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中國古代“富民社會”的形成
《思想戰線》2022年第5期
林文勛,田曉忠
基金項目:云南大學哲學社會科學“富民社會”理論創新高地、“中國經濟史創新團隊”建設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林文勛,云南大學中國經濟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田曉忠,云南大學中國經濟史研究所副教授(云南 昆明,650091)。
摘要:“豪民”與“富民”是中國古代不同時期極為重要的社會群體和階層,他們在漢唐及唐宋時代的經濟行為與社會活動,及由此形成的經濟關系、階級關系和社會關系,反映了當時社會的時代特征。漢唐“豪民”與唐宋“富民”既有關聯性,也有差異性。商品經濟發展、社會流動加快,是“富民”興起的前提和基礎,也決定了“富民”與“豪民”的差別及其走向。兩稅法確定了“富民”擁有土地財產的合法性,他們與國家之間結成了良性的互動關系,兩稅法是“富民社會”形成的一個重要歷史節點。
關鍵詞:豪民;富民;商品經濟;社會流動;兩稅法;產權
“富民社會”是我們倡導提出的一個學術概念,意指唐宋已降在傳統中國社會內部新興起來的“富民”階層,已成為社會的中間層、穩定層、動力層,故唐宋已降至明清時期的中國傳統社會可視為一個“富民社會”。以“富民社會”的研究為基石,進而認為在唐宋之前是“豪民”為主導的社會(更往前則是“部族”主導的社會),在此之后則逐步演變為“市民”主導的社會,中國傳統社會依次經歷“部族社會”“豪民社會”“富民社會”,并向“市民社會”發展變遷的演進過程。作為一種“融通斷代和多維度詮釋中國古代史的良好嘗試”,“富民社會”學術體系從社會流動與社會分層的視角重新激發對傳統中國社會經濟關系和階級關系、社會結構乃至社會發展階段性特征等議題的探討,取得了一些研究成績,也產生了較廣泛的學術影響。在前期研究基礎上,近來又對“富民社會”研究的指向與意義作了進一步闡釋與總結。盡管如此,“富民”及“富民社會”理論體系構建所涉及的一些基本問題,如“富民”與“豪民”的區別和聯系,“富民”興起取代“豪民”的過程,以及“富民社會”如何確立,“富民社會”如何向“市民社會”發展演進等問題,都還需要我們作進一步深入的論說。本文主要對“富民”以及與“富民”相關的“豪民”等概念進行辨析,進而討論“富民社會”在唐宋之際形成等相關問題,期望以此充實和豐富“富民社會”理論研究,提升“富民社會”研究的學術解釋力。
一、“富民”與“豪民”辨識
“富民社會”研究在學界中受到關注,贊成者、質疑者兼而有之。贊成者、支持者暫不多論,質疑者所提出的一些問題,我們研究團隊已從史觀與研究方法等角度予以回應,促進了正常的學術交流與討論。本文試圖從歷史的角度,進一步對大家所關心的“富民”與“豪民”等史籍記載中易混淆的語匯及其具體所指,作進一步的辨析與澄清。
關于“富民”概念,筆者此前指出,“顧名思義,'富民’是占有財富的人”。隨后筆者進一步說明,“富民又與財富占有者不同。因為,財富占有者中還包括那些依靠特權占有財富的人。就富民來說,它所擁有的只有財富,而沒有任何特權”。“這個新興階層,為了取得應有的社會地位,博取'士’的身份,非常重視文化教育,并把他看成是安身立家的根基。”“富民階層具有區別于其他社會階層的顯著特征,即沒有政治特權,僅僅占有財富和擁有良好的文化教育,依然屬于'民’的范疇。”我們對“富民”作的這一界定,有學者在不同場合里提出疑問,他們說沒有政治特權的財富占有者“富民”要到唐宋之際才興起嗎?如何看待戰國秦漢時期的“素封之家”?富貴合一與富貴分離的財富占有者,在中國古代究竟誰占的比重更大,發揮的作用更大?作為一個沒有特權的財富占有者群體或階層,“富民”們真的能在中國古代社會中發揮出巨大的社會作用和歷史作用嗎?等等。這樣一些問題,事實上都是事關“富民社會”認識是否成立的重大基本問題。回答好這些問題,將有助于學界更好地理解我們的研究工作。
在這里,我們不妨回到歷史長河中,對歷史時期的財富占有者進行一些必要的辨識。
首先我們要說的是,占有財富而沒有政治特權的“庶人之富者”,并非唐宋時代才出現。早在戰國到西漢前期,“編戶齊民”中已有一批依靠經營農業、畜牧業、工商業而富裕起來的人。司馬遷把當時“力農畜,工虞商賈,為權利以成富”者稱為“素封之家”,指出他們“皆非有爵邑俸祿弄法犯奸而富”,卻“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他們占有的財富可與“封君”“王者”相提并論。司馬遷為此寫下《貨殖列傳》,專為這些“庶人之富者”謳歌。這些“素封之家”是不是“富民”呢?從我們關于“富民”的界定與部分特征來看,他們應該屬于“富民”。
