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論壇由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李虹副研究員擔任學術主持。邀請到的主講嘉賓是復旦大學中文系陳維昭教授,學術對話嘉賓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李鵬飛副教授,學術總結嘉賓為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曹立波教授。本場論壇以騰訊會議平臺為主會場,并在bilibili平臺同步直播。
論壇開場,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副所長、研究生院藝術學系系主任孫偉科教授首先對眾位嘉賓的參與表示感謝和歡迎。接著,李虹副研究員向大家介紹了本期論壇的主要嘉賓:陳維昭教授、李鵬飛副教授、曹立波教授,對各位嘉賓的出席表示感謝,并對各位老師、同學、朋友的參與表示熱烈歡迎。隨后,李虹副研究員就紅學論壇的開辦作出簡要說明。她申明紅學論壇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立項舉辦,紅樓夢研究所和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藝術學系、中文系聯合主辦的高端學術論壇,同時也是慶祝中國藝術研究院建院70周年的系列活動之一。中國藝術研究院是我國最高的藝術研究機構,擁有紅樓夢研究所、《紅樓夢學刊》、研究生院的藝術學系和中文系的相關機構和平臺,擁有獨具特色的紅學博士點和碩士點。周汝昌、馮其庸、李希凡等各位先生是中國藝術研究院具有全國影響的紅學前輩。紅樓夢研究所、《紅樓夢學刊》和中國紅樓夢學會在新時代為紅學的學術研討提供了新空間。此次紅學論壇以《紅樓夢》為研究對象,站立學術前沿。其宗旨在于推出學術話題,活躍思想,引領發展,為師生(包括紅學愛好者)提供精神營養,尋繹文學經典價值,為紅學的再出發開辟道路。
主講環節,陳維昭教授圍繞“《金陵十二釵》與曹雪芹”這一話題發表了自己的見解。
一、曹雪芹究竟喜歡哪一個書名?
陳維昭教授首先提出一個問題:“《紅樓夢》在創作、傳抄過程中曾有過諸多書名,那么曹雪芹最喜歡哪一個書名呢?”
甲戌本凡例提到了四個書名,其中《紅樓夢》是“總結全部之名”,《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至于《金陵十二釵》,凡例則未名所指。
第一回前面的楔子又提到了六次書名變化:此書最初因為石頭(石兄)所記,名為《石頭記》;經空空道人傳抄,易名為《情僧錄》;吳玉峰傳閱,題曰《紅樓夢》;孔梅溪傳閱,題曰《風月寶鑒》;后由曹雪芹修訂、寫定,題曰《金陵十二釵》;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上述一串書名是真?是假?還是有真有假?吳玉峰、孔梅溪又為何人?這些問題學界尚無定論。而在“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處有眉批:“若云雪芹披閱增刪,然則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意為自開頭至此的文字均為曹雪芹所撰。那么,曹雪芹將《金陵十二釵》歸于自己名下,還是顯示出了這個書名的獨特之處。陳維昭教授認為,《金陵十二釵》應是曹雪芹最喜歡的書名。
關于《金陵十二釵》這個書名,以前也有紅學家討論過。如俞平伯先生曾談到:“所謂十二釵,其實不止十二個女子,……全書原都出于雪芹的筆下,但雪芹獨提出《金陵十二釵》歸在他自己本名之下,或者指他更得意的文章罷。”(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十六回后記)陳維昭教授認為,“全書原都出于雪芹的筆下”,或許還有探討的空間,但以《金陵十二釵》指曹雪芹更得意的文章,他是十分贊同的:“如果《紅樓夢》有一個創作組或創作序列的話,那么《金陵十二釵》就是曹雪芹的標簽。”
