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誰呢,一開始沒有翻譯好?英文的rumor翻譯成中文,成了“謠言”。此外,Gossip是“流言”,hearsay是“傳言”,都屬約定俗成。就中文的語源來說,“謠”本有民間流傳之意,陳詩采謠以知民風,乃是統治者了解民間輿論的重要渠道。可是到了現代漢語里,“謠言”成了貶義詞,具有“消息不實”之意。不能不知的是,英文里的rumor卻是中性的,所傳達的信息可能為真、亦可能為假。目前當局將“謠言”等同于“謊言”,冤枉。
傳統見解,只要權威方面——比如官方——加以公開辟謠,謠言就會應聲消散。但是在目前更加民主的社會中,權力的博弈經常化、復雜化、勢均力敵化,公眾對權威的信任度也就大打折扣,所以,“官方”不再能起到決定性作用。正是因此,西方出現了較新的定義:謠言“是在社會中出現并流傳的未經官方公開證實或已經被官方所辟謠的信息。”謠言的主要特點在于:1.來源——非官方;2.傳播過程——連續、快速、人際傳播為主;3.內容——民間新聞、與當前的某個事件有關。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真實性”不屬于它的定義范疇,另一方面,從政治的角度看,謠言的本質即官方發言之外的發言,它是一種變形的公眾輿論,也是一種反權力。
就謠言的來源而言,不排除有個人和團體出于種種目的惡意散布謊言的情況,但是總體上看,謠言是社會自發的產物,它是一個民間的集體行動。所以從主觀動機來辨識究竟是“謊言”還是“流言”的做法一向費力不討好,無論是否有人故意造謠,重要的是它得到了公眾的廣泛傳布。因此,陳力丹教授認為,“應當把流言視為公眾在特殊的社會狀況下表達的意見或情緒傾向。”
提及西方的謠言心理學研究,最早的著作出版于1902年,作者是德國心理學家路易斯·威廉姆·斯特恩(Louis William Stern,1871-1938),他注意到在傳播鏈中故事被縮減和改變的現象。1944年美國《公眾輿論》期刊發表了羅伯特·納普(Robert Knapp)的論文《謠言心理學:三種模式》,他分析了二戰期間發表于《波士頓先驅報》“謠言診所”專欄上的一千種謠言。至于現在這本《謠言心理學》(Psychology of Rumor),雖然不是最早的,卻能代表早期謠言研究的最高峰,是后來被一再援引的經典之作。其作者是兩位美國心理學家:高爾頓·威拉德·奧爾波特(Gordon Willard Allport,1897- 1967)和利奧·波特曼(Leo Postman,1918-2004),其中,高爾頓·奧爾波特是斯特恩的學生。
寫作此書時,高爾頓·奧爾波特已經功成名就。他出生于美國印地安納州蒙特蘇馬(Montezuma),是弟兄四人中最年輕的一位。他的父親是開診所的醫師,母親是小學教師,使他得以在充滿新教精神的虔誠和勤勉環境中長大。他的兄長弗勞依德(floyd)就讀于哈佛,后來也是著名心理學家。在哥哥的影響下,高爾頓在俄亥俄州克利夫蘭中學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后,進入哈佛讀書,并于1919年獲得學士學位(哲學和經濟學)。此后,他曾去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的羅伯特學院任教,然后又回到哈佛,與哥哥合寫了《人格特征:分類與測量》(Personality Traits: Their Classification and Measurement,1921),并獲得碩士學位。僅在第二年,也即1922年他24歲時,他就獲得了哈佛的心理學博士學位。拿了哈佛授予的獎學金,他在柏林大學、漢堡大學、劍橋大學游學兩年。回美國后,曾在達特茅斯學院任教,從1930年直到辭世,他一直在哈佛大學工作,不僅對心理系貢獻良多,還協助建立了哈佛的社會學系。1939年,他當選為美國心理學會主席;1937-1949 年任《變態與社會心理學》雜志編輯;并在1963 年獲美國心理學基金會授予的金質獎章。