但戰國秦漢時期的這些“素封之家”,是否能形成一個“富民社會”呢?答案是否定的。我們從其后續的發展歷程可看出,當時的“素封之家”,或者說“富民”,在漢武帝時因不能“佐公家之急”,遭到了漢武帝的持續的猛烈打擊。尤其在算緡、吿緡令下,“中家以上大率破”,沒有政治權力保障的普通富裕者在國家強權面前脆弱不堪。幸存下來的殘余“素封之家”轉而紛紛向國家權力屈服、靠攏,通過通經入仕等途徑與國家權力聯系并結合在一起,進而依仗權勢兼并土地,逐漸成為集土地、宗族、文化、權力為一體的特殊階層,即“豪民”“豪族”。這些“豪民”“豪族”在西漢中晚期,尤其是東漢以后又逐漸世族(家)化、士大夫化,到魏晉時期更是借助九品中正制,完成了向門閥世族的轉變。東漢至魏晉時期的豪民、豪族,以及在此基礎上后來形成的門閥世族,也是財富占有者,但他們對財富的占有主要依靠政治特權,與戰國至漢初的“素封之家”已完全不同。可以這么說,戰國西漢初期“素封之家”向漢晉南北朝“豪民”“豪族”乃至門閥世族的演進,就是財富與政治權力、權勢不斷結合為一體的過程。富貴一體、權力與財富緊密結合在一起的“豪民”“豪族”“士族”,就是中古社會的主導性社會階層。至于戰國西漢前期出現的“庶人之富者”,他們推動經濟發展和促進社會穩定進步的積極意義尚未得以進一步彰顯,就被隨后的“豪民化”“豪族化”過程所湮沒和消解,從而與唐宋及其后的“富民”區別開來。
另一方面,同為“素封之家”的秦漢“富民”與唐宋“富民”在財富占有程度上也有明顯差別。唐宋時期“庶人之富者”再度涌現,既包括了專營農業、手工業、商業的致富者,也包括其他兼營各業的致富者。唐宋平民占有財富,且占有財富之多,較秦漢時代更為突出。漢代樊嘉積錢五千萬,就被稱為“高貲”而列于史傳,宋人認為:“中人之家錢以五萬緡計之者多甚,何足傳之于史?”北宋都城汴京,“京城資產,百萬者至多,十萬而上,比比皆是”。在京城之外,“惟州縣之間,隨其大小皆有富民”。表明宋代“富民”不僅占有財富更多,而且人數眾多,分布廣泛。“富民”們不僅在唐宋時期大量涌現,還一直延續至明清,從中也可見唐宋至明清“富民”持續活躍時間跨度之長。當然,以財富占有多寡來衡量秦漢與宋元明清“富民”的差異,或許并不十分恰當。不過,若從其興起的背景及其對整個社會所發揮的作用而言,二者的區別還是非常明顯。關于這一點,我們下文會敘及,暫不多說。
其次,東漢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豪民”“豪族”“士族”,與此前的占有財富而無特權的“素封之家”完全不同,他們是一個與政治權力、文化權力、宗族勢力高度重合的財富占有者階層。另一方面,與漢晉隋唐“豪民”相似,在唐宋時期,史籍中也有大量的關于居鄉士人的記載,他們在地方社會也有一定的政治權力、文化權力、宗族勢力,同時也是財富的占有者,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常常武曲鄉里,被目之為“豪橫”。宋代的“豪橫”與漢晉時期的“豪民”“豪族”語匯相近,但在性質上絕不相同。漢晉“豪民”是高高在上的身份性特權階層,莊客部曲是他們的依附民,二者身份隔如天塹,不可逾越;宋代“豪橫”與其佃客并沒有政治身份上的天差地別,他們相對國家來說都是一等齊民,他們雙方結成的是平等的經濟契約關系。宋代的“豪橫”,與“長者”一樣,都是“民”的一部分,不過因為在鄉里社會中的行為差異而被目以不同的稱謂,他們與漢晉時期的“豪民”“豪族”是完全不同的社會群體構成。
再次,不同歷史時期里的財富占有者,既有沒有政治特權而占有財富的“富民”,也有倚仗政治權力而巧取豪奪的“豪橫”“豪民”。有人提出,對于“富民社會”的研究,只要能精確識別并確認“富民”與“豪民”在不同時代里所占的比重,便能判斷出誰更居于主導位置,從而平息是否是“富民社會”的一些爭議。這當然是一種很好的提議,但歷史研究,尤其是中國古代史研究,受到資料不足的限制非常大,更不用說還要對各種數據做出精確的統計。中國古代史籍中有大量的與“富民”“豪民”相關的語匯及其事跡記載,其內容有相似之處,也有完全相反的地方,它們本身是歷史構成的一部分,是歷史復雜性的直接注本。歷史學研究,不僅要揭示復雜的歷史現象,也要對這些復雜歷史現象進行解釋與分析。雖然有資料不足的限制,但這并不能阻礙我們對歷史探索、尋求理解。這就涉及以什么樣的理論和立場作為史學分析研究的工具問題。我們主張唐宋以后為一個“富民社會”,漢唐為一個“豪民社會”,就是試圖跳出傳統階級斗爭論窠臼,以“民”的社會分層及其與社會經濟關系、階級關系間的內在聯系為主要內容,對中國古代歷史發展演進的階段性特征予以更加契合歷史發展史實的揭示。以此得出的歷史認識,并不是說我們不承認除了“富民”“豪民”之外的其他社會階層與群體的歷史作用,而是說在不同歷史時期里,具有確切內涵的“豪民”“富民”們,他們在整個社會經濟關系與階級關系構成中,已發揮重要的社會作用,是具體歷史時代里不容忽視的社會力量,對中國古代社會歷史發展演進產生了影響。“民”的分化與分層,既是社會經濟環境變化與發展的結果,反過來也影響著傳統社會的發展進程。
