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王羲之心在林泉間、放言無遮攔的曠達心態與魏晉之際的文人風骨毫無二致。魏晉遺風成就了王羲之書法巨擘的美譽,催生了《蘭亭集序》的誕生,但放浪形骸、快意恩仇的自由個性也使王羲之在官場人際關系上聲名掃地。這一正一反兩方面的作用,對后世為文、為官者有著極為深刻的啟示意義。
關鍵詞 王羲之;魏晉遺風;蘭亭;
一
魏晉之際,注定要成為文人名士大出風頭的時期,在經歷了建安文學的鼎盛時期之后,到了西晉,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魏晉風骨益發顯得卓而不群。這些文人才華絕代,但政治上屢屢失意,他們把對司馬氏政權高壓政策的不滿化作一種消極的抵抗,詩酒酬酢,長歌當哭,放蕩不羈,醉生夢死,以文人無行的怪異作派昭告著和統治集團的不合作。對這些自命清高、不愿依附的文人,司馬氏終于開了殺戒。嵇康因替好友呂安蒙冤案辯護,被司馬昭抓了把柄,鐘會乘機進讒,要求除掉嵇康。在洛陽東門外刑場上,嵇康神色自若,要過素琴,手揮五弦,目送歸鴻,演奏了一曲《廣陵散》,并留下一句“此曲自此不復傳矣”的感慨,引頸就戳。嵇康死后,其他人并未就此收斂。阮籍依然怪話連篇,作青白眼;劉伶終日花錢買醉,一飲五斗。向秀不怕涉嫌,偏要對嵇康之死舊事重提,寫了一首《思舊賦》懷念故友“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1),頗有一點和司馬氏政權唱反調的勁頭。竹林七賢狂放不羈、玩世不恭的人生態度,對當代和后世文人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
竹林七賢所表現的“魏晉風度”,除了狂放文人的意氣用事之外,更深層的原因還在于前朝恩怨。他們有的與曹魏政權有姻親關系,有的享受前朝舊恩,在感情上與司馬氏統治集團不免隔膜。但是,在半個世紀之后,蘭亭主人王羲之身上所表現的特立獨行的魏晉遺風,卻似乎有點匪夷所思,不合情理了。王家是名門望族,炙手可熱,自東晉建立便和司馬氏家族同氣連枝。唐代大詩人劉禹錫有一著名的《烏衣巷》詩:“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2),感嘆世事滄桑,物換星移。而詩中的王謝,分別指的是王羲之的叔父王導和曾指揮淝水之戰的謝安。王導是東晉開國元勛,三朝顯貴。史載:司馬睿繼皇帝位時,曾多次懇請王導同坐御床領受百官朝賀,王導力辭不坐,時天下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說。如此顯赫的家世,倘王羲之著意仕途,怕不是衣金戴紫、出將入相之人?
由于王羲之的書名太響,以至于在歷史上其顯赫的家世卻鮮為人知。但當我們詳察這位門閥子弟為人行事的特點時,我們不能不相信:在魏晉遺風的深廣影響面前,任何家世淵源都顯得脆弱無力。
公元314年,王羲之已到了談婚論娶的年齡,以王家的顯赫聲勢和王羲之本人的才具,自然門庭若市,攀附者眾。一日,在京口的太尉郗鑒派門生給王導丞相帶來書信,欲求一位相門公子為乘龍快婿,王丞相也不含糊,讓郗太尉門生去東廂房隨意挑選,門生以為王家太有點兒戲,轉回車告太尉所見所感:“王氏諸少并佳,然聞信至,咸自矜持,惟一人在東床上坦腹食,獨若不聞”。鑒曰:“正此佳婿邪!”(3)一打聽,坦腹而食者正是王家逸少羲之,便欣然允婚。
王羲之的疏狂和不羈以及對婚姻大事的吊兒郎當,似乎和他的家教出身格格不入,但卻由此留下了“坦腹東床”的歷史佳話。而從這個簡單的趣聞中,分明可以追尋到魏晉遺風的裊裊余韻對將相公侯、門閥世族的影響。
其一,王丞相的豁達。身為長輩,位及極品,卻不愿因襲舊制,包辦晚輩婚事,大咧咧讓郗家自由挑選。漫不經意間,顯示出王氏家族的恢弘氣度和對子侄的自信。
其二,郗太尉的睿智。在兩晉浮糜之風盛行,金玉其外,敗絮其內者甚眾的情況下,郗太尉的擇婿可說是慧眼獨具。
其三,王羲之的疏狂。太尉名列三公,也是權傾朝野之人,與王家自是門當戶對。眾弟兄搔首弄姿,作矜持秀,以博郗家滿意,也是情理之中。而王羲之卻不以為然,露著肚皮,東床高臥,大啃大嚼,坐無坐相,站無站相。這種滿不在乎的作風,已分明如阮籍臥壚,劉伶醉野,可見魏晉狂士的影子了。
