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一部以側重女性描寫的人情巨著,《紅樓夢》所塑造的各位女性如同T臺上款款走來的模特,絡繹不絕、形色各異,但無不令人印象深刻,拍手叫絕,每一位都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人物。
這里的“慣習”概念來自于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體現的是一種試圖調節結構規則與個體性情的努力。“慣習”指的是一種特定歷史語境下的個體的性情傾向,這種性情既是特定社會空間的產物,也是一種形塑的力量,具有生發社會實踐的潛能。同時,與明確的規章教條不同,慣習還是一個相對開放的系統,能隨著場域或位置的不同而有一定的靈活性。
作為一部以側重女性描寫的人情巨著,《紅樓夢》所塑造的各位女性如同T臺上款款走來的模特,絡繹不絕、形色各異,但無不令人印象深刻,拍手叫絕,每一位都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人物。這里僅選取鳳姐,是因為在大觀園眾多姊妹中,鳳姐絕對算是一個異數,一個在很多方面不符合封建貴族“慣習”的女性,比如她的張揚、潑辣、吃醋,她的愛財和弄權。但一個社會的文化或慣習之所以強大,就在于幾乎在距離它最遠的個體身上都會有所體現,雖然有時可能是以某種極端或叛逆的形式出現。因此考察一個距離慣習最遠的人物也許可以讓我們對它有一個更清晰的認識。
首先,與鳳姐的張揚跋扈相對的是貴族女性應有的低調內斂。鳳姐一出場,就是丹唇未啟笑先聞,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在地上落根針都能聽到的安靜場合居然大說大笑地走進來,讓從小飽讀詩書的黛玉心中納罕,明顯受到了驚嚇;再加上鳳姐的裝束,“彩繡輝煌”,顏色富貴鮮亮,即使是與尤二姐見面時,雖然一身素白,但也“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其他關于她張揚跋扈的描述比比皆是,比如她對下人的痛罵,她對公子小姐掉書袋的取笑,她的宣稱“王家的地縫子掃掃就夠賈家過幾年了”,她的“比比我和太太的嫁妝”等稍顯放肆的言論。與她相對的是李紈、尤氏、王夫人、寶釵、黛玉等人的低調內斂。李紈就不用說了,早就心如枯槁、天天做針線了;尤氏活潑點,也僅限于同輩之間;王夫人木訥迂執,最不喜歡的就是丫鬟們姿態妖嬈穿紅著綠;寶釵柜子里掛著一柜子新衣服,但日常只是半新不舊,房間里也毫無裝飾,“雪洞一般”,尤其不愛說三道四,“沒嘴的葫蘆”一般;黛玉的衣服估計是講究的,但色調上肯定是內斂的,只有一次說到她生日,稍微穿了件鮮亮的衣服,就讓寶玉五迷三道的;探春說話爽快,但也很注意審時度勢,不會輕易發言,她房間講究的也是寬大爽闊;其他姐妹迎春是個“二木頭”,日常還受奶媽婆子的欺負。可以說大觀園里,除了老太太偶爾穿點鮮亮的,那也只是因為她年事已高,又有資歷,所以可以自由些,其他女性幾乎無一例外的低調內斂、屏息靜氣,唯有鳳姐不同。與鳳姐的大字不識一個相比,以上各位多數都是飽讀詩書的千金小姐,這些人無一例外的選擇了低調內斂的處事風格,可見這股慣習力量的強大。即使是鳳姐,在有家族男性長輩在場或者元妃省親等正式場合,也仍然是安靜的,不會調笑打鬧。可以看出,雖然她自己是個異數,但她是很明確自己的“特權”地位的,而且完全明白自己的這種“特權”的界限和使用空間,并非一個對此慣習完全無知的人。如同賈母所說,鳳姐是個平日可以逗自己開心,有了正經事也可以商量的人,她并不是真正的無知,這也可以從她與平兒點評家里的幾位小姐時的言辭看得出來。