我們認為,對復雜的歷史社會的研究,在條件許可下可以做數量分析、定量研究,在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通過更換研究視角,轉換研究理念,一樣可以揭示復雜歷史的不同面相,進行史學研究創新,提供新的學術養分。我們的“富民社會”研究,既需要跨時段的理論構建,也需要踏實的實證研究。對“富民”“豪民”等語匯的概念和史實進行辨識,將有利于我們進一步夯實“富民社會”理論研究的基礎,進行更深層面的學術探索。
二、唐宋社會流動與“富民”的興起
唐宋時期,續戰國秦漢“素封之家”之后的“富民”重新崛起。他們在財富獲取途徑與占有方式等方面較秦漢有了更大的發展,并沒有如秦漢“素封之家”一樣迅速豪民化、世家化、門閥化,反而以自身的經濟與社會活動,改變“豪民時代”的經濟關系、階級關系,引發社會更多方面的變化。漢晉南北朝到唐前期的“豪民”“豪族”在中唐以后逐步衰落,“富民”則逐步興起,最終“富民”取代了“豪民”,成為唐宋社會不同于漢晉南北朝至唐前期社會的一個重要表征。
那么,是什么原因促成了秦漢時期的“素封之家”、唐宋時期的“富民”階層的興起?決定了二者不同的發展走向?再進一步說,為何唐宋“富民”興起以后,“豪民”與“豪族”的時代即告終結,形成了一個不同于漢唐“豪民社會”的“富民社會”?這些都需要我們作進一步回答。
首先,我們認為,秦漢“素封之家”、唐宋“富民”的興起與商品經濟發展有關,它們是商品經濟發展、社會流動加快的結果,是財富力量人格化的具體體現。
商品經濟是一種以交換為目的的經濟形式。在人類早期階段,就已出現零星交換,后來隨著生產能力提高、分工擴大以及私有財產的增長,交換形式也不斷發展,成為一種與自然經濟長期共存的以交換為目的的經濟形式。與自然經濟“條件的全部或絕大部分,還是在本經濟單位生產的,并直接從本經濟單位的產品中得到補償和再生產”不同,商品經濟的生產過程和最終目的都面向市場。商品的生產和交換離不開市場,它們通過市場進行資源配置,也通過市場實現產品價值的增值。在商品市場中,交換以等價交易為原則,以追求交換價值和經濟利潤的最大化為目的。商品經濟這一內在的本質規定,決定了商品經濟具有平等性、競爭性等特質。
商品經濟的競爭性必然導致市場參與者在追逐財富利潤的過程中發生分化,優勝劣汰是商品經濟競爭的自然結果。恩格斯指出:“對于一切以商品生產及商品交換為基礎的社會來說,在它里面,財產分配之日益不均,貧富矛盾之日益擴大,財產之日益集中于少數人手中,這已成為一種牢不可破的規律了。”他還進一步認為:“這一規律,雖然在近代資本主義生產上方才得到它的充分的發展,但并非一定要到資本主義社會,才能開始發揮它的作用。”恩格斯的這一論斷極為精辟,歷史演進過程也證明了它的正確性。恩格斯指出,在私有制產生、社會分工以及由分工引起交換日益發展的原始社會末期,社會財富積累日漸增多,貧富分化的進程就隨之加劇,于是產生了最初的富人和窮人。富人和窮人的出現,同時產生了剝削者與被剝削者間的對立和對抗,進而在商品經濟進一步作用下,原始公社制不斷瓦解,最終被國家所取代,人類社會由此進入階級社會。在原始社會末期,盡管商品經濟發展程度還非常低,但只要有商品經濟因素在發揮作用,其結果一定會加速財富積累和貧富分化,進而產生階級的對立和對抗,最終促成社會的進步與變革。這正是馬克思所強調的,商品經濟“對各種已有的、以不同形式主要生產使用價值的生產組織,或多或少地起著解體的作用”的具體體現。當商品經濟發展程度更高,社會流動越快,市場發揮作用越大,人類社會財富的積累過程就越快,貧富分化的程度自然也就更劇烈,從而作為社會財富積累人格化的具體體現的富裕者階層必然更加壯大,這就是商品經濟發展及社會流動加快的必然的過程和結果。
戰國秦漢與唐宋都是我國古代商品經濟獲得巨大發展的時期。戰國秦漢時期,由于鐵制農具和牛耕的使用、推廣,社會生產力有了顯著發展,社會分工也發展起來,社會產品剩余增多,產品交換、貨幣流通隨之日益普遍。在秦“廢井田,開阡陌”以后,土地也開放進入流通市場,土地買賣盛行。尤其是隨著秦漢一統,促進了全國不同區域的連接,漢初又開放了“山林川澤之禁”,在商人的作用下,以販運各地土特產、奢侈品為主的長途貿易有了巨大發展,“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而土地作為最重要、最穩定的一種財富構成,更是成為時人的追逐對象。到漢武帝時,已不斷有人驚呼:“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庶人之富者累巨萬,而貧者食糟糠。”正是在戰國秦漢商品經濟大發展、社會流動加快的背景下,社會財富積累速度增快、貧富分化加劇,產生了以商人為重要構成的“庶人之富者”“素封之家”。
