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者：劉莉莉
【紅樓人物之三十八、三十九】李嬤嬤、王嬤嬤
《紅樓夢》第八回有脂批評賈寶玉的乳母李嬤嬤：“奶母之倚勢亦是常情，奶母之昏憒亦是常情。”乳母為何昏聵，皆因倚勢而起，所因何勢？無外乎乳母的身份?！都t樓夢》中倚勢之乳母代表有二，其一是寶玉之乳母李嬤嬤，其二是迎春之乳母王嬤嬤，都是倚老賣老型。
【紅樓人物之三十八】李嬤嬤：
李嬤嬤，是賈寶玉的乳母，出場時年齡已經不小，其子李貴是寶玉外出隨行的奴仆之首。李嬤嬤作為賈母的心肝寶玉的乳母，在賈府自然曾有一段非常尊榮的時光,以至賈母、王夫人都對她另眼相看。她也因此倚老賣老，居功自傲起來。常常嘮叨不停，排揎丫頭，貪小便宜，真可謂人老背晦。
曹雪芹刻畫李嬤嬤這個人物形象時，主要圍繞兩件事，其一“豆腐皮包子與楓露茶”，其二是“糖蒸酥酪和燒的滾熱的野雞”，總之皆與“紅樓美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讓人可笑又可嘆。
有關“豆腐皮包子與楓露茶”的情節發生在第八回“薛寶釵小恙梨香院 賈寶玉大醉絳蕓軒”，這是李嬤嬤首次登場露面，但在讀者眼中的分量卻是轉瞬之間大反轉。脂硯齋說曹雪芹寫《紅樓夢》是一樹千枝，一源萬派，無意隨手，伏脈千里。在這一回中，寶玉到梨香院探訪病中的寶釵，薛姨媽留茶留飯本是最平常的事。這一場寶玉醉酒的風波，卻被曹雪芹寫的風生水起，活色生香。整個過程，不僅僅從側面點染了寶黛釵三位主要人物的性格特點，還運用偷度金針法順筆把李嬤嬤這個人物勾勒的躍然紙上。如果說“鵝掌鴨信”是伏筆，阻攔寶玉飲酒是埋墨，豆腐皮包子是導火索，那楓露茶就是爆發點，這樁樁件件活脫脫畫出一個驕淫霸道貴族大家庭乳母之像。
有關“糖蒸酥酪和燒的滾熱的野雞”的情節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和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這兩處的細加皴染，正是前期“豆腐皮包子與楓露茶”故事的延伸。前次因為“豆腐皮包子與楓露茶”的事，茜雪被攆，李嬤嬤也“告老解事”（“告老”指封建時代臣子或官員因年老辭去職務，后泛指年老退休，語出《左傳·襄公七年》：“冬十月，晉韓獻子告老”；“解事”即免職，語出清·錢謙益·《孫公行狀》：“﹝袁崇煥﹞雖兼程赴援，卻又箝制諸將，坐視搶掠，功罪難掩，暫解事，權聽勘”。兩個詞語用在一處詞意對立，告老指主動辭職，解事指被動免職，可見曹公以“告老解事”形容李嬤嬤，定然大有深意）出去，然而這位乳母并沒有因為此事而略加克制、稍作收斂。反而趁寶玉外出之際，來到寶玉房中大加挑剔，與眾丫頭再生齟齬，她恨恨地說：“你們也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至此脂批點明“照應茜雪楓露茶前案”，讀者終于明白茜雪因茶被攆是做了李嬤嬤的替罪羊，但李嬤嬤在這次事件中也并未幸免，應是賈母王夫人為了讓寶玉滿意從中調停，所以才有了名為“告老”，實則“解事”這一矛盾之說。此處脂批妙語“調侃入微”明顯是對李嬤嬤的一種諷刺。當然也因此使得李嬤嬤更加心懷不滿，越性賭氣吃完留給襲人的糖蒸酥酪，襲人也怕為此“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便設法轉移寶玉注意力，為李嬤嬤開脫。到第二十回，李嬤嬤更是變本加厲“惡人先告狀”，拉住黛玉、寶釵嘮嘮叨叨說個不清，實是“老背晦老糊涂”。故脂批有“特為乳母傳照”、“奶母之倚勢亦是常情，奶母之昏憒亦是常情”之語。