其次,就是鳳姐遠近聞名的吃醋或曰嫉妒心了,與此相對的是大家女性應該有的寬容、賢良,尤其要在丈夫納妾問題上理解、接受甚至支持。“別人是醋壇子,她是醋缸”,這是她手下心腹的原話,還有賈璉哭訴的:“憑什么她可以和大伯子小叔子談笑,我就不能多看丫頭一眼?”極端的就是即使是自己的陪嫁丫頭,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平兒,她也不允許老公多惦記,更不用說外來的尤二姐了。這個問題上,聽聽賈母怎么說:“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世人都打這么過的。”還有賈赦想要鴛鴦,大太太還得幫著去求賈母,以及李紈所言對陪房寬容,但有的留不住,還有王夫人對趙姨娘的忍讓,甚至黛玉在得知襲人升級之后都會跑過去祝賀稱“嫂子”這件事,都可以看出當時的貴族女性要大度,要有容忍別的女人和自己分享丈夫的雅量,甚至生不出兒子要鼓勵丈夫納妾等等所謂美德。這也可以從鳳姐生日潑醋時對賈母的哭訴中看出來,她并不敢說賈璉與鮑二家的私通不對,而只敢說“他們是想要治死我”云云,后來尤二姐事情出來,她也不敢說賈璉娶二房不對,只能說時間不對,家孝國孝在身,娶的人不對,因為二姐已有婚約在身等等。從她自己的措辭以及她在賈府上下的名聲可以看出,當時世家大族的已婚女性是沒有資格吃醋的,要以鼓勵丈夫多生子嗣或者尋歡作樂為美德,比如王夫人,雖然趙姨娘那樣,但賈政三天兩頭睡在那邊,孩子也生了兩個,也從未見她抱怨過這個。倒是鳳姐,明里暗里都是不贊成賈赦張羅娶鴛鴦的事情,只是她不敢從愛情專一、夫妻忠誠這個上頭來說,因為這并不是封建大家的慣習,門當戶對、父母做主才是當時的婚姻常態,愛情(私情)不但不受鼓勵,而且是根本不允許有的大逆不道之事,參見賈母對崔鶯鶯之類小姐、書生故事的批判,因此只有服從男性、關心子嗣、愛護男性(保養身體)、輔佐男性仕途(所以不能違背國家法度,不能停妻再娶,不能娶已經定親的女人)等等才是名正言順的理由。但從鳳姐來說,她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兒子,她雖然本能地反感丈夫在外邊沾花惹草,但卻并不敢直接挑戰當時的婚姻制度,只能用一些言不由衷的理由來保護自己,甚至不得不承擔自己善妒、不容人的口實。她對這一點是非常清楚的,對二姐說:“今日二爺私娶姐姐在外,若別人則怨,我則以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們誹謗,故生此事。”
其三,鳳姐的貪財與貴族女性對錢財的漠然或曰淡然。鳳姐作為東府總管,張口閉口談錢也無可厚非,但她身為貴族女性,背后有大筆的嫁妝,居然想出拿月錢放高利貸,索賄(賈薔的孝敬、天檻寺尼姑的三千兩)、偷出老太太東西典當弄鬼、甚至過生日偷著不出份子錢等等實現私房財富積累的招數,實在是與大家小姐的身份難以匹配。正如李紈所說的:“這東西虧她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若是生在貧寒小門小戶人家,做個小子,還不知怎么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尤氏也為此取笑過她。與此相對的是其他女性對金錢的態度,寶釵、探春協理大觀園的時候,覺得只談錢太俗了,所以需要搬出孔孟之道來偽飾一下。黛玉對手下的婆子發起小費來相當大方,只和寶玉說過一次,你家出的多進的少之類的話。寶釵更不用說了,經常拿自己家里的錢財做人情。襲人也是如此,自己的新石榴裙送人了也就送人了。就連挨下人欺負的迎春也認為“那些東西丟了也就丟了,不值得為此勞神”。賈母介紹鳳姐時也說,“她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這個“破落戶兒”自然有著錢財上小氣、計較的意思。即使貴族千金所受教育使然,但誰又能逃脫金錢的擺布呢?要不也不會有人說,“賈府上下一副勢利眼富貴心”,迎春的婚事就與父親在外面的債務不無關系。寶釵黛玉都知道賈府經濟正在衰竭,寶釵私下贈燕窩給黛玉,探春屈尊在園子里興利除弊,王夫人也得考慮削減丫頭來減少開支。而寶釵的從容大方、不問稼穡雖然使她從不樹敵,但也浪費了大好智慧,眼看著自家和賈家的經濟每況愈下,日薄西山。
