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本文很長,有一萬三千余字,但因為是故事性內容,所以讀起來并不枯燥,而且能學到不少東西。我是花了兩個小時看了兩遍多。文中關于中國考古學肇始階段的人和事,可以讓我們了解到中國考古是怎么起家的。
文/孫慶偉
摘要:1926年李濟在汾河流域的調查以及對山西夏縣西陰村遺址的發掘是中國考古學者第一次自行組織的考古工作。以往研究大多指出探索夏文化是李濟這次考古活動的主要目的,本文通過分析李濟當年所寫的調查和發掘報告,證明李濟此行的真實目的是要尋找一處適合發掘的史前遺址,并企圖通過自己的工作以回應安特生的中國文化西來說。而終李濟一生,他認為在考古學上還沒有足夠的證據表明何種文化為夏文化。
一、相關諸說
1923年,從哈佛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的李濟返國任教于南開大學,在這里他結識了地質學家丁文江——一個改變他學術命運的人。這年八月,新鄭李家樓鄭公大墓發現,大量銅器外流。10月2日至24日,時任中國考古學會秘書長的丁文江邀請并資助李濟和中國地質調查所的勘探專家譚錫疇前往新鄭對這座大墓進行發掘。雖然這項工作因當地土匪作亂而草草收場,但卻促成了李濟在學術界的聲名,并直接導致了美國弗利爾美術館主動尋求與他合作從事田野考古工作。
1925年夏,李濟回到母校清華,受聘為清華國學研究院講師。12月下旬,弗利爾美術館專員畢士博(Carl Bishop)提出由該館提供經費資助李濟做野外工作,這才有了次年2月李濟的汾河流域調査。在后來的《山西南部汾河流域考古調査》(以下簡稱《調查報告》)一文中,李濟寫道:
當時我就有一個想法:在動手發掘之前,需要先作個初步調查。因此,我們商定,由我到山西南部沿著汾河流域去作一番考察,以確定有無進行考古發掘的可能性。
正當李濟準備前往山西開展考古調查時,中國地質調查所也正要派袁復禮到同一地區進行地質學的田野調査,袁復禮早年在美國布朗大學學過考古學,1921年回國后又曾與安特生在甘肅作過兩年考察,所以“對史前考古學極感興趣”,于是兩人決定結伴而行。李、袁二人于1926年2月5日從北京出發,3月“26日袁先生去完成專門的地質考察任務”,而李濟本人“就在這一天徑直朝北行進,返回北京”。
這次為時月余的考古調查以及當年冬季李濟在夏縣西陰村遺址的發掘,是中國學者主持的第一次科學考古工作,足以載入中國考古學史。雖然在《調查報告》中,李濟對于他選擇汾河流域開展考古調查的原因未著一詞,但后來的研究者大多認為這與文獻記載堯舜禹的都邑在晉南有關,如李濟之子李光謨就寫到:
第一次考古發掘的地址究竟是如何選定的,現在比較一致的說法大體是:一者因史籍中栽有堯都在平陽、舜都在蒲坂、禹都在安邑,全都在山西的西南部,而考古工作并不能完全脫離紙上的史料載籍。
李濟的學生杜正勝也說:
中國考古學萌芽伊始所表現的濃厚史學傾向,早在李濟與傅斯年合作之前,他發掘西陰村的動機就很明顯了。……西陰村的史前遺址是在尋訪夏代陵墓的途中發現的,他所以決定發掘,部分是這位置正處在傳說夏王朝中國歷史開創時期的王都地區的中心。
而專治中國考古學史的陳洪波先生則說得更明確:
之所以選擇山西下手,李濟有一個直接的考慮,就是因為《史記》上講到,“堯都平陽,舜都蒲坂,禹都安邑”,這些地方都在山西南部。……他的考古觀,就是為歷史研究服務。所以,中國考古第一鍬落在山西,實在并非偶然。
他并說:
考古隊于1927年10月10日到達西陰村。據李濟的說明,之所以選擇西陰村而不是交頭河發掘,除了這個遺址面積較大之外,最主要的是因為西陰村所在的夏縣是傳說中夏朝王都的中心。李濟看來想碰一下運氣,看是否能夠在這里找到夏的蹤跡,而這恐怕也正是令北京學術界興奮不已、翹首以待的原因。
此外,一些專門從事夏商文化研究的學者也有類似的說法,如張立東先生就說,“西陰村的發掘不僅是'中國學者第一次自行主持的考古發掘’,而且是首次以探索夏文化為目的的田野工作。西陰村的考古在夏文化探索歷程中具有開創性的意義。”而相對謹慎的說法則是“明確以探索夏文化為學術發掘目標的田野工作,始于著名前輩學者、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徐旭生的豫西考古調査”,但“在田野考古調查中,結合古文獻中有關史料去探尋夏代遺跡,最早大約是李濟、袁復禮于1926年在山西夏縣對'夏后氏陵’的調查”,或者是“李濟代表清華大學與美國弗利爾美術館的第一次合作,選在山西夏縣的西陰村,雖然……沒有明說是尋找中國歷史上的某一個民族的文化,但把調查和發掘地點選在夏文化傳說最盛行的晉南地區,不能不說有他特殊的歷史方面的考慮”。