高爾頓·奧爾波特被譽為人格心理學的創立者之一。他反對用心理分析方法研究人格,認為太深;又反對用行為主義方法研究人格,認為不夠深。有趣的是,在大家都研究“變態心理學”的時候,高爾頓是第一個以成熟的、正常的成人為研究對象的心理學家。他認為成熟的人格必然具有一種自我擴張要求,應該能夠參加各種各樣極其不同的活動并從中感到愉快。成熟的個人必須能夠和別人熱情相處(to relate himself warmly to others)、情緒穩定(emotionally secure)、心安理得(accepting of himself)。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外界現實,他應該實事求是(realistically oriented),具有幽默感(humor)和洞察力(insight)。說到底,成熟的人有一套統一的人生哲學(philosophy of life)。如果聯想到高爾頓·奧爾波特本人身患殘疾——只有八個腳趾、童年頗受友伴嘲笑、青年時代靦腆羞澀,當知道這個“成熟的人”有多么不易。坦率地說,高爾頓·奧爾波特研究謠言,離不開二戰時政府實施心理戰的現實背景,大略屬于對策研究的“走穴”行為。不過,他的研究正像他對成熟人格的推崇一樣,具有同樣的現實性、洞察力、幽默感、見多識廣的世故——或者說睿智。時至今日,他的心理學著作已經盛名不再,倒是謠言研究無心插柳,濃蔭滿地。
有口號說“謠言止于智者”、“謠言止于刑責”,哪有那么容易。大部分日常社交談話總包含著謠言,其目的無非是與朋友打發時光,向對話者表達一種含糊的友好感覺,甚至就是避免沉默的尷尬。“知情”抬高了一個人的妄自尊大,當他講述一則謠言時,他覺得自己在聽者前居高臨下,這種滿足對于那些生活平淡無奇和心態不平衡的人可能很有吸引力。
而一則謠言能不能從這個傳播者傳向另一個傳播者,則要看它是否能引起人們的共同興趣。有時候興趣與謠言之間的關系是如此密切,我們可以把謠言歸納為一種完全的主觀情感狀態的投射。心理學的“投射”是指個人意念、欲望等的外化。當一個人的情緒狀態反映在他對周圍事物的解釋中而不自知時,即稱為投射。睡夢中,每個人都在投射;睡醒了,白日夢也在投射;而謠言,類似于二手的白日夢,還是一種投射。所以,分析謠言的“動機因素”,當能發現,性興趣是產生許多流言蜚語和丑聞緋聞的原因;焦慮是我們常聽到的恐怖威脅性謠言的動力;希望與渴望產生白日夢式的謠言;仇恨產生指責性謠言與誹謗。反過來說,謠言本身可能成為非常好的性格測驗,在一個人所講述的內容中,有關他個人性格方面的東西可能遠遠多于他正假裝講述的這一事件。
謠言生成的原則在于“歪曲”,基本模式有三。一是簡化(Leveling),謠言中省略了大量有助于了解事實真相的細節。二是強化(Sharpening),當一些細節被刪去后,那些保留下來的細節就更為突出和重要。三是同化(Assimilation),簡化和強化不會隨便產生,而只會在與謠言傳播者過去的經驗和現在的態度一致的情況下產生,也就是符合了傳播主體的定見、成見或偏見。事實證明,謠言的“歪曲”原則被廣泛應用,它在回憶、忘卻、想象及文飾方面無處不在,我們能從傳奇故事、法庭證詞、歷史著作、藝術創作等等文本中發現“歪曲”的蹤影。而這種“歪曲”實際上是心理現象,貫穿于人類的記憶和描述過程。比如:
故事描述實驗:巴特利特1932年在劍橋的實驗室里進行。結果發現:即使是同一個人,在相隔幾天或幾周后,復述相同的故事時,也會不斷地丟失細節,最后講述的總是短于先前講述的,甚至幾乎不可辨認。最容易錯的是名字、日期、數字。回憶中素材的變化似乎是不斷地符合個人興趣的過程,該過程在他最初感知時便已建立。他按照自己的愛好從故事中得到一個“籠統的概念”,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故事越來越接近他的先入之見。
謠言實驗室實驗:奧爾波特等人1946年在美國進行,也是本書的主體。實驗標準程序:在觀眾中挑出一組人(六至七個)作為實驗對象,請他們離開該房間。當實驗對象離開后,觀眾們會看到一個大屏幕,上面有描繪某一情境的幻燈片。當第一個實驗對象返回該房間時,被安排坐在一個看不見屏幕的位置,然后由一名選定的觀眾向他描述幻燈片上的細節,此時應該包含二十個細節。然后,第二位實驗對象進入房間,挨著第一位實驗對象坐下,由第一個實驗對象向他復述自己聽到的描述。如此類推,第三位實驗對象聽了第二位的復述,然后向第四位轉述。當最后一名實驗對象復述他所聽到的描述時,通常會引起全場觀眾的哄堂大笑,因為雖然只有六七個人組成的傳播鏈,卻已經與原始描述相差甚遠,大量的細節被省略掉了,最后平均剩下五個細節。