第四,鳳姐對權力的攫取和其他女性的甘為幕后。鳳姐與其他家族女性不同的另一點是她對權力的向往,這個向往有時直接與對金錢的向往相關,因為權力可以幫助她得到更多金錢,但有時她追求的更像是一種能力的體現。比如協理寧國府為秦可卿辦喪事,天天早出晚歸,東府西府一塊管理,既是威風八面,也是辛苦操勞,雖然后來嘴上說,“西府被我搞的亂七八糟”,但語氣里透露出卻是一份自信和得意。平日里更是迎來送往,既要迎合賈母,又要提防自己的婆婆,還要對付下人的口舌,她的流產應該也與這種巨大的工作壓力有關,甚至小產之后,也從未提出過辭職,而是打起精神繼續操勞,實在算是敬業的典范。而其他女性大多不務家政,王夫人的理由是身體不好,李紈天天帶孩子做針線,親戚里的寶釵奉行的是不多說一句話不多走一步路的人生哲學。黛玉不用說更是著名的身體不好。探春雖然不錯,但畢竟是個姑娘,而且還是趙姨娘所生,王夫人多少還是有些介意的。其他兩位姑娘一個是二木頭,一個是性格執拗,要不以后也不會出家。所以能干且肯干的其實一直都是鳳姐一個人而已。而關于賈府的破產,并不全是鳳姐的原因,收入不好沒有租子、男人們不說買地、花費巨資興建大觀園、官場上迎來送往這些估計沒有一件事是內務總經理鳳姐可以做主的,她自己也知道這個家族寅吃卯糧很久了,但砍掉誰的好呢?只好能推一步算一步,平心而論,家里還有誰能比得上她呢?冷子興對她的評價:“鏈爺倒退了一射之地;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賈珍也說:“從小兒大妹妹頑笑著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又在那府里辦事,越發歷練老成了。”家里婆子更是直接說:“少說也有一萬個心眼子。”其實這并非是對權力的攫取,而更像是人生價值的實現,鳳姐沒有讀過書,也不會寫詩,沒有兒子,老公天天朝三暮四,但是她會過日子算賬,會察言觀色,能言善辯,也會管理人,她如果不做這個職位誰做呢?而下人罵她并不是因為她斂財,而是因為她管理嚴厲,法不容情,“小的們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殊不知苦了下人,她討好兒”。在下人嘴里的“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她”,“又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多她會過日子”。也恰恰說明了她的執行力和管理能力之強,而家里其他女性如邢夫人并尤氏李紈等妯娌對她的非議也帶有很強的“羨慕嫉妒恨”的成分。其實鳳姐的權力欲更多的是為了實現個人價值,或者說一個不能生育男嗣的女性的社會能力的展示吧,而且還帶有挺身而出的豪俠之氣,而府里上下對這樣一個能力超強的女性的所謂權力欲的指責不過是建立在一種男尊女卑、長幼秩序的慣習基礎上的,府里真正有見識的人如賈母寶玉釵黛之流其實對她還是尊重和肯定的,甚至她的親信平兒在賈府都有著相當的分量。
鳳姐的張揚、善妒、嗜財、權力欲都是她在《紅樓夢》中屢遭詬病的方面,因為這些全部不符合當時貴族大戶女性傳統教養的慣習:低調、忍耐、修身、奉獻、服務等。而她之所以能獨樹一幟,成為“脂粉隊里的英雄”是因為以下幾點,第一,她大字不識一個,從她親哥哥并王夫人的情形也可以看出,王家并非詩書之家,這雖然使她有時候有些自卑,但更使她擺脫了傳統慣習的一種重要傳播方式——書本教育,因此她的頭腦中并沒有太多窠臼的東西,比如她對丈夫的態度、對錢財的態度更多的是一種女性本能的東西,而絕對不是封建教化的產物,而她的女兒巧姐從小就開始讀《列女傳》了;第二,她獨特的身份背景,她雖然不讀書,但也算出身大家,娘家有權有勢,嫁的老公賈璉也算是混場面的人物,精于世故善于應酬,尤其她作為賈府核心人物王夫人內侄女的身份可以讓她直接獲得信任,進入東府管理層,這是她能夠賈府掌權的非常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她雖然并非是慣習擁有者,但卻獲得了慣習制定者的支持和庇護,王夫人對她唯一生氣的一次就是拿著那個繡春囊找她那段,因為這有些太過分了,不夠尊重;第三,賈母的特許,在孝道第一的文化語境中,賈母作為大家族的最高權力象征,雖然浸淫傳統慣習已久,但卻是個有趣有品的人物,也喜歡有趣的人,也許看多了邢夫人王夫人的畏縮死板,反而是鳳姐的不拘一格甚至粗俗小氣更能令她開心。