劉夢溪先生《論〈紅樓夢〉的書名及其演變》一文亦提到“不可輕視的《金陵十二釵》”,劉先生認為:“曹雪芹對于書名,不贊成《紅樓夢》,同意《石頭記》,更喜歡《金陵十二釵》。”但對于題名《金陵十二釵》的原因,劉先生稱:曹雪芹“要用《金陵十二釵》這樣的富有談情色彩的書名,來為書中描寫的反封建的政治內容打掩護”,只有從這個角度理解,才不至失誤,“任何其他的解釋,不能認為是正確和貼切的”。
陳維昭教授認為,這一解釋尚帶有時代烙印,且本質上是將《金陵十二釵》《石頭記》等書名視為同一對象的不同命名,放在一個平面來考察。他提出了另一種思路,即從“成書過程”來理解不同書名,并通過圖示進行了說明。
圖示上部《石頭記》與《金陵十二釵》重疊在一起,指的是平面考察的思路;而圖示中下部分則是一種基于成書過程的理解:從楔子交代的成書過程來看,先是石頭寫作了《石頭記》,后來曹雪芹加入了寫作過程。曹雪芹之前已作有《風月寶鑒》,形成了自己的題材取向、藝術風格、思維習慣、經驗積累,他將這些個人烙印帶進了對《石頭記》的修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金陵十二釵》的命名,突出體現了小說中曹雪芹得心應手的部分,也即帶有他個人色彩的內容。后來,此書又重新命名為《石頭記》。
同時,陳維昭教授也特別強調,不能把這一思路與“二書合成”說簡單等同起來。“二書合成”說常常流于機械地區分小說不同的內容來源,缺乏足夠的說服力。陳維昭教授的重點是欲探討曹雪芹如何將個人色彩賦予作品。
接下來,陳維昭教授又進一步辨析了幾個書名的寓意:《紅樓夢》的書名很哲學,《石頭記》的書名很歷史,《風月寶鑒》的書名很情色。但曹雪芹無意于故作深沉,不愿意賣弄秘史,也不屑于兜售情色,他是實實在在地要講故事,講一群他親見親歷的女子的故事,使“閨閣昭傳”,故書名為《金陵十二釵》。俞平伯先生也曾說過:“《紅樓夢》是為十二釵作本傳的。”(《紅樓夢辨》中卷)當然,小說中不只寫了十二釵,這里只是強調以十二釵為代表的女性群體對創作的意義,以及曹雪芹為什么要把這部小說定名為《金陵十二釵》。
二、有關《金陵十二釵》(書名)的文字
接下來,陳維昭教授又分析了脂批中與《金陵十二釵》書名相關的內容。
甲戌本凡例說:“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細搜檢去,上中下女子豈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個,則又未嘗指明白系某某,及至'紅樓夢’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釵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甲戌本凡例作者為誰,學界尚有爭議,陳維昭先生傾向于認為是脂硯齋。從以上內容可以看出,脂硯齋并不了解“十二釵”的確指,對于《金陵十二釵》的書名也比較困惑。脂硯齋揭示了“紅樓夢”“風月寶鑒”“石頭記”的寓意,流露出對三個書名的認可態度。比較而言,他對“金陵十二釵”這個書名便顯得不以為然。
脂硯齋認為,這部小說本是寫賈府故事,他在第二回評“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稱:
“作《十二釵》人”自然是指曹雪芹,此處,脂硯齋肯定了曹雪芹高超的敘事藝術。緊接著的“詩云”之后,有雙行夾批:“只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余自謂評書非關評詩也。” 陳維昭教授指出,脂批對曹雪芹的才情、敘事藝術、寫詩水平都給予了高度評價;但是,脂硯齋或畸笏叟并沒有提到過曹雪芹對家族命運的關注,也沒有強調曹雪芹對于曹家的情感。
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正文“說畢,命賈珍在前引導,自己扶了寶玉,逶迤進入山口”處有雙行夾批:“此回乃一部之綱緒,不得不細寫,尤不可不細批注。蓋后文十二釵書,出入來往之境,方不能錯亂,觀者亦如身臨足到矣。今賈政雖進的是正門。卻行的是僻路,按此一大園,羊腸鳥道不止幾百十條,穿東度西,臨山過水,萬勿以今日賈政所行之徑,考其方向基址。故正殿反于末后寫之,足見未由大道而往,乃逶迤轉折而經也。”此處,陳維昭教授認為,“十二釵書”指“有關十二釵的文字”,不指書名,但也表明批點者已把“十二釵”視為故事主體。