在實驗中,對細節的省略與突出是一種互補現象,在一個較大的篇幅中一定數量的細節有選擇地被感知、保留和描述。有一種心理機制叫“感覺閉合”,也就是不完整的形象、觀念等在想象中變得完整。我們太需要細節的前后一致、具有意義,面對無關聯的碎片,我們強迫癥式地需要一個“解釋”——給事件尋找一個原因,為人物尋找動機,給問題的某個環節尋找一個合理的存在理由。如果有的時候,該事件本身是非理性的、超常的、難以用常識解釋的,甚至會引起群體性騷動。人們對同化作用的倚重的確能使故事連貫、合理、圓滿,而同時,故事也就這樣被歪曲了。
對“人格”有權威理解的高爾頓·奧爾波特深知“主觀性”的難以克服,他指出:“所有的精神生活都是主觀意識反映外在世界的過程。確實,為了生存,我們或多或少地改變自己以適應地理環境和物質環境,但是,我們主要是按照自己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去生活的。我們常常在我們感知的東西里摻入我們自己的個性,然后,依照我們已有的理性和情感的本性向我們自己及其他人解釋我們的所感所知。”就是說,在我們接受、解釋、傳播謠言的時候,有我們全部的情感、經驗和心理取向的參與。
謠言幾乎可以算作是一種變形的公眾輿論,這與群體記憶的特點密不可分。因為謠言牽涉到許多個體,顯露的含義通常是群體共同關心的。傳播鏈條中,上游的特殊癖好易被下游所忽略,故事或信息被精簡,只剩下一個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核心。因此,謠言通常比個體記憶更加標準化、更加同化、有更多的共性。正因為如此,它們更易獲得一種文化上的道德風氣特征。
兩位作者顯然對“客觀報道”沒有信心。他們指出:“那些印刷出來成為普通新聞的報道,有時候是一種半謠言。這些報道可能確實講述了真相,但它卻不是完完全全的真相,而且常常連相對真實的報道都做不到。……記者們總處于一種尷尬的心態中。盡管是懷著世界上最良好的愿望,但他們的新聞也總是逃不出典型的謠言歪曲過程。記者自己很少是一個事件的目擊者,而只是在一個有新聞價值的事件發生后才趕到現場。而他的報道很可能是從目擊者那兒轉來的二手或三手的消息(目擊者本人的準確性就不太高)。這些‘新聞’已經變成了傳聞,而經過記者的編寫及編輯的修改,出來的東西可能在簡化、強化、同化的危險道路上滑得更遠了。”
謠言自然有其危險性:從未有一場***的發生不帶有謠言的鼓動、伴隨和對激烈程度的激化。為了控制***,也就必須留意謠言。不過,想要根除謠言從來都是白日做夢:“謠言是一種社會現象。在某一時刻,它不過是死水微瀾,換成另一個時刻,它卻激起軒然大波。有時,僅僅是一小撮人,但是有時,是上百萬人卷入其內,直到一則謠言最后偃旗息鼓。一個特別的謠言主題似乎能無窮無盡,并在一系列的歷史時期中以不同的面貌反復出現。一種謠言的變化形式可能經過流傳被證明十分有效,以至于它被固定為一個能永久傳下去的傳奇。然而,無論覆蓋面寬或窄,持續時間長或短,影響是和平的或破壞性的,謠言話語存在于每一種文化中,任何社會都不可能沒有謠言。”
怎么辦呢?為了社會的和諧穩定,只能從個人的“謠言免疫力”做起。他們開出的藥方是:盡可能地熟悉心理學和社會學對謠言現象的觀點,并且通過不斷的實踐,提高技巧,以辨別和分析每天那飽受沖擊的耳朵所聽到的沒完沒了的傳聞,對人對事保持“理性的懷疑態度”。嗯,我覺得比較可行的方法是:一,每人參與謠言實驗室的標準實驗三次。二,天涯論壇連續潛水一星期。三,念咒曰:我不信我不信我就是不信。作者早就提醒過這種物極必反的危險:“太清醒的人也許會發展到連最可信的報道都不信。”
PS:“新世紀萬有文庫”翻譯出版的這本《謠言心理學》,是西方謠言研究的經典之作,惜乎白璧微瑕,書前書后對該書和作者沒有只字介紹。一時手癢,拉雜寫下抄下這么多。
《謠言心理學》,奧爾波特等人著,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