二、過程復原
把李濟的晉南調查與夏文化探索聯系起來最直接的證據是李濟本人1927年1月寫給弗利爾美術館的一份報告——《西陰村史前遺址的發掘》(以下簡稱《英文發掘報告》)。該報告原文為英文,1994年李光謨把它譯成了中文,其中說道:
西陰村的史前遺址,是1926年3月24日我和地質調查所的袁復禮先生在尋訪夏代帝王陵墓的途中發現的。……選擇西陰村這個史前遺址,主要是因為覆蓋的面積比交頭河遺址為大;部分地也是由于它的位置正處在傳說中夏王朝——中國歷史的開創時期的王都地區的中心。
但是,在西陰村遺址的正式發掘報告——即作為清華學校研究院叢書第三種、于1927年出版的《西陰村史前的遺存》(以下簡稱《正式發掘報告》)中,李濟卻沒有提到西陰村遺址與夏王朝或夏代都邑有任何聯系。實際上,在這篇更為嚴謹、翔實的發掘報告中,李濟甚至沒有引用任何一條文獻材料,更不必說關于夏或夏代帝王陵的考證了。倒是《正式發掘報告》所附的、由袁復禮執筆的《山西西南部的地形》中提到禹王城,稱:
禹王城,在西陰村西南三十五里,是一個封閉的盆地,沙沉極深,地下水平線極低,地面帶堿;相傳這地是禹王的都城。要是這傳說不是完全無根據的,這左近的水道在先前必定又是一樣。
既然在《正式發掘報告》中我們找不到李濟1926年的汾河流域調查是為了探索夏文化的證據。那么,要了解他到晉南調査的真實動機,只有回歸到他當年所寫的《調查報告》,從這份報告的行程中來探究李濟此行的緣由。
大概是因為寫給弗利爾美術館的緣故,《調查報告》很簡略,但可以看出考察的行程大致如下:
2月5日,李、袁二人離開北京。
2月7日,到達太原。
2月8日,“進行各種拜會和購置用具”,主要是要征得山西省政府的調查批準。
2月9日,離開太原,三天后到達介休,考察大原以南地區多見的“窯房”建筑,并從當地讀書人那里獲知“樣式是從古代的洞穴演變來的”。在這里的主要工作是“觀光了介休城,并對當地居民作了一些人體測量”,并懷疑他們“是一群異種系的人”。
2月15日,“去這個縣區西南部綿山的首次旅行”。“在那里看到了一些古代的廟宇,我特別對其中的兩個作了一些詳細研究”,主要是對建筑、佛像進行觀察。
2月23日離開介休前往霍州,這一段“汾河兩岸山勢陡峭,山上有許多石洞。我勘察了其中的幾個,但發現只有晚近住過人的痕跡”,當夜宿霍州。
2月25日到達臨汾縣,“這是一個勾引起人們的歷史遐想的城市——堯帝的古都”,但“他究竟建造過一個雛形的城市沒有”,“事實上就連關于他的都城的精確位置的傳說都沒有聽到”。
2月26日在臨汾縣休息一天,27日前往城西的姑射山進行考察,“這座山上的寺院都是佛教的”,而“我個人考察這個地方的意圖,是要探尋一下石灰巖洞穴,袁先生的目的則是還要往迤西的地帶調查煤田”。李濟“懷著發掘一些舊石器時代遺跡的希望,探查了其中的五個洞,但是毫無所獲”。
2月28日,二人“沿著另一條路線離開這座山,并在山腳下作了進一步的考察,結果是再次落空”。
連續多日調查的“毫無所獲”與“再次落空”迫使李濟重新審視他的調查計劃,他寫道:
(28日)晚上,我跟袁先生就我們應該走的確切路線進行了長時間的討論,最后得出這樣的姑論:就我個人的工作而言,我應當部分地以歷史遺址、部分地以可能的史前定居點作為我前進的路標。
至此我們可以確信,李濟原本設計的調查重點,甚至說他的唯一目的,是要在晉南的汾河流域尋找史前遺址,所以李濟所到之處最關注當地的石洞或相關遺存——因此他才會對太原到介休沿線“從古代的洞穴演變來的”的所謂“窯房”饒有興趣;才會在霍山地區陡峭的汾河河谷調査石洞,并因為其中“只有晚近住過人的痕跡”而感到遺憾;才會“懷著發掘一些舊石器時代遺跡的希望”對姑射山進行連續兩天的考察。也正因為他所關注的是史前遺存,所以當李濟到達臨汾縣時,他明明知道“這是一個勾引起人們的歷史遐想的城市——堯帝的古都”,但并未開展任何具體的調查工作,反而在思考堯帝“究竟建造過一個雛形的城市沒有”。