唐宋時期,尤其是唐中葉以后,是又一個商品經濟大發展的時期。在當時中國境內,越來越多的城鄉居民廣泛投入商品的生產與交換之中,不僅手工業小生產者增多,農業中的商品化經濟作物如茶葉、蔗糖、花卉種植也非常普遍,出現了茶農、糖農、果農等面向市場生產的專業農戶;日常生活用品,主要是以糧食、布匹為主的生活資料,和以土地為主的生產資料市場的交易更加頻繁,與長途販運的土特產、奢侈品貿易并駕齊驅,促成了商品市場的發展;農村中形成了草市—鎮市—中心城市三級構成的市場網絡;城市中的坊市制度倒塌,商品貿易在更廣泛的空間范圍持續進行;貨幣交易形態多樣,銅錢、絹帛、紙幣、白銀等多種貨幣廣泛流通;海外貿易盛行;等等。這些無不在在表明唐宋商品經濟在更大程度上獲得了空前的發展。商品經濟發展與社會流動加快相輔相成。商品經濟既有此般蓬勃發展,自然助長加劇經濟財富的積累和社會貧富兩極分化,故以商人為重要代表,同時在商品經濟環境中一并成長起來的其他社會財富力量,即“富民”,也就隨之得以快速勃興。
“素封之家”和“富民”是隨著商品經濟發展,社會貧富兩極分化以后,作為財富積累一方的代表和存在,是擁有財富的平民。平民這一身份對商品經濟的發展至關重要。商品經濟是面向市場生產和交易的經濟形式,社會分工是它存在的必要前提,產品分屬于不同的所有者,才有進行交易的可能和必要,才能通過彼此的交換分別獲取它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在市場交易中,等價交換是雙方都要遵循的基本原則。商品經濟因此是一種天生的平等派。平民,即彼此身份齊等、平等,沒有凌駕于其他人之上的特殊權力,是“庶人”“編戶齊民”,他們彼此齊等、平等的身份屬性與商品經濟的內在要求一致,從而彼此契合。商品經濟的發展很大程度上是平民經濟的發展,而平民經濟的發展也必然會促成商品經濟的發展,二者是相輔相成、互為促進的關系。在商品經濟發展過程中,由于商品運動和市場競爭關系,商品流動必然帶來社會流動,必然會產生貧富分化,富者不斷涌現,貧者也在不斷生成。歸根結底,這種變化是經濟意義上的變化,是一種自然生成的變化。
因此,以商人為重要構成的“素封之家”與“富民”的興起,既是戰國秦漢與唐宋社會商品經濟發展、社會流動加快的重要表現,同時作為不斷積累起來的社會財富的人格化代表,他們就是商品經濟發展、社會流動加劇的必然結果。
其次,同為“庶人之富者”的唐宋“富民”并未如秦漢“素封之家”一樣演變為漢晉南北朝的“豪民”“豪族”和“世家”,我們認為同樣與商品經濟發展及社會流動有關,是唐宋商品經濟的發展水平和程度以及由此孕育的社會環境變化造成了二者的不同走向。
在中國傳統社會,國家經常會以政治權力對社會經濟進行多方面的行政干預或引導,國家力量始終是商品經濟發展過程中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因素。戰國秦漢前期,商品經濟取得較大發展,促進了財富的增長和積累,當貧富分化和財富積累達到一定程度,財富力量的代表即“素封之家”們甚至可以與政治力量相比肩時,他們在事實層面上對國家行政統治構成威脅。建立在“編戶齊民”農耕基礎之上的大一統專制國家,對和商品經濟關系緊密的工商業從業者予以壓制,規定“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強調農本商末,重農抑商,但卻無法阻止人們追求財富。“夫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不得已之下,西漢中期,漢武帝借開邊導致國家財政虧空時機,連續倚仗國家行政權力,“籠天下鹽鐵,排富商大賈,出吿緡令,鋤豪強并兼之家”,對能獲取巨額商業利潤的鹽、鐵等商品進行官府禁榷專營,又以算緡、吿緡方式直接剝奪富人財富。商品經濟要求交易雙方處于平等地位,才有等價交換的可能,而國家與小民的統治與被統治關系,決定了雙方很難維持等價交換的原則和基礎。因此,國家權力直接充當商人以獲取利潤的行為,短時期內雖然為國家獲取了豐厚利潤,但從長久來看,以權力為依托的交易行為其實是在不斷破壞商品經濟的基礎。至于算緡、吿緡令的推行,更是一種對包括工商業者在內的各種“庶人之富者”財產的直接掠奪。富者的財產既不能得以保全,國家又壟斷了重要經濟行業,商品經濟遭受其發展以來的最沉重打擊。但國家并不能因此而消滅富裕者階層,漢武帝在打壓商品經濟的同時,又以“不限民名田”的辦法鼓勵富裕者以財富購買土地,重申重農政策,將社會財富盡可能引導進入農業領域,從而試圖以此實現對財富力量的消融,也將財富束之于國家的直接控制之下。而經歷過“中家以上大率破”的殘存“素封之家”,在此過程中充分見識到國家權力的巨大威力,只有完全順從于國家對經濟的指揮,并努力與國家權力結合,才能為自身找到發展出路。向權勢靠攏,與權勢結合,并以權勢為依仗的富人,迅速發現權勢的“好處”,以權勢兼并土地比通過市場買賣能更迅速追逐到財富。這樣,從商品經濟環境中興起的富者也就逐漸脫下了平民的外衣,搖身一變而成為“豪民”“豪族”,逐漸“豪民化”和“世家化”了。
西漢以權力干預經濟,以政治力量打擊商品經濟,又試圖以官方力量介入取代商品經濟的行為,導致了商品經濟衰落以及富裕者豪民化,這背后固然有國家力量強大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深層原因,則在于此時商品經濟發展的程度較低,商品經濟的交換還主要停留在使用價值交換的階段,商品價值規律與市場機制還沒法發揮完全的作用,工商業富裕者的力量較小,從而難以形成真正有利于商品經濟發展的社會基礎。于是,在強大的國家政治力量的打壓之下,漢代商品經濟的萎縮衰退就不足為怪了。
