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樵髯
一
相對于賈母的會玩、鳳姐的能言,王夫人就顯得無趣得很了。
賈母雖已年老,但對日常生活保持著一種年輕人般的勃勃興致。
就是家人的一個小小生日,賈母也會費盡心思想辦法怎么過更熱鬧些;來個貧苦老婦人也要大費周章地來一次游園活動。
她還說:
“我年輕時比她(鳳姐)還來得呢”。
清虛觀打醮,是元春布置的任務,但就像現在外出考察,原也可以趁此看看風景的。
鳳姐也想借這個機會出去靜靜心,看那么一天戲,休息一下,無奈賈母聽見后表示要同去。
不僅同去,還動員一大家子都去。
王夫人早已回過不去,原因有二:一是身子不好,二是預備元春那有人出來。
然而賈母再次派丫頭傳信,要帶了她和薛姨媽兩姊妹去,王夫人聽后不僅感嘆一句:
“還是這么高興。”
她不太明白賈母年紀這么大了,為什么總不肯安安靜靜的,怎么老這么折騰?
她自己對生活就沒這么大的興頭,她就喜歡安安靜靜的,在家坐著,誰也別來煩我。
為此,甚至躲到佛堂里。
這也許和她平日總要處理大大小小的事情有關。
親戚間娶親的、生子的、過生日的、春節間各種辦年酒,就夠忙活的了,哪有閑心再想別的。
我們看不到她提議過任何活動。跟著賈母熱鬧,更像是為了孝順賈母,而不是天性就愛如此。
論能言趕不上侄女鳳姐。
到大觀園賞桂花,賈母問王夫人,哪一處好,王夫人回答,憑老太太愛在哪一處,就在哪一處。
好吧,等于沒回答。
鳳姐就給出具體意見,藕香榭好,什么桂花開得香啊,水清啊,亭子上看過去也敞亮啊,說得賈母連連點頭稱是。
王夫人最愛襲人,但當賈母認為襲人拿大時,王夫人想回護,卻講不到點子上,賈母懟她,難道跟著我也這樣嗎?
鳳姐趕來解圍,巴拉巴拉講了好多理由,賈母便高興起來了。
不怪王夫人喜歡粗粗笨笨的丫頭,那原本就是她的性情,性情一致溝通起來總是還容易些。
二
賈母曾當眾說:
“你姨娘(王夫人)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
不過又表示:
“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
別的時候又說:
“你姐姐(王夫人)極孝順我。”
賈母愛說場面話,但關于王夫人的這些話,她沒必要客氣、討好和遮掩,大約是真。
迎春發覺自己所嫁非人,回娘家哭訴受苦情形,王夫人在勸解的同時,告誡寶玉:
“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風聲,倘或老太太知道了這些,都是你說的。”
這便是體貼之意。
即使知道了又能怎樣,徒增煩惱而已,老年人又哪里經得住呢?
這或許是每一個中年人對父母最慣常的做法。
背后這樣,平日的體貼可想而知。
寶琴來了,賈母逼著王夫人認了干女兒,因為心不遠,有情意,能擔著自己的那一點任性,才會逼著對方做點自己喜歡的事。
正如王夫人看好襲人,攆走了晴雯,說到底,她相信這事不會真的觸怒賈母。
王夫人曾懷疑鳳姐是繡春囊的,有時也不聽鳳姐的建議,更過分的是鳳姐受邢夫人排揎之時,沒及時站在鳳姐一邊,反而把鳳姐綁起來的婆子給放了。
大家族里盤根錯節,王夫人不如此,便和邢夫人坐下矛盾,孰輕孰重自然要掂量。
但要說偌大賈府誰是真疼鳳姐的,除了平兒便算是王夫人了。
賈珍要把治理秦可卿喪事的重擔交給鳳姐時,王夫人擔心鳳姐沒經過這么的大場面,恐怕鬧出笑話,讓人恥笑了去;
鳳姐把賈璉身邊的小妾攆走了,以致“風聲不雅”,王夫人一直為她憂慮、擔心。
想必王夫人和鳳姐在娘家時就相處不錯,不然,她怎么會愿意鳳姐也跟著嫁到賈府來呢?