而且年事已高,見多識廣,知道世事變遷的道理,對待有些老傳統反而不像年輕一代那樣嚴厲苛刻,因此雖然鳳姐無后,但卻并不減少對她的寵愛。對鳳姐來說,王夫人的信任讓她獲得了這個職位,但呆板嚴肅的王夫人并不能讓她獲得工作上的快樂,因為她們之間性情差異太大,每次鳳姐和她說話都是非常小心翼翼的;但賈母就不同了,她認可她肯定她,支持她庇護她,必要的時候引導她,這對鳳姐來說既是莫大的榮耀也是莫大的滿足,一種千里馬得遇伯樂的感覺,從她們的相處來看,鳳姐對賈母的感情是真摯的,并非完全是諂媚取悅,而從賈母的言談來看,詩書上也并不好,應該也就認識幾個字,或者同鳳姐一樣是文盲,功力全仗閱人無數,少了詩書的局限,反而可以保留幾分爽快活潑之處,這也是她喜歡鳳姐的原因。可以說,她熟知各種慣習,但卻并不以之為然,反而經常愿意嘗試著打破一下,提出很多新奇的點子如把男人們趕走娘們自己快活,撮合寶玉黛玉之間的小矛盾,或者湊錢給某個小輩過生日等等。她自己娘家的湘云到了這里便像瘋了一般,可以穿小子衣服并大口喝酒吃肉。但對李紈、迎春甚至寶釵等完全服從慣習的人并未特別喜愛,雖然嘴上說是極好的,因此賈母雖然身處女性慣習的中央,卻又總在有意無意地消解、轉化著這種慣習,并且利用手中強大的解釋權,為那些不遵守這些慣習的年輕人開脫,甚至還為年少的孫子輩創造一個脫離了慣習限制的自由烏托邦——大觀園。鳳姐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她對丈夫的獨占欲、她的撒潑、她的高調,其實未嘗不是每一個貴族女性內心所向往的一種自由,因此賈母對鳳姐經常是名為譴責,實為縱容。比如一方面說男人偷雞摸狗是常態,一方面又讓賈璉賠罪,一方面說她是潑皮破落戶兒,但語氣里卻滿是親切。鳳姐從她那里鼓搗東西典當,鴛鴦當然會告訴她,但她裝聾作啞,就連尤二姐去世這件事,她也未必真心不知道是鳳姐做的手腳,但卻采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不聞不問的態度,全憑鳳姐處理。這一方面是對鳳姐的支持,一方面未必也是對男權的蔑視;第四,大觀園眾位姐妹兄弟的支持。雖然鳳姐周圍的公子小姐大都飽讀詩書、能寫會畫,可以說是無一俗物,但他們恰恰并不反感鳳姐的惡俗,甚至還很需要這樣一位人物,多半是因為她們意識到自己所受的教養有很多假惺惺的東西,并不能維護自己的權益,也無益于家庭運轉,反而是鳳姐這種酣暢淋漓的人生才更痛快。而且如果細讀,黛玉寶釵探春湘云之流并非完全是慣習的接受者,她們身上已經有了某種叛逆的基因,她們更希望做可以掌握自己命運的女人。如探春所言如我是個男人如何如何,黛玉則與寶玉暗生情愫,想要私定終身,湘云不愿意回到等級森嚴的叔叔家,更渴望賈府的自由,就連寶釵,雖然端坐無聲,但心中自有悲苦。她們身上既有封建女性慣習的全部體現,但更顯示出對這種慣習的強烈反感。這些都使她們對鳳姐這個封建慣習的叛逆者抱有一份理解和支持。從全書來看,指責鳳姐的輿論多數來自于下人,這些受教育程度不高的下人,恰恰是封建禮教最忠心的喉舌,而在賈府核心層面上,鳳姐還是受到大家的一致認可的。
正如探春所感嘆的大家族的潰敗都是從內部開始的一樣,這種貴族女性慣習的破產也是從賈府核心層開始的。鳳姐這位身居權力中心、看似積極維護這個體制的女性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在她身上,我們既看到了貴族女性慣習的力量,更看到了貴族女性慣習的衰微。而在她的身后,更是一大批對這種慣習產生強烈抵觸的男男女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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