這些描寫對于李嬤嬤這個人物的刻畫可謂筆筆入骨，李嬤嬤的倚老賣老、愚頑昏聵、愛貪小便宜的性格已經被展露無遺。但除上述幾處重要情節的著重描寫之外，在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曹雪芹對這個曾經有功于賈府的老嬤嬤又進行了再次描寫。這次描寫體現了作者對老人的悲憫之心，這種一分為二塑造人物也是曹雪芹所獨有的獨特方式。這次是因紫鵑三試寶玉，讓那個呆子“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媽媽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個了”，此時的怡紅院并瀟湘館已經亂作一團，襲人在不知該不該向賈母王夫人等人匯報的時刻，急急的差人請雖已“告老解事”出去，但卻“年老多知”的李嬤嬤來探看寶玉病情。由此可見李嬤嬤還是有些微見識的，她在寶玉的生命中也還是非常重要的，緊要關頭襲人還是非常倚重李嬤嬤的。而寶玉之于李嬤嬤更是重要，看到已經人事不知的寶玉，李嬤嬤“呀”的一聲便摟著放聲大哭起來，后又捶床倒枕的大哭道：“可了不得了”、“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此回寶玉病重之時，已經“告老解事”出去的李嬤嬤，卻帶領著幾個年老人用心看守，可見她對寶玉的關愛是真實的，也是極其深厚的。因此，李嬤嬤這個人物還是可以一分為二的理解的，她的身上雖然有著倚老賣老、愚頑昏聵、愛貪小便宜的缺點，但她也是年老多知的，對于寶玉的那份母愛也是很深厚的。之所以這樣，也是因為“乳母”這個身份對于人性的一種摧殘。雖然可用自己的乳汁哺養小主子，但身份依然低下卑賤，當真是既為母，又為奴，既有榮光的一面，又有辛酸的一面，在現實與世俗的揉搓下，所以本來年老多知的她，卻變得利欲熏心，倚老賣老，貪圖那些雞毛蒜皮般的眼前利益，從而形成這樣兩相分裂的性格。
【紅樓人物之三十九】王嬤嬤：
相對于李嬤嬤，迎春的乳母王嬤嬤則徹底的迷失在錢權之下，喪失了一位乳母應盡的責任。事實上，對于王嬤嬤，書中根本沒有正面的描寫，甚至也沒有看到她的只言片語，而僅僅是利用她的兒媳王住兒媳婦來進行了側面烘托。恐怕只有曹雪芹敢用這樣的手法來刻畫人物，而且刻畫的非常成功。因此也可以說，寫王住兒媳婦就是寫迎春乳母王嬤嬤本人。
若說王嬤嬤與李嬤嬤一樣倚老賣老是很對的，但她并不像李嬤嬤一樣昏聵愚頑，僅僅是貪戀一些小便宜和嘴上的一時痛快，而是倚老賣老到不知收斂，不僅僅是敢與迎春的貼身丫頭們暗斗，還膽大妄為到敢于利用主子的東西抵押賭博。因為在王嬤嬤一家人的眼里“誰的媽媽奶子不仗著主子哥兒多得些益”，即使他們得益也是應得的。如果不是王嬤嬤的“乳母”身份與她平日的縱容，王住兒媳婦也不敢囂張的說“自從邢姑娘來了，太太吩咐一個月儉省出一兩銀子來與舅太太去，這里饒添了邢姑娘的使費，反少了一兩銀子。常時短了這個，少了那個，那不是我們供給？誰又要去？不過大家將就些罷了。算到今日，少說些也有三十兩了。我們這一向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呢”。其實，這是她眼見自己婆婆帶頭聚賭被抓，累絲金鳳的事已經遮掩不住，她狗急跳墻般的對繡橘和司棋等人倒打一耙，以圖混淆視聽，轉移目標。還妄想借以累絲金鳳，要挾迎春去為自己的婆婆求情開脫罪責。王住兒媳婦這種賊喊捉賊，惡人先告狀的行徑，簡直令人痛恨至極。或者會有人說，迎春太過懦弱，所以才縱的奴才們如此。迎春性格溫和不假，但王嬤嬤等人太過囂張也是真。失去生母，又遇到一個“稟性愚犟，克扣異常，婪取財貨。兒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繼母的迎春，她是多么渴望得到母親的關愛和溫暖啊，但作為乳母的王嬤嬤不僅沒有盡到教引之責，反而墻倒眾人推，在自己乳子孤立無援的情況下，落井下石，實在是可忍孰不可忍。雖然最后在探春精明的指揮下，累絲金鳳得到了平兒的妥善處理，但這實在不足以抵消王嬤嬤及她的家人們性格中的“惡”。
所以，王嬤嬤被賈母懲罰了四十大板之后攆出大觀園，總不許再入的結局，也實在不會讓人對她產生一點點憐憫之心。而且，通過她及家人對迎春及丫頭們的藐視和無禮，恐怕王嬤嬤這個人物會成為《紅樓夢》中除了馬道婆、靜虛、趙姨娘之外，最令人討厭憎惡的人物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