西晉、東晉真是個眾文人喜怒無常、痛快淋漓的時期。一些當時視為怪癖的異端,站在千年之后的時空去審視,卻是個性特立獨行的樣板。笑,就放聲大笑,聲震長天;哭,就哭得死去活來,肝腸寸斷;喝,就喝個昏天黑地,頹倒玉山。心有所想,行有所止,既出常規之外,又在意理之中。那是個張揚個性,鄙薄為官的時代。唐詩云“欲采蘋花不自由”(4),陳寅恪改之曰:“不采蘋花即自由。”(5)沒有了作官的羈絆,個性的宣泄才酣暢而淋漓。王羲之骨骾高爽,不入常流,屢次辭官不就,直到 46歲上,才到會稽任了4年右將軍。
天不生逸少,書壇常寂寂,此言不謬。然而王羲之留給今日文人的,豈止是一篇《蘭亭集序》、數卷絕代墨品?“畢生寄跡在山水,列座放言無古今”,右軍祠中這副楹聯,表達了王羲之無意仕途,放跡山水的曠達性格。心在林泉間,放言無遮攔。這樣的心態與魏晉之際的文人風骨已毫無二致。
二
遍稽中國文學史,你會有一個十分強烈的印象:文人、文學從未像魏晉時期一樣,與酒結下了如此深厚的情緣。那是一個激情而又傷感的年代。酒,使英雄豪情勃發,氣吞萬里;酒,又使失意者消愁解悶,以釋塊壘。魏武帝曹操橫槊賦詩,抒發一統江山的鴻鵠大志,但在河漢西沉的月夜,也禁不住發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6)的慨嘆。在社會矛盾空前激烈突出的魏晉時期,酒成了文人自療心疾的藥引,在朦朧的醉鄉中忘懷塵世。“隨時小飲萬般休,顛狂南北任遨游,旁人大笑先生醉,自挹桃花插滿頭。”(7)
王羲之也不能免俗。永和9年,公元342年,46歲的王羲之才開始出任會稽右將軍并會稽內史之職。由屢次辭官不就,到晚年突然出任,其間原因沒有誰說得清楚。也許是“興之所至,行之所止”吧。王羲之為官政績平平,可圈可點之處不多,但他帶入官場的名士風范,卻可謂高標獨樹。他一到會稽即與當地名士說玄談理,流連會稽名山水秀間,賦詩唱和,飲酒作樂,酒朋詩侶聚于蘭亭之下。
王羲之不同凡響處,在于一掃當時名士的豪飲濫醉之風,用“曲水流觴”的高雅形式,實現了詩與酒的完美融合,極大地改變了當時名士高陽酒徒的形象,提升了飲酒文化的品位。
暖意融融、天氣明麗的春日,王羲之和謝安、支遁、孫綽、許詢等名士 41 人聚集在蘭亭園內的山溪旁,嬉戲宴飲,祛除不祥。溪流彎彎,流水淙淙,名人高士列坐其側。盛滿酒的羽觴從上游緩緩漂來,停在誰的面前,誰就要賦詩一首,無詩者罰酒三觴。名下無虛士,坐中皆高賢,哪一個不是靈心秀口,但詩酒之樂全在一個興致,言詩不求有章,惟在酣暢而已。不覺已紅日西墜,玉兔東升。王羲之回到衙舍,豪興遄飛,展紙揮毫,為這次蘭亭雅集作記:“永和九年,集于會稽山陰之蘭亭,此處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8)
“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一千多年后每次吟哦《蘭亭集序》,總禁不住為此句而由衷叫絕。這是地地道道的魏晉清語,崇尚自然,留連光景,超邁曠達,瀟灑飄逸,既不廢酒色財氣,也不墮人欲橫流。弱水三千,僅取一瓢,鼴鼠飲河,不過滿腹,有酒有詩真富貴,名利于我如浮云。較之那些熱衷于急管繁弦的名利場中人,較之那些趨炎附勢、善為諛詞之輩,王羲之清語人生之三味,無人企及。
三
歷史厚待王羲之,對這位絕代書法家,人們奉獻了足夠的愛心和尊重,綿延一千余年,未出其右者。為得到他的字,有人除夕不眠,竊取門上春聯;為保存他的名篇,一位傾慕者終身出家,深藏古寺,并用黃泥封墨寶于寺廟梁上;為得到他的蘭亭真跡,大唐天子派顧命大臣微服入寺,削發為僧,歷時數年,直至找到真跡下落。上自朝廷,下至百姓,都眾星捧月一般推崇王羲之。他首創的“曲水流觴”的飲酒方式也漸成風雅,上至皇家貴族,下至文人雅士都紛紛仿效。從遙遠浙東會稽流傳到北國京城,以至現在北京的故宮、中南海、香山、潭拓寺等處,尚可見到些附庸文雅的遺跡。清代風雅皇帝乾隆在《蘭亭記事》一詩中吟道:“風華自昔稱佳地,觴詠于今紀勝名……”(9)表達了對王羲之“曲水流觴”的高度贊賞。
但是,從東晉史料和會稽人欲說還休的言談中,我似乎看到了這位廣有美譽的書法巨擘,在官場人際關系上恣意任性的魏晉遺風,特別是他對同僚王蘭田的輕蔑、排斥和凌辱,最終使他聲名掃地,離開官場。