2月28日夜是李濟汾河流域調查的轉折點,當他意識到隨后的調查應該兼顧史前與歷史時期的遺址之后,馬上就采取了措施——那就是“在3月2日上午10時,我們便動身前去堯陵”了。他們到達堯陵時天色已晚,當晩兩人就住在陵園中的孤廟里;次日早上,李濟和袁復禮在堯陵前“工作了近兩小時”。但在李濟看來,堯“這樣一個人物是否確曾有過還屬疑問”,而“關于這是否一座真正陵墓的爭論”,只有依靠“考古學家的鏟子”才能“把它徹底弄清楚”——很顯然,盡管李濟此時已經調整了調查思路,對歷史時期遺址進行主動而有效的調查,但以他的學術背景來審視歷史上有關堯陵位置究竟是在山東還是山西的爭議,得出的結論自然是它們只“不過是同一神話的兩種說法而已”。這也更加可以證明,李濟原先所設定的汾河流域調査決不會是沖著文獻所記的“堯都平陽、舜都蒲坂、禹都安邑'而來的。
堯陵調查之后的行程是:
3月4日在浮山縣響水河附近“采集到第一片古樸風格的紅色陶片”。
3月5日早上“從響水河啟程后不久,我開始看到有周代和漢代的灰陶碎片”,并在“突然間”,“認出枯萎的濕草中有一塊帶黑色花紋的紅色陶片”,隨后“這類陶片就一塊接一塊地映入眼簾”了。交頭河——這就是李濟“在山西南部找到的第一個仰韶期遺址”,因此“這一天剩下的旅程是很令人快慰的”。
3月6日~17日是在翼城、曲沃、絳州(今新絳)等地度過的,主要收獲是考察了絳州的古董鋪子,但無所得;隨后調查這一地區汾河河谷的黃土堆積,意識到“要完全了解山西南部的考古學問題,關于黃土層構造的某些知識是必需具備的”。這期間最后的四天是“在中條山往復穿行”的,原因是“關于舜帝和夏代的一些古老傳說都集中在這座山脈四周”。《調查》沒有舉出考察過的具體地點,在“發現這里沒有什么開展考古活動的前景時”,“就立即轉向北邊的安邑縣和運城”了。
3月17日傍晚抵達運城,18日進入縣城,19日“開始尋訪傳說的舜帝陵墓,途中又在運城的一些廟宇作了逗留”。舜陵的具體地望,歷史上同樣有爭議,而在李濟看來,“這個問題跟有關堯陵的問題相像,因此也要按同樣方式來尋求答案”。
3月20日,參觀安邑縣陳縣長收藏的佛像和石碑。
3月21日離開運城,22日到達夏縣——“傳說中的夏朝王都”。因為“據傳大禹廟以及禹王后裔和許多著名大臣的陵墓都在這里”,所以李濟“都去尋訪了”。但他尋訪的結果是,“從外表上判斷,我根本無法肯定這些是或者不是真正的陵墓。它們看起來都像是普通的墳冢,只是稍大一些”而已。而真正令李濟興奮不已的是3月24日,“當我們穿過西陰村時,突然間一大塊到處都是史前陶片的場所出現在眼前”。
3月25日和26日,李濟和袁復禮調查了三處佛教遺址(具體地點未說明),而原因是因為他們在離開安邑縣時,喜愛收藏的陳縣長給他們“開了一份關于分散在他所轄各村里的各種各樣碑碣的名稱和位置的單子”,“于是我們再次朝北走的時候,決定停下來看看其中的幾個”,所以這兩天的行程安排完全是臨時動議,與李濟本人的計劃無涉。
3月26日,李、袁二人分手——袁復禮“去完成專門的地質考察任務”,而李濟則“啟程去稷山縣看一看小寧村的所謂唐代壁畫”,原因是“這些畫中有一些新近賣給了古董商人,已被送往北京出售”。經過實地考察,他發現這座興化寺“后殿北墻上標明的作畫年代是元代的戊戌年”,并在院里發現“寺院始建時雕刻成的一塊許愿的造像碑”,正是帶著“這個小小的發現”,李濟“圓滿地結束了”晉南考察之旅,“在這一天徑直朝北行進,返回北京”了。
以上就是李濟在山西南部汾河流域調査的全過程,通過對李、袁二人行程的詳細梳理,完全可以斷定李濟前往晉南調查的目的是要尋找一處適合發掘的史前遺址,而不是探索夏文化。實際上是,考察歷史時期的遺存原本就沒有列入他的調査計劃,只是在經歷了多日的挫折之后,才于1926年2月28日的晚上臨時決定調整調査計劃,意識到“應當部分地以歷史遺址、部分地以可能的史前定居點作為我前進的路標”,而這也正是李濟自己后來說“在途中,我們擬定了考察的路線”的原因。也因為如此,即便李濟在歷史時期遺址調查并無收獲,但在響水河、交頭河以及西陰村三處遺址都發現有仰韶彩陶之后,他也認為這次調查是“圓滿地結束了”。
除了李濟當年所寫的調查和發掘報告之外,李濟在他最后一部專著《安陽》中對于當年汾河流域調查和西陰村發掘的若干回憶也有助于我們了解他當年的動機,他說:
1925年冬,弗利爾藝術館和清華研究院共同派遣我搞些田野發掘,并給我任意選擇發掘地點的權力。清華大學的高年資教授梁啟超是個非常熱心于田野考古的人,他主動把我推薦給山西模范省長閻錫山,那里的政治管理最為著名,治安長期穩定。我和熟悉中國現行政治和社會狀況的朋友認真商量后,選擇了山西省為我的第一個考古發掘地點。
在這里李濟一語道破天際,他當時之所以選擇山西作為第一個考古發掘地點,在很大程度上——如果不是完全的話,是出于地方政府對待考古發掘的態度以及當地社會治安方面的考慮,而這兩點都與他平生第一次考古之旅——考察新鄭李家樓大墓的經歷分不開的,他在《新鄭的骨》中寫道,“10月2日,中國考古學會秘書長丁文江先生邀請我在此遺址作進一步的研究,目的主要是尋找該地區內是否有新石器時代遺存”,為了達到這一目的,“與靳云鶚將軍磋商數次”才正式談妥,這顯然因為是地方官員對考古發掘有顧慮。而當李濟與地質調查所的譚錫疇“于10月11日到達新鄭,……我們的時間只夠在距原挖掘地點30米處挖了少量幾個實驗坑”,隨后又“傳來土匪即將到達該地的消息,工作就中斷了;我們在10月24日停工,撤離新鄭”。這次失敗的考古之旅,“沒能真正把我吸引到考古科學上去,但它卻給了我一個教訓:做這種工作一定要非常注意現實的政治和社會狀況”。
據《調査報告》介紹,為了李濟的汾河流域調查能夠成行,不但是梁啟超,清華校長曹云祥也專門給閻錫山寫了信;而據《英文發掘報告》,由于“清華研究院寫給山西省長的要求準予進行考古發掘的公文一直沒有得到省長的回音”,李濟和袁復禮只好手持兩位前內閣zongli熊希齡和顏惠慶給閻錫山的信,到太原去“碰碰運氣”,但即便如此閻錫山也沒有與他們見面,所幸的是山西省“內務署”的負責人“最后為我們的誠意所感動”,于是“他代表省長批準了我們的考古發掘”。正是因為經過此番波折,所以李濟后來在《正式發掘報告》所寫的“閻百川先生——在他的治下,我們安安靜靜的工作了幾個月——不但允許了我們實驗這科學的考古一個機會,并且給了這團體許多旅行上的方便。這都是我們應該鳴謝的”,就應該不是客套話,而是發自內心的感謝。
在《安陽》中,李濟還這樣寫道:
拿到必要的官方證件和介紹信后,我和袁一致同意選擇西陰村遺址為第一個具體發掘點。西陰村位于夏縣,是我們考察時發現有彩陶的三個史前遺址之一。我們這樣抉擇有以下幾個原因:(1)史前遺址不含任何金屬品,可以避免挖寶的懷疑。(2)發掘的是過去不知名的埋葬,所以很少引人注目,可以減少公眾反對挖墓的意見。(3)仰韶文化的發現已排除了對史前文化重要性的懷疑。
在這里,選擇西陰村發掘的三條理由居然有兩條都是為了避免考古發掘引起當地民眾的反感,而學術理由只能退居其次。客觀上看,在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在考古學尚未被國人所認識、在整個國家尚處在軍閥混戰的當時,李濟在發掘地點的選擇上確實沒有很大的空間——當地政府的理解與支持、社會治安的相對穩定遠比學術目的本身更為重要。
1926年10月15日,李、袁兩人再次來到西陰村,挖下了中國學者自己主持的科學考古的第一鍬。發掘持續到12月初,取得豐碩成果。李濟在《正式發掘報告》中所寫的一段話,清晰無誤地表明了此次發掘的學術目標:
近幾年來,瑞典人安特生考古的工作已經證明中國北部無疑的經過了一種新石器時代晚期的文化。西自甘肅東至奉天,他發現了很多這一類或類似這一類丈化的遺址。因為種種發現,他們對于研究中國歷史上的興趣就增加了許多。這個問題的性質是極復雜的,也包括著很廣的范圍。我們若要得一個關于這文化明瞭的觀念,還須多數的細密的研究。這文化的來源以及它與歷史期間中國文化的關系是我們所最要知道的。安特生在他的各種報告中對于這兩點已有相當的討論。他所設的解釋,好多還沒有切實的證據。這種證據的需要,他自己也認得很清楚。所以若是要得關于這兩點肯定的答案,我們只有把中國境內更前的遺址完全考察一次。不作這種功夫,這問題是解決不了的。