庚辰本第三十八回寫賈母對薛姨媽談起幼年在枕霞閣“同姊妹們天天頑去”,一次失腳落水碰破了頭,鳳姐便講了一個老壽星額頭上長包是因為“萬福萬壽盛滿”的笑話,此處有雙行夾批:“看他忽用賈母數語,閑閑又補出此書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釵》的一般,令人遙憶不能一見,余則將欲補出枕霞閣中十二釵來,定[豈]不又添一部新書?”枕霞閣的“一部《十二釵》”,也能體現出作為書名的《金陵十二釵》對于批點者的影響。
陳維昭教授還指出,脂批中還有一些關于“《石頭記》大筆”的文字值得充分重視,這會為我們理解“作《十二釵》之人”帶來一些參照。
第五回寫寶玉要午睡,秦可卿把他帶到自己臥室,其布置甚為艷淫。對此,甲戌本有側批:“一路設譬之文,迥非《石頭記》大筆所屑,別有他屬,余所不知。”脂批指出,這類艷淫的筆調是“《石頭記》大筆”所不屑做的。可知“《石頭記》大筆”者自有另一種風格的筆法。關于這條脂批,也有學者討論過,如杜春耕先生認為,在《石頭記》之外,還存在另一種非《石頭記》文筆的文字引入《紅樓夢》。(參見杜春耕《寧榮兩府兩本書》)薛瑞生先生進一步指出:“此曰《石頭記》者,顯指《紅樓夢》初稿之一的《石頭記》,'別有他屬’意即出自另一部與《石頭記》內容、風格都不盡相同的書稿,雖未指明,卻系《風月寶鑒》無疑。”
陳維昭教授認為,“《石頭記》大筆”應是曹雪芹之前的作者之筆,但他又不希望將這個問題引向“二書合成”說。他試圖通過比觀“《石頭記》大筆”與“作《十二釵》之人”,來引導大家思考曹雪芹在成書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
三、脂硯、畸笏與《金陵十二釵》
對《金陵十二釵》的考察,亦有助于說明脂硯齋與畸笏叟是一人還是兩人的問題。
前已提及,脂硯齋在凡例中對《金陵十二釵》的書名存在困惑,他是不太滿意這個書名的。
在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處,有雙行夾批:“妙卿出現。至此細數十二釵,以賈家四艷再加薛林二冠有六,去秦可卿有七,再鳳有八,李紈有九,今又加妙玉,僅得十人矣。后有史湘云與熙鳳之女巧姐兒者共十二人,雪芹題曰'金陵十二釵’,蓋本宗《紅樓夢》十二曲之義。后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皆陪客也,《紅樓夢》中所謂副十二釵是也。又有又副冊三斷詞,乃晴雯、襲人、香菱三人而已。余未多及,想為金釧、玉釧、鴛鴦、苗云、平兒等人無疑矣。觀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費筆墨。”
這條批語沒有署名,后面畸笏的批語則就此而發:“(樹)前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系漫擬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壬午季春。畸笏。”畸笏是讀過原稿全書的人,知道“情榜”等內容,對“金陵十二釵”也更了解。
畸笏所針對的前批應該就是脂硯齋所作。庚辰本第四十六回這條署名“脂硯齋”的批語,亦可輔以說明問題:“余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釵,真鏡中花、水中月、云中豹、林中之鳥、穴中之鼠、無數可考、無人可指、有跡可追、有形可據、九曲八折、遠響近影、迷離煙灼、縱橫隱現、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現千手千眼大游戲法也。脂硯齋。”這里,脂硯齋仍然對金陵十二釵的確指十分模糊,與畸笏差異明顯。陳維昭教授認為,脂硯齋不了解“金陵十二釵”,是因為他沒有看到過“情榜”。
脂硯齋的批點時間主要在甲戌(1754,乾隆十九年)、己卯(1759,乾隆二十四年),畸笏的批點時間主要在壬午(1762,乾隆二十七年)、丁亥(1767,乾隆三十二年)。畸笏于丁亥年批《石頭記》時,不時會指出脂硯因未見及后文而作出了不正確的批語。如庚辰本第二十七回寫鳳姐見紅玉機靈,提出要把她要過去,紅玉再一次機靈地回答。此處有“己卯冬夜”的眉批:“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后篆兒,便是卻證。作者又不得可也。” 畸笏在其后批曰:“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從提及八十回后情節的角度看,壬午的批語多關涉后文之“情榜”,而五年之后,丁亥的批語則多涉及“獄神廟”及相關人物或情節,包括提及倪二等人、衛若蘭射圃等情節。