三
兒子不愛讀書,不務正業。王夫人這個當媽的說出來的話和天下的媽也沒兩樣,她說:
“我常常掰著口兒勸一陣,說一陣,氣得罵一陣,哭一陣,彼時他好,過后兒還是不相干,端的吃了虧才罷了。”
老公偏不喜歡不讀書的年輕人。父子倆便有點水火不相容。
自然是父親看見兒子生氣,兒子看見父親就像避貓鼠。
其實這倆父子差不多的性子。
父親不慣俗務,兒子不喜俗人。
王夫人夾在父子倆中間,和天下的媽一樣,順從老公的前提下,盡最大可能掩護兒子。
有一次談到襲人的名字,王夫人看賈政不高興,就幫忙掩飾說是老太太起的。
賈政毫不客氣的回懟,老太太哪里懂這個,定是寶玉起的。
搞得王夫人很尷尬,一時說不出話來。
因琪官和金釧之事,賈政急怒攻心,要打死寶玉,王夫人攔不住,便趴在寶玉身上要賈政把她也打死。
不得不說,寶玉有個真愛他的媽。
王夫人不怨寶玉不上進嗎?但在更嚴厲的老公面前,她不由自主就開啟了她的“護子”模式。
有一天寶、黛、釵都在王夫人屋子里閑話。
王夫人忘了個藥名,竟說出金剛倆字,寶玉笑倒了,說:
“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涂了。”
王夫人生氣嗎?
不,她也說粗話,她說:
“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
王夫人竟忘了罵兒子就是罵自己,關鍵時刻又拉出老公來“打擊”兒子。
這么個無趣的人,沒了賈母在旁,竟然也“放肆”起來,隱約可見少女時期的“響快”勁。
四
畢竟是個人到中年的媽,和兒子生活的理念相差十萬八千里。
他們的裂痕大約從金釧跳井開始。
王夫人需要的是個一心勸兒子好好讀書,把他領到正路的小助手,而不是對他說你去東小院拿環哥兒和彩云的壞丫頭。
金釧說那句話的意思是你這么無聊,我給你點刺激的事兒。
年輕人大約都愛這樣干。
茗煙討好寶玉,不也是給寶玉抱來一大摞當時的禁書?
茗煙應該是賈府千挑萬選之后才送給寶玉用的吧,思想防線不也沒那么緊?
但這事到了王夫人眼里,就上綱上線了,分明就是教壞了寶玉,那什么烏七八糟的人就叫我兒子去拿?
金釧和晴雯以致四兒等都沒有摸到王夫人的脈,襲人也沒那么神通,只不過是三觀恰好和王夫人一致罷了。
所以那番進言才讓王夫人激賞,一疊連聲的叫,我的兒。
相對金釧,我覺得她為了兒子的前途,急怒之下,把金釧攆出去,金釧想不開跳井,她尚有可原諒之處。
但是她派人直接把病了的晴雯從床上拽下來,斷了晴雯的希望,作風就太凌厲了。
她對鳳姐抱怨說,這幾年精神短了,沒想到寶玉身邊竟然還有這妖精似的丫頭。
是什么讓她如此厭惡晴雯?