很顯然,李濟汾河調查與西陰村的發掘完全是針對安特生仰韶文化研究而來的。在上世紀20年代,安特生的仰韶文化研究無疑是當時考古學領域的最前沿研究,人類學家出身、并正在向考古學家轉換的李濟對這—重大學術前沿問題給予關注再自然不過了。事實上,李濟也是當時真正具有相應學術能力與安特生、步達生等西方學者就相關問題進行討論的極少數中國學者之一——如果不是唯一。因為在汾河流域調查之前,李濟就翻譯了步達生的《甘肅史前人種說略》以及《奉天沙鍋屯與河南仰韶村古代人骨及近代華北人骨之比較》兩文,他無疑是當時最能深刻領會安特生等西方學者關于仰韶文化相關認識的中國學者。
在《正式發掘報告》中,李濟指出仰韶文化研究有兩個關鍵點,即“這文化的來源”以及“它與歷史期間中國文化的關系”。他并知道“安特生在他的各種報告中對于這兩點已有相當的討論”,只不過在李濟看來,安特生“所設的解釋,好多還沒有切實的證據”。所以,只有先了解安特生對于這兩個問題“所設的解釋”,我們才算真正了解李濟汾河流域調査與西陰村遺址發掘的意義。
安特生對于上述兩個問題的認識,陳星燦先生早已有了很好的概括。比如安特生對于仰韶文化來源問題的認識,陳先生指出:
中國文化西來說在早先曾風靡一時,但由于全部的證據都集中在語言或神話傳說的臆測方面,所以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以前頗沉寂過一段。但是,仰韶文化的發現重又給這種學說帶來了復蘇的機會。安特生雖然不是中國文化西來說的唯一支持者,但由于他是仰韶文化的發現者,所以他的意見對學術界影響很大。
安特生發表在1923年的《中華遠古之文化》,其主體部分寫成于1922年1月,是發掘仰韶遺址之后……在主體部分,安特生比較了仰韶彩陶與安諾和特里波列的彩陶統飾,只是說:“仰韶陶器中,尚有一部分或與西方文化具有關系者,近與俄屬土耳其斯坦相通,遠或與歐洲相關。施彩色而磨光之陶器即其要證。”……盡管安特生提出更新世時代亞洲鴕鳥可以自由地由山東半島遷徙到黑海地區,而且歷史時代的中國人與西方的土耳其人和斯基泰人不斷有交往,但是由于沒有太多的證據,安氏只提出仰韶彩陶與安諾彩陶可能是同出一源的,至于是由西向東或是自東向西傳播,安氏盡管腦子里已有自西向東傳播的猜想,但卻沒有做出片言的論斷。
在補充部分,安特生吸收了郝伯森和施密特的意見。……認為“因仰韶遺址之發行使中國文化西來說又復有希望以事實證明之”。……為了驗證彩陶西來的假說,安特生用了兩年的時間調查了甘青地區的史前遺存。……華北地區新石器時代晚期以前遺址的空缺,甘青地區精美的彩陶,使安特生相信了李希霍芬的中國文化起源于新疆的假說。他認為中國文化在新疆成長起來,并從西方受到了影響。
安特生對于仰韶文化與“歷史期間中國文化的關系”,也即仰韶文化性質的認識,陳先生也有概括:
由于缺乏同時期的對比資料,安特生對仰韶文化性質的確定主要采取了人類學的方法。即將仰韶文化的遺物及所表現出來的風俗與現代漢族、蒙古族及中國歷史時期華夏族(漢族前身)的同類現象相類比……仰韶文化發現在中國北方,而北方的現代民族除了漢族主要是蒙古族,所以安特生的任務便是區別仰韶文化是漢族抑或是蒙古族的文化。安氏的對比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即:(—)風俗方面,(二)遺物方面。……通過上述的對比,安氏認為可以有兩種假設,第一,“如以鬲足可代表時代為周,則仰韶石器當為周時雜處夷狄之遺跡”,第二,“即仰韶石器為周代以前漢族之器物,其形狀至周時仍沿襲不變”。雖然安氏采取謹慎的態度,認為仰韶文化的人種問題最后取決于布達生對人骨的鑒定,但他個人基于上述的原因,仍然認為仰韶遺存是漢族的史前文化。
以上就是李濟汾河流域調查之前所面對的學術背景,為上述兩個問題尋找“切實的證據”就是他此行最重要的學術目的,甚至有學者認為這也是“李濟一生的追求”,或者說其中“也不能完全排除帶有民族主義的成分”。至此我們就很容易理解李濟調查行程中的種種舉措與反應——在介休城進行人體測量,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是一個人類學家,更因為被測量的這些人“很像是一群異種系的人”,而人種問題是解決仰韶文化性質的關鍵性證據;他每到一處總是盡力地調查洞穴遺址,期待見到史前居民的居住痕跡,并與同行的袁復禮打賭在何處能夠找到史前遺址;雖然在途中他調整了調査計劃,開始關注歷史時期的遺跡,但李濟對堯陵、禹王陵等古跡始終持懷疑態度,缺乏足夠的熱情,而交頭河與西陰村的仰韶陶片則能讓他激動不已。
