾。
翁、李嫌隙演成黨爭,晚清政壇人所共知。流俗之見,往往揚翁而抑李,其實,李鴻章之器識恢宏、敢于任事非翁同龢所可望其項背。甲午兵敗后,李鴻章赴日談判,行前朝議,翁同龢此時亦知不割地斷無可能,卻斷然申言“絕不可割地”。都這個時候了,老人家猶不忘梗著脖子,“沽名賣直”。李鴻章悠悠而言:不割地,我沒這個本事,還是請翁師傅自己去趟日本吧。翁才噤口不敢言。澳大利亞漢學家、近代史學者雪珥在《絕版恭親王》一書中言:“李鴻章未必是真小人,翁同龢卻絕對可稱是個偽君子”,說得誠痛快也。
戊戌時任禮部主事的王照,于翁同龢死后有詩曰:“當年煬灶壞長城,曾賴東朝恤老成。豈有臣心蓄恩怨,到頭因果自分明。”詩下注曰:“及翁之死,慶王為之請恤,上盛怒,歷數翁誤國之罪,首舉甲午之戰,次舉割青島。太后不語,慶王不敢再言,故翁無恤典。”翁同龢死后,慶親王奕劻為之請求恤典。那個時候,光緒帝在朝堂上已經很少說話,但這回卻顯得特別激動,歷數自己的老師誤國之罪種種。可見,翁之倒臺,正緣自恭親王臨終交代,驚醒夢中的光緒帝,讓他徹底認清了自己老師的真面目。王照詩中所謂“到頭因果自分明”,乃言翁師傅的身后凄涼,實是自己種“因”在前,而得“果”于后也。
翁同龢于1904年病死在家鄉江蘇常熟。臨終前作絕句一首:“六十年中事,凄涼到蓋棺。不將兩行淚,輕向汝曹彈。”意中頗有怨艾。人,原是一種多么難于認清自己的生物,從而又是一種多么容易被自己感動的生物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