陳維昭教授進而又提出了一種推斷:在壬午年,已有“情榜”結局,丁亥年則有“獄神廟”結局。丁亥年(甚至壬午年)之前,脂硯、雪芹等人已相繼去世,脂硯應該不會知道“獄神廟”的內容。至于“情榜”,如果脂硯知道其內容,他也就不會一直為“十二釵”的確指問題而困惑。
陳維昭教授還從脂本批語的閱讀感受上,談了畸笏叟與脂硯齋的不同特點。那些署名“畸笏”的批語,多與秘史(如家史、創作過程)有關。畸笏一直在賣弄“知情人”的身份,雖也偶爾談及作法、伏脈,但基本上是一個乏味的老頭。而署名“脂硯”的批語,雖也有與歷史真相相關的,而他的文藝觀,他對全書章法、文思、情思的透徹感悟,讓讀者感到這是一個睿智的、情商極高之人。
四、《金陵十二釵》與“情榜”
脂硯齋未見及后部的“情榜”,但曹雪芹應該是了解“情榜”的,因為《金陵十二釵》這個書名正對應著“情榜”。
由于情榜原稿今已不可見,圍繞情榜的爭論也有很多。如情榜究竟是36人,60人,還是108人?分別對應哪些人?除了黛玉的“情情”、寶玉的“情不情”,還有哪些“情”?陳維昭教授關注的重心則是十二釵與情榜在結構上的對應關系。
從俞平伯先生開始,研究者就傾向于認為《紅樓夢》有家散與人亡兩大主題,或兩大故事版塊。陳維昭教授借助圖示說明:家散的故事以家族盛衰為主線,以第一至四回的四大家族故事為起點;人亡的故事以群芳聚散為主線,以第五回為起點。批語提到的小說后部“獄神廟”故事,既體現家散,又體現人亡,可以覆蓋這兩大版塊。“警幻情榜”可能還在“獄神廟”故事的后面,起到結束整部小說的作用。但無論如何,“警幻情榜”都無法覆蓋家散的內容,它對應的是人亡,是金陵十二釵的故事。小說雖然對兩大主題進行了融合,但我們應該認識到其間有金陵十二釵這樣一個自成體系的故事版塊存在。
陳維昭教授認為曹雪芹對兩類故事的感覺也是不一樣的。那些家族興亡的內容,曹雪芹似乎并不是很敏感。如甲戌本第十三回有回后批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不一定是曹)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此處“老叟”,當為畸笏叟,他的家族情感顯然必曹雪芹更為強烈。曹雪芹感興趣的是閨閣故事。《金陵十二釵》的書名并不隱晦,其旨在為閨閣立傳。明義說:“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但在他的二十首《題紅樓夢》詩中,我們只看到“風月”,沒看到“繁華”;只看到兒女嬉戲,沒看到家族興亡。或許,明義看到的是一部《金陵十二釵》的雛形。
陳維昭教授還結合脂批中有關“開頭”及“正文”的內容,探討了小說的主體故事。第一回無論是凡例誤入正文的“作者自云”,還是女媧補天、一僧一道、甄士隱的故事,都不能算是主體故事的正文,只是引出了家族興亡的主題。甲戌本第二回回前有批曰:“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是四大家族故事的側面敘述。至第三回“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甲戌本側批:“這方是正文起頭處。”這是賈府故事的開頭。第四回寫葫蘆僧亂判葫蘆案,這對于賈府乃至四大家族故事來說,雖非正文,卻是重要的序幕。在完結馮淵家人得銀一事時,甲戌眉批:“其意實欲出寶釵,不得不做此穿插,故云此等皆非《石頭記》(即賈府和四大家族故事)之正文。”若以十二釵為故事主體,則第五回才是正文的真正開端。第五回一開始寫“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甲戌本眉批:“此處如此寫寶釵,前回中略不一寫,可知前回迥非十二釵之正文也。” 第五回才是十二釵故事的正文之開端。它以太虛幻境薄命司判詞的圖讖形式揭示十二釵的數運之機、推演小說此后的故事情節。后來以“情”為榜的做法也自然是承“十二釵”的思路而來的。