而最重要的是,在《正式發掘報告》的“結論”部分,李濟完全是針對上述兩個問題而來的,并作出了這樣的回答,其一是:
考較現在我們所有的材料,我們還沒得著十分可靠的證據,使我們斷定在中國所找的帶彩陶器確發源于西方。……比較西陰村與地質調查所陳列的甘肅的仰韶期出品,那西陰村的出品又細致得多……那帶彩的陶器的原始,及移動的方向,我們不能確定。
其二是:
安特生說,陶鬲是中國文化的特產;洛佛爾說,帶槽的石硾的家在太平洋北岸;至于燧巖的箭頭是否中國文化區域內所有的也是一個疑問。西陰村的遺存,既具有那中國文化中必不有或不必有的兩種出品,反沒有那中國文化的特產,是否因此代表一種不同的文化?據我看,現在我們只能把這問題當一個懸案看待。
盡管李濟此時對仰韶文化的來源以及它與中國歷史文化有何種聯系還不能得出明確的答復,但他卻通過科學的手段,給出了科學的回應——這是中國學者之第一次,而這也正是李濟1926年汾河流域調查及西陰村發掘載入史冊的理由。
三、夏文化探索的“史語所傳統”
通過西陰村遺址的發掘,李濟完成了從人類學家向考古學家的過渡。兩年后也即1928年,李濟即將迎來他一生事業的轉折點——受邀擔任新成立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的主任并主持殷墟的發掘,李濟從此把畢生的主要精力投入到歷史時期考古——“甚至集中在殷墟考古上”。
▲李濟(前排左一)與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
擔任史語所考古組主任、執中國考古學之牛耳的李濟并沒有因為地位的改變而轉變他對考古學科的定位,在他看來,“田野考古工作,本只是史學之一科”,“田野考古者的責任是用自然科學的手段,搜集人類歷史材料,整理出來,供史學家采用”,而對于“有些所謂具現代組織的國家,卻把這門學問強分為兩科,考古與歷史互不相關”的做法很不以為然。因此,李濟認為考古學發達的結果并不會導致“中國的史乘完全消失了它們的價值”,而且“由這幾年古史辯論的趨向看,中國史籍所載的若干史實,因考古的發現,反更加證實了”。他并指出,利用考古材料來研究歷史當經過三個階段,即“(1)如何把這些材料本身聯起來;(2)如何把它們與傳統的中國史實聯起來;(3)如何把它們與整個人類史聯起來”。作為他這一學術思想的具體踐行就是自20世紀50年代以后李濟所提倡的中國上古史之重建工作。李濟甚至認為,“整理田野考古發掘所得的資料,一個最迫切的問題,就是如何把地下發掘的資料,與傳下來的記錄資料連綴起來”。
但耐人尋味的是,極力主張重建中國上古史的李濟卻始終未對夏文化作任何系統的論述,甚至沒有把任何“地下發掘的資料”與夏代的“記錄資料”連綴起來。比如在《中國文明的開始》一書中,李濟一方面認為“討論早期的中國歷史應自新石器時代開始,因為只有從這時期開始,我們才有信而有徵的資料”,并且明確地列出“彩陶文化最早、其次是黑陶文化,再其次,最晚的是歷史時期的商文化”,但他這部書的具體論述卻是從殷墟晚商文化開始的,而棄夏代于不顧。同樣,他在臺灣大學給學生講中國上古史課,“從北京猿人講起,但新石器時代以后就講安陽發掘的殷商史,'夏’、'夏史’、'夏文化’等概念不曾在課堂上出現過”。
這難道是因為李濟是“疑古派”,否認夏代及相關史事的存在?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為李濟曾經寫道:
至于大禹治水的傳說,更有實質的背景。黃河下游的泛濫成災應為農業社會必然防備的事件,史學家可以繼續地對于大禹這位人物的真相予以不斷的努力求證;這類人物存在的可能性,顯然是很大的。
那么,對此現象的唯一解釋就是,在李濟看來,他所面臨的考古資料尚不足以論定何者為夏文化,這一點在他1944年發表的《小屯地面下的先殷文化層》一文中表現得淋漓盡致。這篇文章首先對小屯殷商文化層下所疊壓的三組“黑陶坑”中的包含物進行了分類統計,從地層和文化面貌上“斷定黑陶在小屯實代表一種先殷的文化層”,進而指出“我們很想知道它與殷商文化的準確的關系”,在比較了小屯殷商文化層與三組“黑陶坑”的陶器特征后,得出的結論是——“就陶業講,殷商文化雖受了黑陶的若干影響,但它的基本成素,卻另有所自”,進而指出以“考古的事實”而言,早于盤庚的殷商文化“不是黑陶文化所能代表的”。