唐前中期,商品經濟再次獲得發展,與商品經濟內在要求相一致的“庶人之富者”即“富民”又隨之大量涌現。唐宋“富民”財富積累龐大,影響力也隨之增長。唐玄宗時時人已有“至富”可敵“至貴”的認識;宋太祖更是將這種認識付諸實踐,主動采用以錢財換兵權的做法,即“杯酒釋兵權”,處理中晚唐以降武將擅兵權問題。財富力量“至富敵至貴”的威脅似乎歷史再現,但唐宋統治者的策略已發生明顯變化,他們再沒有對“富民”們進行直接的財富剝奪,也沒有如漢代直接以國家權力為后盾,國家充當大商人來與民爭利。相反,他們為商品經濟的發展創造便利條件,如改變國家征收獲取賦稅方式,以財產多寡為征收依據的兩稅法取代了以人丁為根本的賦稅制度,建立對工商業者征收稅收的商稅制度,農業稅和商業稅并重的賦稅結構既有效補充增加了國家財用,同時也以此實現對財富占有合法性的制度保障。又如以政策引導為主,唐宋國家建立起一種借助商人力量與民共利分利的機制。唐宋國家在鹽、茶、酒等獲利豐厚的行業,在經過多次試錯之后,借助商人力量的販運流通,實現了國家與商人在專賣領域的雙贏,完成了由直接專賣制向間接專賣制的轉變。這些舉措,都是以前時代所沒有,它們為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展提供了制度保障,從而為“富民”的持續發展興盛奠定堅實基礎。也正是在國家權力提供保障制度的基礎上,唐宋“富民”的興起、發展、社會影響力持續擴大,為此前時代無法比擬。
這些變化的出現,都建立在唐宋商品經濟取得巨大發展的基礎之上。唐宋時期,商品經濟有了更大、更深程度的發展,越來越多的百姓卷入商品交易之中,市場進一步發育,很多交易已跳出使用價值交換層面,進入商品價值交換層面。很多產品的生產,已是直接為市場交換而生產,甚至形成一些專業市場。這不僅包括那些小手工業者,也包括那些農村中的商品性專業農戶生產。在人們不斷被卷入商品市場交易過程中,商品交換的前提和要素、運行機制等方面的內容也得以更加完整地體現出來。公平交易、質量競爭等因素不斷深入時人頭腦之中。哪怕是遠離市場、依靠貢賦滿足需要的皇宮內廷,也以“宮市”交易的方式從外界獲取物資。在整個時代大潮之下,唐宋國家與市場的聯系已經非常緊密,諸如賦稅征取、糧食和買、鹽鈔茶法、交子錢引等等,都需要市場的運作而獲取。可以這么說,正是因為商品經濟有了長足發展,商品經濟內在的本質要求和運行機制才越發得以彰顯。在這樣的背景下,社會上興起追金逐利之風,市場為普通百姓、社會各階層人士,乃至國家政權從中獲益提供了機會。他們的利益已與市場完全糾合在一起,已不可能輕易地主動拋離由商品經濟發展帶來的市場與社會環境。于是,在商品經濟發展的基礎上,唐宋國家竭力尋求一種與漢代不一樣的途徑,以解決商品經濟發展、“富民”興起對國家統治的沖擊,最終以切實的政策改進,為商品經濟發展營造出較良好的環境。這種環境,又反過來促成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和“富民”的成長。因此,我們以為,唐宋商品經濟的發展以及由此孕育的社會環境變化,是造成唐宋“富民”與戰國秦漢“素封之家”發展不同命運的主要原因。
再次,唐宋“富民”興起,與漢晉南北朝“豪民”“豪族”“世家”“門閥”的衰敗為前后相繼、相替的過程,代表了商品經濟與自然經濟矛盾斗爭的演進過程和發展趨勢。
“豪民”,也稱“豪族”“豪強”“世家”“門閥”,其初來源于六國貴族、游俠集團、軍功階層,以及部分工商業豪富者,后來則專指那些豪強有力的強宗巨族,是集土地、宗族、文化、權力為一體的一個特殊階層。大體在漢武帝鹽鐵官營、打擊工商業者之后,在國家權力的強制干預與有意引導下,此前的包括“素封之家”在內的各種社會勢力更加主動地向權力靠攏,逐漸轉化為與權力結合的“豪民”“豪族”。“豪民”“豪族”,仍以占有大量財富(主要是土地)為重要特征,但與那些以工商業致富的平民不同,他們的財富不是通過市場競爭獲取,而主要與權勢和身份地位有關。在商鞅“廢井田、開阡陌”以后,土地已可買賣,戰國秦漢商品經濟發展表現之一端就在于土地的買賣。但漢初土地買賣尚不顯著,到漢武帝時土地買賣兼并達到極致,“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已為人所悉知。這背后的原因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商品經濟發展,部分工商業者“以末致富,用本守之”的投資策略;另一方面則應與漢武帝打擊工商業時,政府主動對社會財富的疏導有關,“不限民田”,以鼓勵工商業財富轉移到農業領域,以“重農”實現“抑商”。如果說漢武帝時尚能以一定的買賣方式進行土地財富的轉移和積累,此后的土地買賣則更多只是一種表象,其背后隱藏的是以強權為依仗的土地兼并。在漢武帝打擊工商業之后,商品經濟逐漸衰微,民間交換在東漢魏晉時期已經較為少見,不多的交易常常是物物交易,貨幣甚至退出了交換流通流域,自然經濟漸漸復興。在自然經濟的狀況下,漢晉南北朝的“豪民”“豪族”所積累、占有的大量土地,就只能來源于國家以政治身份為依據對他們進行的賜田、占田、乃至均田,以及其他“因乘富貴之資力”,“侵奪民田宅”的行為。因此,國家權力對土地按等級進行的分配以及他們自身是否擁有強大的權勢力量,就成為東漢南北朝時期是否能夠擁有土地財富以及擁有土地多寡的關鍵。