王蘭田,姓王名述,時任會稽郡檢校。《世說新語·賞譽第八》注引孫盛《晉陽秋》說王述“體道清粹,簡貴靜正,怡然自足,不交非類”,可見是一個潔身自好、不爭名奪利的正派人。這在當時清談玄理的官場中,自然為老百姓所擁戴。但王羲之卻僅僅因為王蘭田名望太好而心生嫉恨,并利用自己顯赫的家世影響多次肆意侮辱。
王蘭田的母親突然去世了,按當時習俗,王蘭田需離職為母親守孝,朝廷指派王羲之代理會稽郡檢校。治喪期間,作為同僚和代理郡長的王羲之本該立刻前去吊唁,但他卻故意拖延時日,先放風說自己要去,事到臨頭卻突然變卦,一天一天拖下去,讓王蘭田欲罷不敢,欲殮不能,最后真不能再拖了,他也不帶隨從,突然闖進門來,讓王蘭田措手不及。按當時禮節,來吊唁者,應在靈前隨哭,王羲之卻既不上前,也不跪哭,公然以失禮凌辱王蘭田。只這樣不倫不類地吊唁了一次,便再也沒有來過。王蘭田忠厚老實,以為王羲之乃讀書識禮之人,還要再來,每次聽到鼓角聲,都以為是王羲之來了,趕緊灑掃庭院,虛席以待,然而每次都大失所望。對王羲之這種欺凌良善的行為,王蘭田始終隱忍不發,未出惡聲,但當地老百姓卻認為王羲之行為卑下,出格離譜,使其人格大打折扣。此后,因為王蘭田官聲日隆,民望甚高,皇帝封之為揚州刺史,王羲之仍留任會稽郡長,屬揚州管轄。王羲之恥為王蘭田下屬,心里憤憤不平,即派人上下打點,并向皇帝呈上奏章,要求把會稽郡升格為州,與揚州同列。皇帝深知原委,沒有批準。王羲之無可奈何,稱病辭職,發誓永不為官,從此便離開了會稽郡,結束了自己的仕宦生涯。
王羲之政績不顯,官聲平平,他的影響和美名在書而不在官,飲酒、做書、吟詩、玄談的名士作派帶到官場里,自然和一本正經做官的王蘭田形成鮮明對照。較之王右軍,王蘭田無論在朝庭、同僚和民眾的眼里,都更懂得為官之道。
也許王羲之進入仕途本身就是一個錯誤。魏晉時期,文人的自由個性被強化,放浪形骸,不拘小節,嬉笑怒罵,快意恩仇,不講涵養了,不要矜持了,深沉被輕蔑,忍讓變得一文不值,把這種個性帶入官場自然鋒芒畢露,四處樹敵。假如王羲之不入仕途,作為一介名士,保不定會與王蘭田往來酬酢,私交甚篤。王蘭田為官做事,王羲之飲酒作書,各得其樂,兩不相擾。不幸的是,46 歲的王羲之“誤入紅塵”,經綸世務,偏又遇見深得人心的王蘭田,一招一式,中規中矩,至少在為官上,書法家成了王蘭田的“陪襯人”,這怎不讓書圣面子難堪。官場講究的是“與人絕不出惡聲”,李義府笑里藏刀,李林甫口蜜腹劍,這都是官場中對付同僚的手段。而王羲之卻不懂韜光養晦,不會陽奉陰違,魏晉風度教會他說變臉就變臉,任性胡為,公然叫板,做出一些“文人無行”的荒唐事,最后落個辭官離任,遺笑后世的結局。為官4年,晚景堪傷!官場壞了書圣,書圣誤入官場。
封建官場,吸引著多少人企盼的目光,但對不愿恪守成規的文人,那是禁錮靈性的樊籠,自隳名節的滑鐵盧。在王羲之身后一千二百多年的清代年間,落第秀才蒲松齡進京拜謁同鄉熟人王漁洋欲謀個差事,王漁洋聽了蒲松齡的情況,揮筆寫了 8個大字相贈:“只宜為文,不宜為官。”從此,蒲松齡絕了仕途之念,潛心著述,每日深入茶坊酒肆,搜羅奇聞軼事,體察民眾疾苦,寄意鬼怪花狐,寫下了不朽名著《聊齋志異》。
王漁洋洞徹官場內幕,用8個字為蒲松齡指點迷津,成就了他的完名美節。王羲之未得為官三味,糊里糊涂進去,窩窩囊囊出來。一代書圣尚且如此,后世文人能不自警?魏晉遺風早已成為飯后的談資,但它對一代書圣所產生的正反兩方面的影響,卻對后世為文、為官者有著極為深刻的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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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丙辰( 1956 - ),男,河南孟州人,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文學院教師,從事古代文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
原載:《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