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爾茨所用的“深描”（thick description）一詞源自吉爾伯特·賴爾（Gilbert Ryle）。賴爾曾經提出了一個著名的例子以說明其觀點。在這個例子中，兩個男孩都在眨動其右眼；一個男孩只是無意識的在抽搐，而另一個則是故意的——他這么做是為了向朋友傳遞某種信息。這時，第三個男孩開始模仿前兩個孩子，他學著他們的樣子眨動右眼，只為了好玩。在這樣的情況下，“深描”可以重現出一些“分層的意義結構階序”（stratified hierarchy of meaningful structures），而“所有的抽搐、眨動、假裝眨眼、對眨眼的模仿以及對這一模仿的預先排練，都是根據這些結構來做出的，也是根據它們來被感知和被解讀的”。雖然我無法在邊沁（Jeremy Bentham）的作品中找到“深描”一詞，但估計這個詞匯正是由此人首創的——“深描”正符合邊沁所提倡的、在解釋某一特定理念時應循的過程。邊沁在試圖指導巴黎的國民公會（National Convention，法語：Convention nationale）時，曾不止一次并有些急切地表達了一種觀點：要理解正義或自由一類的事物可能很困難，正如很難清楚地判定眼睛是在無意識地抽搐還是在有意識地眨動一樣；解決之道在于盡可能地收集信息——與詞語的用法相關的信息——并以此為憑來進行操作。
以自由（liberty）為例，如果缺乏對自由之含意的說明，就很容易變得失去導向——邊沁認為當時的法國就處在彷徨、迷失的狀態中，因為人們把建設自由與追求帝國崛起混為一談。故而，邊沁在描述自由的含意及其意味時特別注重準確性。在描述時，他特別解釋了當自由成為一種強勢者用以剝削弱者的工具時，其常常意味著“強加的自由”（forced liberty）。只有通過評估歷史紀錄，我們才能得知奧運會是否僅僅就是一些高度組織化的體育賽事（這些賽事合起來相當于一個有組織的政府），還是由廣泛存在的、對健康鍛煉的欲求所造成的一種產物。也只有這樣，才能知道荷蘭黃金時代（the Dutch Golden Age）的那些靜物畫家——比如大安布羅休斯·博斯查爾特（Ambrosius Bosschaert the elder）、彼得·克萊茲（Pieter Claesz）或者讓·達維德茲·德·希姆（Jan Davidszoon de Heem）——他們所畫的骷髏、動物和花卉究竟是象征、隱喻（代表了正確生活觀與死亡觀），還是并無深意。
盡管如此，思想史卻口碑不佳。長久以來，思想史一直受到歷史學家、哲學家和社會理論家的批判。路易斯·納米爾（Lewis Namier）是群體志（prosopography）的倡導者，后者旨在從各種人物傳記中提煉出某一群體的共同特征。早在30年代，納米爾就在《美國革命時代的英格蘭》（England in the Age of American Revolution）一書中將對觀念的研究貶為“夢話”（‘flapdoodle’）——他認為所有人類行為的動機都是私利（self-interests），而觀念掩蓋了社會行為的這一動機，故而是極具誤導性的。很多持有不同哲學立場的人都曾論稱：只有以社會變遷背后的真正動力——也就是受引導的或不受控制的經濟力量、自我無意識或是不知不覺的人民大眾——為參照，觀念才是可被理解的。歸根結底，作為一種有關現實世界的信息而言，觀念僅僅是次要的。故而，真正的研究應致力于辨明由那些真正動力所代表的語境（context）——語境才是關鍵所在。葛蘭西（Antonio Gramsci）曾經批評歷史學家貝內德托·克羅齊（Benedetto Croce），說他搞“卑鄙的彼拉多主義”（‘despicable Pontius Pilatism’），即認為知識分子的角色必須高于人民大眾的利益并與之保持距離?？肆_齊之所以被譴責是因為其不愿表明立場，不愿為任何事負責，并且拒絕直接參與公共事務。近些年，針對思想史家也出現了這種批評。思想史家被批評為唯心主義者、對當下毫不關心的老古董、書齋里的學究、精英人物的學徒以及徒有其名。他們還被批評為不懂社會，對觀念之外的其它因素一概視而不見。本書將要論明：所有這些指控都站不住腳——如果其針對的是思想史當下之運作方式的話。
思想史家認為：作為一種有關社會現象的信息來說，觀念并非次要，而是主要的；觀念是一種具有直接揭示功能的、關乎我們世界的事實，而只有以種種其它觀念為參照，這種事實才能被描繪出來。如是觀之，觀念是種社會力量（social force）——不錯，它們可能是被其它力量所形塑的，但是反過來說，觀念也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人類世界。
