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咸豐十一年（1861年）七月，北京總理衙門。
臨時接替李泰國代理海關總稅務司的英國人赫德再一次拜會恭親王奕?，目的很明確，這次一定要為大英帝國敲定這筆海軍大單。
而奕?又何嘗不想立刻組建一支現代化的大清海軍呢？
此時的江南，清廷與太平軍激戰正酣，戰事膠著。如能有一支船堅炮利的水師，無疑將大大提升清軍在上海等沿江城市的防御力，也可為日后威脅并攻克南京增加籌碼。
正因如此，對外購軍艦、組建海軍一事，無論是地方上的曾國藩、李鴻章等督撫，還是位居中樞的奕?，都十分贊同。
然而，現實很殘酷，這些年來，內戰燒錢，外戰賠款，朝廷的財政狀況已是入不敷出，又哪來的銀子養活海軍艦隊這樣的吞金獸。
看著愁容滿面的奕?，赫德自然清楚清廷的難處，于是，他將自己完整的方案和盤托出。
赫德信心滿滿道：“從英國購買一支由十幾艘炮艦組成的艦隊花費并不大，完全可以將預算控制在一百萬兩銀子以內。并且這筆錢也無需貴國政府額外出資，只需加征鴉片關稅和商稅，一年內便可籌銀上百萬兩，然后將這部分關稅專款專用即可。”
為了說服奕?，赫德將艦隊組建后的訓練成軍也安排得妥妥貼貼，他接著說道：“一年內所有艦船即可交付貴國，待交付后，可雇傭少量外國人充當舵手和炮手，并由他們負責訓練中國水兵，再有一年便可形成戰斗力，屆時水陸并舉，南京城旦夕可下。”
資金問題解決了，成軍還能如此之快，更能克復南京的好處，奕?聽后連連稱善。對清廷而言，赫德的方案無疑于瞌睡送枕頭。
看不出來，你這位洋同志是個好同志啊！奕?因此對赫德刮目相看。
奕?也是個行動派，立馬向皇兄咸豐打報告，咸豐閱畢，自然也沒有拒絕的道理，一切準奏！
至此，大清朝堂扯皮多年的海軍組建計劃正式進入實施階段。
02
赫德為清廷籌建海軍如此盡心盡力，難道就圖那點軍火錢，順帶弘揚下國際友誼嗎？
當然不是，英國人的花花腸子多著呢。
他在那幾天的日記中寫道：“以此在中國部署一支海軍機動兵力……也可鎮壓長江上的暴徒活動。”
此后，為免夜長夢多，赫德抓緊與清廷落實具體購艦方案，并推薦此時仍在英國養傷的上司李泰國代清廷購買軍艦。
當英國人李泰國收到赫德的通知后，立刻意識到，無論對他還是對英國政府而言，這都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自己不僅控制了中國的海關，更可以借此掌控中國的海防。
于是，他開始不遺余力游說英國政府，很快拿到了組建艦隊的授權。而英國政府為幫助李泰國和赫德實現計劃，更是委派曾在第二次鴉片戰爭中擔任過英艦艦長的阿思本上校，來出任這支艦隊的指揮官。
當聽完李泰國一番激情澎湃的描述后，阿思本仿佛看到了自己在中國海域肆意橫行的畫面，兩人隨即一拍即合。
清廷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李泰國此后的一系列騷操作竟會如此膽大妄為。
李泰國辦的第一件事便是推翻了此前的采購預算，要求清廷再追加撥款，否則他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清廷哪知道什么軍艦的市場行情，左右拗不過李泰國，罷了，又追加了十五萬兩。
拿到錢后，李泰國便向船廠下了七艘戰艦和一艘補給艦的訂單。隨后，二人竟全然不顧清廷的本意，大張旗鼓地為艦隊招募了六百多名外國水手。一切準備就緒后，李泰國遂“代表”清廷與阿思本簽署了《合同十三條》，核心內容如下：
1、任命阿思本為艦隊司令，擁有艦隊的一切人事權、管轄權和調度權；
2、清廷的一切命令皆由李泰國傳達，除李泰國外，阿思本不遵從任何人的指令；如果阿思本不能照辦之事，則李泰國可以不轉達；
3、清廷從海關撥一千萬兩白銀，作為艦隊四年的經費。