“豪民”不僅能根據政治身份的高低占有大小不一的土地,形成一個個“田莊”,他們同時還占有在田莊里生活的人。這既包括家僮、奴仆、部曲、奴婢,也包括“徒附”和“賓客”等。“豪民”田莊內的莊客,史籍有很多記載,如西漢“茂陵富人袁廣漢,藏鏹巨萬,家僮八九百人……”東漢豪族劉節“賓客千余家”等等。他們共同生活在“豪民”莊園里,從事各種生產,服務于“豪民”的各種需要,與“豪民”結成私家的依附關系。“豪民”的田莊生產,有著內部的分工,但分工的產出主要用于滿足田莊內部的消費需要,從而很少與市場聯系——商品經濟衰落,市場不發達當然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從而每一個莊園又是一個個穩定的自給性的經濟體。這就是一種典型的自然經濟體。因此,可以這么說,“豪民”就是自然經濟形態下的富裕者代表。由于他們土地財富的獲取,與政治身份的高低直接關聯,他們從而也具有“富貴合一”的特性。這一切,與自然經濟的內在特性也是吻合的。自然經濟“經濟條件的全部或絕大部分,還是在本經濟單位生產的,并直接從本經濟單位的產品中得到補償和再生產”,自給性就是自然經濟的最基本特征。由于自然經濟的自給性,它可與外部世界相隔絕,從而又是封閉的,從而又具有凝固性、靜止性等特征。在封閉的、凝固的自然經濟社會里,社會身份的高低與占有土地財富的多寡相等同,“富貴合一”的特征也因此具有穩定性和凝固性。“豪民”演進“世家”的過程也就順理成章。
“富民”的興起,則是商品經濟發展、社會流動加快的結果。富民的財富占有,是在商品經濟條件下獲得的,他們是國家統治下的“編戶齊民”,“民”的身份是他們在財富占有之外最重要的特征。“民”的平等身份,正好與商品經濟平等交易的內在要求相一致。此外,與自然經濟的自給性、封閉性、凝固性不同,商品經濟是一種外向的、開放的經濟形式,開放性、競爭性、流變性、分化性是商品經濟的基本特征。商品經濟的這些特征,必然會沖擊、改變在自然經濟條件下形成的社會關系,必然會帶來社會流動的加快,從而也就改變了以“豪民”為主體構建的社會經濟關系。以土地資源的獲取為例,在自然經濟條件下,土地資源的配置是由國家權力來規定,而在商品經濟條件下的土地等資源的配置,只能通過平等交易的市場買賣來實現。故漢代“豪民”可以以權勢兼并土地,“有力可以占田”,中唐入宋以后的“富家”只能“以資買田”。又如在自然經濟條件下,由權力決定了“富貴”必然合為一體,整個社會高度凝固而單一;但在商品經濟發展的沖擊下,“富貴貧賤,離而為四”,“富者未必貴”“貴者未必富”“貧者未必賤”“賤者未必貧”,富貴貧賤處于相互轉換之中,社會因此顯得流動而多元。后者的進步意義是不言而喻的。商品經濟是更具發展活力的經濟形式,代表著經濟發展的方向,因此,“自然經濟的歷史比商品經濟悠久,商品經濟的前程則比自然經濟遠大”。人類經濟社會的發展歷史,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商品經濟發展逐漸取代自然經濟的歷史。故唐宋“富民”之取代漢晉南北朝的“豪民”,也就可以視之為是商品經濟與自然經濟的矛盾運動,是商品經濟向自然經濟進攻,取得勝利后占據社會主導地位的過程。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唐宋時期“富民”的興起,以及“富民”之取代“豪民”,就是商品經濟發展、社會流動加快和由此導致的社會貧富分化、財富積累一方的人格化體現。“富民”是平民財富的代表,他們沒有政治特權的平民身份,與商品經濟平等交易的內在要求相一致,從而與那種以自然經濟為基礎、集政治身份與社會財富為一體的等級制區別開來,也就是與“豪民”區別開來,從而具有社會進步性,代表了傳統社會發展的前進方向。
三、兩稅法:“富民社會”形成的重要歷史節點
中唐以后,作為商品經濟發展、社會流動加快結果的“富民”階層興起,他們是擁有大量土地和財富的平民。作為一個重要的社會群體和階層,他們向上與國家、向下與鄉村社會和普通民眾都有廣泛聯系,他們的經濟行為、社會行為,以及由此形成的經濟關系、社會關系,構成了中國歷史時期一幅幅立體的時代圖景。大體來說,以他們為中心,結成了與同為平民的佃戶小農之間的契約租佃經濟關系,推動了唐宋經濟關系的發展,也是階級關系和社會關系的發展;他們的經濟活動有較濃厚的商品經濟色彩,他們在土地市場、商品市場上的活躍身影,加速了唐宋商業社會發展;他們廣泛參與社會災荒救濟、公共工程興建、文化教育推廣等各種社會活動,發揮社會穩定器、助推器、中間層的作用,促進了唐宋社會的整體發展。正是因為“富民”興起后在經濟社會中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們才將唐宋社會概稱為“富民社會”。不僅唐宋社會是“富民社會”,元明清時期的社會基礎與經濟結構也基本沿襲宋代而未變,故宋元明清整體上說也是“富民社會”。