一旦超越了這一界限，思想史家們就無法形成共識了。這一部分是因為他們常常來自不同的哲學群落——這些群落形成于20世紀下半葉，在本書后面的部分中會對其中幾例加以描述。值得強調的是：思想史家們所面臨的一個問題是他們都身處不同學校的人文學院中，因此他們對自身的定義無不以某一特定領域中主流的治學方法為參照。其它歷史學家對思想史家們的認識因此就成了一個突出的問題。以前普遍的一個說法是，思想史家在“正牌”史學家面前常常感到惴惴不安，因為后者總把觀念當作那些推動歷史的真正力量之附帶物。唐納德·溫奇（Donald Winch）曾注意到，思想史家在宣讀文章時常常處于“客場作戰”的境地。還好這樣的情況現在已經有所改善。本書的目的之一就是通過找出思想史家們的共同領域來幫助他們找到一點一起為“主隊”效力的感覺。
達林·麥克馬洪（Darrin McMahon）和賽繆爾·莫尼（Samuel Moyn）都曾指出當今的思想史家們很少相互爭執——特別是在方法論方面。這個情況被視為一個問題：在60和70年代，可以發現一些最好的思想史著作其出現都伴隨著方法論上的爭論。這里的預設是：一旦我們停止爭論，就意味著變得自滿并停止產出優秀作品。近年來最重要的歷史哲學家之一馬克·貝維爾（Mark Bevir）曾說其1999年的著作《觀念史的邏輯》（The Logic of the History of Ideas）出現于方法論探討的黃金時代落幕之時。約翰·伯龍（John Burrow）則寫過一篇討論方法論之貧瘠的文章，提出了一個替代性的視角。此文論稱：那些癡迷于找到一種叩問過去的單一方法之人，其很容易變得頑固不化，對新方法充耳不聞。伯龍所謂的“方法整體主義”（Methodological Holism）要求叩問人們知識論方面的種種預設。故而，對這一主義的不舍追求常常伴隨著對過去的蔑視之情；其還往往伴隨著一種失敗，即追求之人往往有失于接受并欣賞前人思想的性質——對后來者而言，前人的思想往往顯得怪異而陌生，其實卻可能具有某種合理性。劍橋的一位思想史家伊斯特萬·洪特（Istvan Hont）甚至更進一步，斷言“方法論是給傻子搞的”。值得一說的是，現今最好的一些思想史家——比如安東尼·葛拉芙頓（Anthony Grafton）——常常試圖避免涉及方法論上的爭議。雖然本人并不反對探討方法論上的問題，但是本書的內容并不會對這一探討有特別的啟發或刺激；畢竟本書的目的是對思想史這一領域稍加介紹，僅此而已。另外，本人也得承認自己在方法論方面并無什么創見可言。當然，盡管如此，本書還是鼓勵讀者盡量持有異議。
以下的章節將在一般意義上描述思想史的歷史，以及描述其在當下是如何運作與如何受爭議的。在處理完歷史的部分后，將考慮方法和具體實踐上的問題——也就是說，要考慮那種宣稱思想史家已經把歷史研究搞得與當下毫無關系的觀點。必須提醒那些期待看到豐富而多樣化、取自最新研究成果的例子之讀者，本書中使用的例子大多來自本人最熟悉的領域。另外，還要指出思想史在對古代思想的研究方面實際上影響力有限，這是因為古典學（classics）在學校里同樣占有一席之地，并且自有其深厚的傳統。同樣值得注意的還有這一情況：雖然本書將介紹萊因哈特·克澤萊克（Reinhart Koselleck）、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以及列奧·施特勞斯對思想史所采取的進路（approaches），但主要還是會把焦點放在昆廷·斯金納（Quentin Skinner）和約翰·波考克（John Pocock）提倡的方法和具體做法上。這是因為本人相信這些方法和做法在以英語為主的研究者中占主導地位，同時在形塑近期的作品方面也最具影響力。當然，每種進路之間都有重疊和相似的部分，這在本書的結尾處將會有所討論。
選擇聚焦于劍橋派學者也許是個錯誤。在2014年9月的一個為于默奧大學（the University of Ume?）思想史專業研究生召開的學術會議上，我發現學生們既沒聽說過波考克，也沒研究過斯金納方法論方面的論文——他們研究的靈感全來自福柯。這些瑞典學生所做的研究主要都是關于二十世紀科技史的，這導致了一個有趣的后果：他們很多都在技術學校教課。在別的地方，情形可大不一樣。
譯者：劉小宇 多倫多大學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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