最可注意的是,李濟行文至此,卻又筆鋒一轉,對徐中舒提出的風靡一時的“仰韶文化為夏文化”的觀點進行了評論,他說:
有些史學家把彩陶文化認作夏文化的遺存;所說的一個重要理由是彩陶遺址多為傳說中的夏民族居住址地。這雖說是富于建設性的一個假設,卻尚缺乏考古學上的最后證據。若用同樣的理由,黑陶文化似乎也可認為是殷文化——不過就我們現在所知的事實說,這是不可能的。黑陶文化在傳說的歷史中,是否有一個相當的位置,要等將來考古的發現來證明。現在我們所能確定地說的,就是這文化在若干區域,尤其是豫北一帶,在殷墟文化發展以前,操有很廣大的影響,以后就為殷人取代了。……夏文化的實質,就考古學上說,尚是一個謎。
在李濟看來,雖然黑陶文化在分布范圍地域與殷商民族活動區域有重合的部分,而且黑陶文化與小屯殷商文化之間也有若干相似的因素,但他并不認為這就足夠得出黑陶文化是早期商文化或先商文化的結論。同理,徐中舒僅僅依據“彩陶遺址多為傳說中的夏民族居住址地”,從而把彩陶文化視為夏文化,這在李濟看來最多只能算是一個“富于建設性的一個假設”而已。所以多年之后李濟的得意門生張光直也回憶到李濟當年在課堂上確實沒有具體談到夏代的問題,原因在于“他的觀念是如果沒有考古材料,他便不提”,不僅如此,“史語所到了臺灣以后,這群安陽的工作者里并沒有人專門從事夏代的研究”,而原因也是因為“當時沒有新的材料”。
但在這里需要特別提到的是,徐中舒先生自己也深知“僅得依據中國史上虞、夏民族分布的區域”來“斷定仰韶為虞、夏民族的遺跡”,“這本不是健全的方法”。但他之所以還要寫作《再論小屯與仰韶》一文來論證仰韶文化是夏文化,根本原因還是為了要回應安特生關于中華遠古之文化的若干認識,因此他在文章開首即說:
民國十二年及十四年安特生繼續發表他的彩陶文化的研究,《中華遠古之文化》和《甘肅考古記》等,他從種種方面推斷仰韶的文化遺址,遠在安陽(即小屯)以前。……現在我們進一步要問:仰韶文化究竟前于小屯若干年,這兩遺址的關系如何? 安氏以為小屯與仰韶為一脈相承的文化,這實在是一個很可研究的問題。雖然安氏也曾精心的檢查仰韶遺址中有東方式的陶鬲、陶鼎、粟鑒、豕骨等,好像仰韶人完全是過著東方式的生活。……不過我想(也許是一點偏見)這樣的文化遺跡,關于中國文化的特殊點,如束發的笄,跪坐的習慣,以及商周以來沿用的器物花紋,一點也尋不出。這就能代表中華遠古之文化嗎?
徐中舒上述見解更為深刻的背景其實是中國古史起源的多元論,誠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包括徐中舒、傅斯年、蒙文通和徐旭生在內的多位學者從不同的研究角度出發,卻得到了一個共同的認識,即中國古史起源不是單一線條的,夏商周三代文化的變遷當與其種族的不同密切相關。因此,徐中舒論證仰韶文化為夏文化遺跡的根本目的在于強調中國上古文化中“漢化”與“胡化”,“春秋以前中國文化分布的區域只不過以齊魯為中心,而延及宋、衛、晉、鄭、二周而已”,而“那時還有許多異文化的民族,雜居中國境內,這些民族在南方的,他們的文化無可稱述,而東西北三垂,大致都支配在一種大相仿佛的異文化之下”,這兩類文化的對峙“就是中國史上漢、胡文化的分限”。很顯然,徐中舒先生這一理解與傅斯年的“夷夏東西說”頗有相通之處。
盡管李濟沒有對夏文化進行專門的探索,但他始終關注此一問題。在讀到徐旭生1959年豫西調查報告之后,他說:
1959年,有一位河南的老考古學者發表了他調查所謂'夏墟’遺址的簡略報告……這一簡略的報告,雖不能證實彩陶文化代表夏文化之假說,但卻可以加強這一假說可能性的力量。
事實上,盡管這次豫西調查收獲頗豐,但徐旭生先生清楚地知道夏文化探索的道路還十分漫長,以至于他建議研究生劉一曼不要選夏代考古方面的題目,原因是“他認為關于夏代的文獻考證他已做的差不多了,短時間內考古發掘也很難有大的突破”。而李濟先生的上述認識,也是他本人對于夏文化最大膽的估計了,體現了他審慎的治學態度與良好的考古學素養。1928年傅斯年創辦歷史語言研究所時,即手訂數條宗旨,其中之一是:
我們反對疏通,我們只是要把材料整理好,則事實自然顯明了。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兩件事實之間,隔著一大段,把他們聯絡起來的一切設想,自然有些也是或多或少可以容許的,但推論是危險的事,以假設可能為當然是不誠信的事。所以我們存而不補,這是我們對于材料的態度;我們證而不疏,這是我們處置材料的手段。材料之內使他發見無遺,材料之外我們一點也不越過去說。
縱觀李濟對于夏文化的態度,堪稱秉持史語所這一宗旨的極佳典范。而最有意思的是,傅、李二人著意栽培的門生夏鼐,在對待夏文化的問題上,也繼承了史語所慣有的謹慎傳統。一方面,早在20世紀50年代他就把“夏文化探索”作為重大課題列入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十二年科學發展遠景規劃(1956-1967)》中,并且在考古所山西隊建立之初,他“交付山西隊承擔的主要學術認為就是探索夏文化”,所以山西隊“建隊以后所規劃的第一階段工作,便是在晉西南進行普遍調査,目的是了解這一區域的古代文化面貌,并尋找探索夏文化的遺跡”。但另一方面,夏鼐先生從未認為夏文化問題已經在考古學上得到了徹底的解決,如他主持編寫的《新中國考古收獲》“奴隸社會”部分僅包括“商殷”和“西周春秋”兩節,對于夏文化和夏王朝問題,只是在“商殷”一節的開首寫道:
我國歷史上的奴隸制大約是從夏代開始的,到商代,奴隸制度無疑已經確立了。由于殷墟的發掘,商殷考古的資料,在解放前就有一定積累。但是商殷丈化的淵源以及和它有著密切關連的夏文化的探索問題,卻是到解放以后才提出的。……自從安陽殷墟發掘以來,商殷的歷史不但為考古發現所證實,而且得到了很大的豐富,從而使人們相信夏代的歷史也完全有可能通過考古工作取得同樣的成果。……從考古學上講,雖然在目前我們還不能確切指明那一種文化是屬于夏代的,但是也并不是完全沒有線索的。……(河南龍山文化和洛達廟類型的文化遺存)在探索夏文化中值得注意。
1977年11月22日在登封告成遺址發掘現場會閉幕式上的講話是夏鼐有關夏文化探索最為明確的表述了,以往大家最關注的是夏先生對于“夏文化”的定義,但這篇講話中的另一層意思也很重要,夏先生說:
夏文化問題:首先應假定:(1)我們探討的夏王朝是歷史上存在過的。不像有些疑古派認為可能沒有夏王朝。(2)這個夏文化有它一定的特點。……我認為現有的材料還不足以說明哪一個是夏文化,條件還不太夠。四種意見都有說不通的地方。
據殷瑋璋先生回憶,雖然夏先生對告成遺址的發掘工作給予高度評價,但對會場懸掛“夏代遺址現場會”的會標頗有微詞,認為這“豈不是要我們默認王城崗龍山小城是夏代遺址嗎?”這就難怪夏先生在現場會閉幕式上發表上述意見了。
夏鼐先生關于夏文化的上述意見終生未變,在他最后一本著作——《中國文明的起源》中依然說:
至于二里頭文化與中國歷史上的夏朝和商朝的關系,我們可以說,二里頭文化的晚期是相當于歷史傳說中的夏末商初。但是夏朝是屬于傳說中的一個比商朝為早的朝代。這是屬于歷史(狹義)的范疇。在考古學的范疇內,我們還沒有發現有確切證據把這里的遺跡遺物和傳說中的夏朝、夏民族或夏文化聯系起來。我們知道,中國姓夏的人相傳都是夏朝皇族的子孫。我雖然姓夏,也很關心夏文化問題,但是作為一個保守的考古工作者,我認為夏文化的探索,仍是一個尚未解決的問題。
夏先生還說,
1983年5月間,中國考古學會第四次年會在鄭州開會之際,我們參觀了王城崗的發掘現場。通過參加大會者的討論,多數人認為這個問題暫緩下結論為宜。關于夏王朝的時代及夏文化的確定這一重要課題,要有待于今后更多、更明確的新的證據的發現和深入的研究。
那么,對于夏先生這位“保守的考古工作者”而言,什么才是探索夏文化“更明確的新的證據”呢?那就是他私下談話中所說的——“夏文化最終只有在取得物證(如文字)后才能解決”。就這層意義上講,盡管歷年來在二里頭遺址又有諸多重要發現,但依然缺乏夏先生所強調的證據——文字。以至長期主持二里頭遺址發掘的許宏先生也說,“盡管有層出不窮的重要考古發現,盡管耗費了學者們的諸多心力,但剝開夏商文化問題熱鬧非凡的表層外殼,它的'基巖’部分,也即夏鼐1962年及其后對二里頭文化與夏文化關系的確切表述,卻沒有被撼動或突破”。由此可以想見,倘若李濟和夏鼐先生仍在世,他們或許還會說,“夏文化的實質,就考古學上說,尚是一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