對于李泰國的自作主張，別說清廷了，就連赫德都被蒙在鼓里。
而此時，遠在萬里之外的清廷正在為接收艦隊做著各種準備，該募兵的募兵，該訓練的訓練，曾國藩更是早就敲定了艦隊司令的人選，盼望著期待已久的艦隊盡快到來。
而李泰國自導自演的這出鬧劇，也即將大白于天下。
03
同治二年（1863年）六月，中國上海。
李泰國先于艦隊來到上海，返回海關總稅務司任上，同時，他也向清廷拋出了自己與阿思本簽署的《合同十三條》。
舉朝震驚，一片嘩然！
此時，清廷合計已花費一百零七萬兩白銀，巨額投入換來的艦隊竟不能擁有實際控制權，反而成了李泰國和阿思本的私人武裝，曾國藩第一個不答應！
曾國藩本打算由湘軍掌控這支艦隊，聞訊怒而置氣道：“中國如此之大，這區區一百零七萬兩銀子寧可打了水漂，也要挫一挫李泰國的驕狂之氣！”
李鴻章同樣怒不可遏，他以指揮英國人戈登常勝軍為先例，與李泰國據理力爭道：“艦隊指揮權始終要由中方掌控。”
就連赫德也是大出所料，認為李泰國此舉定然難以如愿以償。
在與地方督撫協商無果的情況下，李泰國立即前往北京總理衙門，轉而向恭親王奕?施壓。
然則，這樣的條款，任誰都無法接受，總理衙門同樣反饋：“此合同十三條，所有事都由阿思本獨斷專行，而不肯聽命于中國，不合體制，難以照辦。”
或許是舍不得期待已久的艦隊，亦或是忌憚英國人的淫威，奕?還是決定與李泰國好好談談，商定個折中的法子。于是，在經過一個多月的唇槍舌劍后，雙方達成了一份《輪船章程五條》，核心內容如下：
1、中方選派艦隊總統（即司令），阿思本為幫同總統（即副司令），艦隊一切事務由兩位總統協商辦理。同時，艦隊由地方督撫節制調遣。
2、阿思本負責約束洋兵；中國可隨時挑選中國人上船學習，阿思本有教練的義務；
3、艦隊經費由李泰國從關稅中按月支取；
清廷做出巨大讓步，曾國藩等一干督撫也勉強同意，事情總該畫上句號了吧。
然而，并沒有。
同年九月，阿思本率領艦隊抵達中國。在與阿思本碰頭后，李泰國竟又推翻了剛剛達成的《輪船章程五條》，甚至威脅清廷兩日內必須在《合同十三條》上簽字畫押，否則就要遣散艦隊，變賣軍艦。
洋人如此不講信義，令清廷大感意外。無奈之下，總理衙門試圖與英國駐華公使卜魯斯交涉，但卜魯斯的表態顯然與李泰國站在一邊，弱國無外交，縱使受了氣也得憋著，更助長了李泰國的囂張氣焰。
反倒是美國公使蒲安臣，出于提升美國在華影響力的考慮，積極為清廷從中斡旋，花大力氣說服卜魯斯為代表的英國政府不再支持李泰國。
只要英國政府不介入，這事就好辦，清廷為之大松一口氣，也有了一拒到底的勇氣。
04
同治二年（1863年）十一月初二，在中樞朝臣和地方督撫的一片反對聲中，總理衙門按蒲安臣的建議，向英方發出照會。
照會中，清廷對英國政府表示感謝，充分說明了中方拒絕《合同十三條》的理由，并委托英國政府拍賣軍艦，要求所得款項還給中國。
最后，在支付了阿思本在內的艦隊全員相應薪資和一大筆遣散費后，這場竹籃打水一場空的鬧劇終于落幕。
清廷為此前前后后撥款一百七十二萬兩，而后回收白銀一百零二萬兩，一番操作猛如虎，凈損失白銀七十萬兩。
也總該有人為這七十萬兩銀子和兩年多的寶貴時間付出代價。在發出照會后的第四天，清廷便將那位吃里扒外的李泰國從海關總稅務司的肥差上擼了下來，改由他們認為更好打交道的赫德接任。
赫德也成為這場鬧劇中的最大贏家，由此也開始了他對中國海關近半個世紀的掌控。
昔日，面對李泰國的咄咄逼人，曾國藩就發出感嘆：“洋人盛氣凌人，將輪船視作奇貨可居……皆將引為大恥！”
現如今，一百多年過去了，顯然洋人們變化不大，今天禁售這個，明天封鎖那個，依舊在樂此不疲地玩著那套奇貨可居的老把戲。
是時候改改規矩啦，爭口氣，讓不可一世的洋人們也見識見識，什么叫做中國的遙遙領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