總之,脂批中關于“開頭”與“正文”的不同表述,是因不同的故事版塊而發。陳維昭教授特別提醒,研究《紅樓夢》的敘事藝術,一定要注意《紅樓夢》的不同故事版塊及成書過程所帶來的復雜性,不宜簡單套用西方敘事學理論。
最后,陳維昭教授總結說,對于八十回后原稿,今天的學者不妨作各種各樣的猜想、探究,而前八十回的故事及其批語,仍有重新品味的余地。曹雪芹將其編撰的書名題為《金陵十二釵》,這一事實無庸回避,其深意也值得探究。如果我們將“《石頭記》大筆”與“作《十二釵》之人”,以及《金陵十二釵》與“情榜”的對應關系等內容進行綜合考量,或許可以更好地認識曹雪芹在《紅樓夢》成書過程中究竟發揮了怎樣的作用,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主持人李虹副研究員對于陳維昭教授的精彩發言表達了感謝,認為這場講座涉及紅學中的諸多關鍵問題,有著豐富的學術含量,啟發性很大,值得好好消化。接著,她分別邀請李鵬飛副教授與曹立波教授進行了學術對話與學術總結。
學術對話環節,李鵬飛副教授同樣認為陳維昭教授的講座內容豐富,令人受益匪淺。他還高度肯定了陳維昭教授《紅學通史》的學術價值,指出一部紅學史,也是一部論爭史。陳維昭教授今天涉及的書名問題、成書問題、結構問題,都在紅學史上有過長期的爭論,但陳維昭教授能給我們帶來新的啟發,這是難能可貴的。具體來說,李鵬飛副教授主要談了三個問題。
第一,建議以折中、調和的態度,來理解《紅樓夢》的書名。陳維昭教授比較充分地論證了曹雪芹喜歡《金陵十二釵》,這一點,李鵬飛副教授也十分認可。不過,他同時又注意到,《紅樓夢》這一書名雖為吳玉峰所題,但書中也提到:“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這里“悼紅軒”的“紅”,很可能也是《紅樓夢》的“紅”。另外,“紅樓夢”相比其他書名,在小說文本及脂批中出現的次數也是最多的,曹雪芹對于這個名字應該同樣有感情。李鵬飛副教授又引述了諸多既有研究,指出《紅樓夢》的五個書名,可以代表作者不同的創作意圖,也可以成為讀者解讀的不同角度。李鵬飛副教授還比較關心作為文學手法的“多立異名”現象,其《神奇的來歷——〈石頭記〉“成書故事”的來龍去脈》(《文學遺產》2020年第5期)即為這方面的研究成果。
第二,認同脂硯齋、畸笏叟二人說。關于脂硯齋與畸笏叟的身份,紅學史上也有著長期的爭論。后來出現的靖藏本,成為支持脂畸二人說的重要依據,近年又有學者下大力氣否定靖藏本的真實性。李鵬飛副教授認為,對于靖藏本的利用,確實應該謹慎。但即使不利用靖藏本,也有很多證據能夠說明脂硯齋與畸笏叟為兩個人。他在今年的香山紅學會上,即專門就這一問題撰文。陳維昭教授從《金陵十二釵》的相關問題入手,為證明脂畸二人說提供了新的支持,這對于李鵬飛副教授完善他的思考也帶來很大的啟發。
第三,《紅樓夢》的成書,也是李鵬飛副教授關心的問題。他指出,《紅樓夢》留下了諸多的版本文獻,為成書研究帶來了可能,這也是紅學相對于其他古典小說研究的獨特之處。張愛玲的《紅樓夢魘》較早通過比對《紅樓夢》的不同版本,探討了《紅樓夢》的成書問題,后來馮其庸、劉世德、陳慶浩、沈治鈞、朱淡文等先生在版本、成書研究中又有很多推進與豐富。其間雖然有些觀點還停留在假說階段,但這樣的研究仍是有意義的。陳維昭教授今天雖然不是專門探討成書,但他通過揭示“十二釵文字”與“《石頭記》大筆”在融合過程中的不完美之處,也能為成書研究帶來啟發。這是一個很有新意的角度,值得繼續關注與討論。
此外,李鵬飛副教授還談到,《金陵十二釵》與“情榜”的對應,對于討論《紅樓夢》“大旨談情”的寫作意圖亦有助益。
學術總結階段,曹立波教授表示對今天的論壇話題頗感興趣,其間涉及的版本、成書等問題,也都是她在求學階段曾持續關注的。今天聽完陳維昭教授的講座與李鵬飛副教授的對談,收獲、感想也都很多。具體而言,曹立波教授總結了以下三點。
第一,關于書名,曹立波教授主張用一種“兼美”“兼容”的眼光去看待。曹立波教授出版過專著《紅樓十二釵評傳》,她對《金陵十二釵》這一書名很有好感。但她也注意到“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問題,對《紅樓夢》這一書名亦加以肯定。對于陳維昭教授談到的家散、人亡兩大故事版塊,曹立波教授同樣主張兼容性地看待。比如,第一至四回的家族故事中,也出現了黛玉、寶釵、香菱等十二釵正冊、副冊人物的事跡。家散與人亡常是交融在一起的。《紅樓夢》與《金陵十二釵》兩個書名間,也應搭建起溝通的橋梁。