但是,作為研究對象的“富民社會”,它到底是在什么時候形成的?有哪些節點發揮了關鍵作用?還需要我們進一步予以探討回答。
“富民社會”的形成,顧名思義,要以“富民”的興起為前提,以“富民”的發展壯大為基石,在“富民”發展壯大的基礎上,他們以自身的經濟行為、社會行為在經濟社會中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才有我們所說的“富民社會”。在這里,“富民”的發展被國家認可,以及國家與“富民”聯系新通道的打開和雙方結成良性互動關系,對“富民社會”的形成至關重要。
前文已述,“富民”的興起,是經濟發展的現象與結果,它因商品經濟的發展、社會流動加快而興起、而壯大。對“富民”來說,財富最重要,他們的一切經濟活動都以追逐財富為目標。“富民”的平民身份,決定了他們不能以權勢獲取財富,他們只能在經濟活動中,在商品經濟的活動中追逐財富。他們追逐財富、占有財富,也希望能夠獲取更多的財富,并保持財富。因此,對他們來說,保障商品經濟發展條件,保障自身財富占有,同等重要。商品經濟發展條件和個人財富的保障,主要也就是財產的產權制度保障。產權制度的確立和保障,能發揮激勵作用,以及資源配置作用,又進一步促進經濟開發與發展。商品經濟是一種以分工為前提,以交換為目的的經濟形式。交換的產生與發展,以對產品的所有權、處置權為前提和基礎,沒有產品的所有權和處置權,產品就不可能真正交換,就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商品經濟;沒有商品經濟的發展,就沒有相應的社會流動,也就沒有了財富的分化和積累,沒有了“富民”的產生、興起和壯大。分工以及由分工決定的產品權屬,始終是商品經濟的基礎,從而也是“富民”興起和“富民社會”形成的前提和基礎。產權及產權意識雖在經濟活動中產生,但對其進行保護的制度規定,卻由國家的法律所決定。國家在經濟社會中始終是不可忽視的重要角色。因此,“富民”的興起發展,必然要與國家發生聯系。
土地是最重要的生產資料,同時也是最重要的財產構成。魏晉南北朝到隋唐前期,是國家規定土地分配與管理的“田制”時代,此時土地產權雖有部分私有,但總體上還是國有土地產權占主導地位。均田制下的土地買賣受到國家規定的極大限制,并不是自由的土地買賣。商品經濟不發達和土地產權不完整,一起制約著土地的買賣。隨著對授受土地長期的占有與經營,均田制下的國有地權不斷被分割,在商品經濟逐步發展起來的影響下,國有地權逐步分化轉為私有,是土地運動的一般規律。由于土地變為了私有,土地的交易便不可避免地要發展起來,要突破對它的買賣限制而發展起來。土地買賣交易的結果,一部分人得到土地的同時,必然有一部分人失去土地,土地財富的分化,貧富的分化都隨之而起,這在此前歷史上已不斷被驗證。因此,對于這種變化,國家只能不斷地頒發田令,對土地進行定期還授,維持國有土地權威,防止其向私有土地轉化,進而以國家權力為后盾,限制土地交易。這本就是一種矛盾和斗爭。在商品經濟力量較薄弱的北魏和北周,國家還能抑制土地買賣,但到了唐前期,社會經濟穩定恢復發展,不論是定期的土地還授,還是以法令抑制土地買賣、進而抑制兼并勢力,國家都面臨巨大挑戰。土地買賣日益發達,國家手中掌握的田土越來越少,“富民”群體不斷成長,失地逃亡的百姓越來越多,相應的,建立在均田制基礎之上的國家賦稅基礎不斷被破壞,稅源流失,到唐中期時,這些問題已越來越嚴重。
對于“富民”來說,他們雖然在民間,在事實層面上獲得了土地的私有權,但國家法令仍將他們的土地交易視為非法,予以禁止。唐玄宗開元二十三年(741年)九月詔令說:“天下百姓口分、永業田,頻有處分,不許買賣典貼。如聞尚未能斷,貧人失業,豪富兼并。宜更申明處分,切令禁止。若有違犯,科違敕罪。”天寶十一載(752年)十一月詔令:“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比置莊田,咨行吞并,莫懼章程”,“借荒者皆有熟田,因之侵奪”,“置牧者唯指山谷,不限多少”,“爰及口分、永業,違法賣買,或改籍書,或云典貼,致令百姓無處安置”。這些詔令說明了唐中葉土地買賣和兼并的頻繁,也說明國家還在試圖對土地買賣交易加以制止。新興起來的“富民”們,仍面臨被國家視為“兼并之徒”“兼并之家”,如同漢魏南北朝“豪民”一般被國家加以“抑制”的風險。此前在事實上已經廣泛存在的土地交易,因沒有得到國家法令認可,也存在交易成本高昂的難題和風險。“富民”此時雖然在商品經濟發展基礎上興起,土地私有產權在民間被認可,但不被官府認可的狀況,極大地限制著他們的進一步發展,從而限制著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展。