第二,曹立波教授重點談了本次講座對于學術研究方法的啟發。
(1)系統性研究在紅學中是必要的。《紅樓夢》的文本、版本、成書研究,都無法孤立展開。正如陳維昭教授所言,探討《紅樓夢》的敘事視角,不能忽視成書過程,否則就無法將問題談透。
(2)關于《紅樓夢》文學性的思考。曹立波教授結合陳維昭教授的發言認為,越是曹雪芹介入較多的部分,越是《紅樓夢》文學性較強的部分。她進一步圍繞“自敘”與“文學虛構”,探討了“親睹親聞的幾個女子”的不同寫法。一些沒有缺點的人物,如李紈,或者一些沒有優點的人物,如趙姨娘,來自作者親睹親歷的可能性或許大些,或尚待進行文學加工。但有一些人物的文學性、立體感、文化原型特征是十分突出的,比如薛寶釵、林黛玉,常被比作楊玉環、西施,其中既有家族的個性元素,也有民族文化的通性元素,這使“金陵十二釵”具有了一種文學典型性。
第三,曹立波教授由成書問題想到了《紅樓夢》的閱讀接受。在整本書閱讀的背景下,一些普通讀者已不滿足于僅閱讀《紅樓夢》的某個版本,《紅樓夢》很可能會迎來一種多維度的閱讀。《紅樓夢》經典文本生成的立體化過程,對于閱讀者來講,也會是充滿啟發性的。
陳維昭教授對兩位老師的對談與總結表示十分感謝,認為他們將他本期論壇主題引入到了更廣闊的的學術背景,很有意義。同時,陳維昭教授也就三個問題進行了簡單回應。
對于兩位老師都很關心的書名問題,陳維昭教授認可《紅樓夢》等其他書名在不同層面來看也是重要的,但他更關心的是如何通過《金陵十二釵》這個書名去審視曹雪芹本身。討論《金陵十二釵》與曹雪芹的關系,是一個思考的起點,而不是為了區別哪個書名更好,更重要。
關于家散、人亡兩個故事版塊,陳維昭教授認為它們就是交融在一起的,他也極力避免將討論引向“二書合成”說,他所強調的是立體交融中的相對獨立。
曹立波教授提到的文學性問題,陳維昭教授深表贊同。他認為“《石頭記》大筆”的作者主要是記錄家族事件,缺少文學性的表達,是曹雪芹為這部小說賦予了文學性的價值。
本場論壇也是本年度中國藝術研究院紅學論壇的最后一期,受孫偉科教授委托,紅樓夢研究所石中琪副研究員對本年度紅學論壇進行了簡要總結。
石中琪副研究員說,紅學論壇由中國藝術研究院立項舉辦,去年六期,今年六期,今天也正好湊成“十二”之數,“十二”在《紅樓夢》中是有特別意味的數字,也與本期論壇主題呼應。紅學被稱為20世紀的顯學,我們站在新紅學百年的時間節點上回望,會發現紅學確實是有著獨特的話語體系、學術體系和學科體系的研究領域。當下無論是《紅樓夢》的“整本書閱讀”,還是最近《曹雪芹與紅樓夢》紀錄片的播放,都在不斷地掀起紅學的新熱度。我們的紅學論壇也是希望把《紅樓夢》研究中最前沿、最核心、最富有學術價值的內容傳遞給大家,與廣大的紅學研究者和愛好者共同分享。今年的六期論壇,我們原有做線下的打算,但由于疫情原因,前兩期做完線下后,后四期只能轉到線上。其實線上、線下也各有各的好處,線上論壇我們可以更方便的邀請到全國各地的學者,也便于更廣泛的人員參與,包括像馬來亞大學的紅樓夢研究中心,還能遠程轉播我們的論壇。我們這樣的相聚,不免又讓我想起陳寅恪先生《贈蔣秉南序》的開篇:“清光緒之季年,寅恪家居白下,一日偶撿架上舊書,見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讀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羨其事。以為魏丘諸子值明清嬗蛻之際,猶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與從容講文論學于乾撼坤岌之際,不謂為天下之至樂大幸,不可也。”在疫情構成的特殊背景之下,我們通過紅學論壇相聚在一起,相與交流讀書研“紅”之得,也可以說是“至樂大幸”之事了。最后再次感謝所有參與論壇的老師、同學和朋友們對我們一如既往的大力支持,今年的紅學論壇到此就全部結束,我們明年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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