唐朝國家針對不斷發生的土地買賣,以及由此造成逃戶增多、國家賦稅流失情況,一度進行嚴厲打擊,甚至還取消了此前被認為合法的一些土地買賣,但最終還是適應經濟發展趨勢,尋求變通之策,對土地買賣予以了認可,從而也認可了國有產權私有化的現實。作為一種制度化的規定,它對土地私有產權的認可是通過兩稅法改革實現的。
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年),國家為了解決財政困難,正式推行兩稅法改革。新稅法以“戶無主客,以見居為簿;人無丁中,以貧富為差”為原則,國家賦稅征收對象由均田制下接受國家授田的“丁中”小農轉變為了“貧富”者——主要是“富”者,而不是“貧”者。“富者”,就是我們說的“富民”。以“貧富”標準進行收稅,“資產少者則其稅少,資產多者則其稅多”。資產的合法性認可是對資產征稅的必要前提。國家以土地資產為直接征稅對象,等于正式承認土地私人所有的合法性。在新稅法下,“兼并者不復追正,貧弱者不復田業”,“姑定額取稅而已”,“兩稅之法既立,三代之制皆不復見”,說的就是國家不再重新進行授田,即“不復田業”,同時對兼并者所“兼并”的土地,也“不復追正”。這樣,國家就放棄了它此前竭力維護的由國家對土地進行分配和控制的“田制”內容,同時也徹底放棄了維持“田制”的各種手段和措施。國家以這樣的方式認可了土地私有產權,土地私人買賣就合法化了,這也意味著人們的土地財產權利得到了國家保護。到了宋代,“官授田之法盡廢”,“民自以私相貿易,而官反為之司契券”,“官中條令,惟交易一事最為詳備”,國家對土地買賣不僅完全認可,而且還變成鼓勵交易了。
通過兩稅法改革,“富民”們以向國家交稅的方式,實現了他們對商品經濟發展條件的要求,也實現了他們對土地財產占有合法化的產權要求。國家則通過稅制改革,以占有財產多寡為征稅依據,將“富民”納入國家賦稅征收對象,滿足了國家賦稅的財政要求。這樣,國家和“富民”就以產權認可和賦稅征收為一重要聯系通道,重新理順并建立了它們二者間良性的互動關系。它們雙方的這種良性互動關系,自然不是“豪民”時代國家與“豪民”那樣的兼并與反兼并、抑制與反抑制、斗爭與反斗爭的關系,而是一種互惠和共贏的關系。因此,兩稅法改革,不僅僅只是稅收制度的改革,它同時也是“富民”成長到一定階段后,國家順應經濟社會發展形勢,主動處理與“富民”關系的一項重大的制度創新。兩稅法改革奠定了“富民”成長最重要的產權制度基礎,在溝通和銜接“富民”與國家關系中發揮著基礎性的重要作用。我們認為,兩稅法作為“富民社會”形成的一個關鍵節點,某種程度上可以作為“富民社會”形成的一個標志。從“富民”與國家的關系入手,我們能更清晰地揭示“富民”興起以及“富民社會”研究的巨大意義。
四、結 語
民的演變在中國古代社會是一條重要的發展演進主線。筆者此前已多次指出,民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先后經歷了從先秦依存于部族到漢唐出現“豪民”、唐宋以來“富民”崛起、近代以來逐漸形成“市民”的歷史進程。正是由于“民”在先秦、漢唐、唐宋、近代的發展與表現各不相同,當時的社會由此呈現出與民相關的不同時代特征,筆者才提出中國古代社會依次經歷了“部族社會”“豪民社會”“富民社會”并向“市民社會”發展的學術論斷,進而以此構建起一個全新的關于中國古代史論述的新體系。在筆者構建的這一中國古史新體系中,長期關注重心與研究對象主要是唐宋至明清時期的“富民”及“富民社會”,對漢唐“豪民”、近代“市民”社會的直接研究相對較薄弱;另一方面,一些同行與專家學者對我們“富民社會”研究提出看法,其中便有對“富民”與“豪民”概念方面的質疑,內中隱含著需要我們對這一理論體系作更進一步解釋的期待。我們當然知道,任何一種理論體系的構建,都離不開基本概念的界定與分析,概念界定的準確與否很大程度上將制約我們這一關于以民的演變為主線而構建的古史新體系學說的豐富與發展。這種情形下,我們著重對古代史籍中的“富民”“豪民”等相關語匯及其史實作辨識,以此讓我們的后續討論有更為堅實的對話基礎。我們也盡可能地從商品經濟發展、社會流動加快與社會分層的視角對“民”的發展演進及其與社會經濟環境變化的深層邏輯作了進一步的探討與揭示,進而較系統地分析了唐宋“富民社會”成立的主要條件及其在唐宋時期形成的一些重要節點,目的都是為了充實、豐富和完善“富民社會”研究理論體系。
中國歷史悠久,社會構成復雜,如何認識傳統中國社會,學者可見仁見智,只要立足史實,自成體系,有助于人們更好地理解歷史中國,都應是一種好的學術研究。“富民社會”是一項試圖從“民”的發展演進視角,對中國傳統社會進行重新認識與研究的嘗試,我們希望藉此對傳統中國歷史發展演進有不同的認識。當然,由于歷史構成本身的復雜性,我們從社會分層及其與社會經濟關系、階級關系的構成與變化出發所做的解釋,由于歷史資料的限制,觀察視角的變換,可能會有某些方面的偏差與誤解,但我們在這方面不斷嘗試努力,希望能對研究進步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