賈政和寶玉隨著各自年齡的增長,父子之間逐漸和解。
尤其是賈政呈現一個隨緣的狀態。
比如聽說父親要回來,寶玉忙忙地準備字,姐妹們也都急著幫忙。
因為急,晴雯還想了一個裝病的招,結果引發蝴蝶效應,最后自己也給搭進去了。
賈政回來后,卻沒一點檢查的行動,原因是“近日年邁,名利大灰”了。
當父親的不著急,母親就開始使勁了。
或許天下的父母都這樣:總有一個要把孩子推到自己希望的路上去。
具體到王夫人這里,就是,年景越來越不好,兒子卻沒一點長進,內在的焦慮化作外在的憤恨——只能朝兒子身邊的丫頭發泄。
誰打扮得花紅柳綠,誰就是和我作對。
更深層次的原因是,據她自己說:
“我雖沒受過大榮華富貴,比你們(鳳姐)是強的。”
她不需要多么努力攀爬就可以擁有很多,寶玉也一樣。
所以,她不需要那么多的精明算計與經營,她不太清楚金釧、晴雯從底層打拼的苦。
但她很清楚她的寶玉要朝何種方向努力,這是一個身處高位的懷有心事的中年女人的局限與無奈。
作者這樣形容中年王夫人:
“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飾詞掩意的人。”
這樣的脾氣在娘家可以任性,親人由著她,她可以表現得“著實響快”。
但在婆家,環境變復雜了,不會拐彎說話辦事,傷人就深。
她對不喜歡的人的策略先是忍,“幾次三番不理論”,忍不了就爆發。
金釧之事她一直懷有愧疚,大約在她眼里,是她的魯莽造成。
但對晴雯之事卻沒表現出任何不安,她一定覺得自己忍得太辛苦了。
五
王夫人有沒有憤恨過黛玉?翻翻她們的聊天記錄來看看。
王夫人問黛玉,大姑娘,你吃鮑某某的藥怎樣。
黛玉回答,也不怎樣,老太太還讓我吃王某某的藥。
黛玉很直接,可是聊天進行不下去了。
黛玉雖說有時傲嬌,但對方是舅母,她怎敢如此放肆?
只能說王夫人這個舅母是個好脾氣的,不會計較。
何以見得?看看后面。
寶玉說,他有個藥方,吃了保管治好,只是太費事。
黛玉覺的他說的是謊話,便用手刮臉羞他,寶玉“報復”黛玉,黛玉向王夫人求援。
王夫人馬上就批評兒子:
“寶玉很會欺負你妹妹。”
語氣透著寵溺。
確實沒計較。
計較個啥呢?
林妹妹的媽未出閣時那么嬌生慣養、金尊玉貴,她都是一種羨慕的態度,說那才是千金小姐的體統,何況一個投奔來的孤女?
一群人來到瀟湘館,黛玉親自給賈母端茶,王夫人主動說,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
這也是體貼之意,怕林妹妹勞碌著。
黛玉聽王夫人如此說:
“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
注意搬的是自己的椅子。
王夫人和黛玉之間,并不像傳說中的那么互相討厭。
但說起晴雯的時候,王夫人忽然就有一句:
“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
這話讓無數讀者心驚,王夫人難道是在借晴雯發泄對黛玉的不滿?
客觀說,一倆人確實有點相似;二當時王夫人腦子里在搜索形容晴雯的詞,一想到脫口說出來了。
如果這都可以看作是憤恨,那么湘云說小戲子的模樣像林妹妹的話,豈不是更過分?
可其實湘云和林妹妹過后還是好姐妹。
毋庸諱言,寶釵離她更近。
一是她們有血緣關系;二是寶釵總在具體的事上安慰她、幫助她。
她覺得還是這個姑娘更穩妥。
沒辦法,大家都喜歡這樣的姑娘。
但她從沒表態誰當兒媳更合適。
即使表態了,比如有人說元春的改變就是受她影響所致,她這個當媽的有個自己的傾向還不可以了?
六
事實上,不光是對寶黛比較疼愛,對二春也都比較照顧。
探春不用說,是她的庶女,但她并不因為探春是庶女就踩她,關鍵時刻還把管家責任交給她,使她有鍛煉的機會;
迎春沒娘,有個爹等于沒有,她也曾說在嬸嬸這里過了幾年心靜日子。
就是妙玉,清高孤僻,不肯來賈府,斷言侯門必以貴勢壓人,王夫人聽后笑說,就寫個帖子請她,又有什么要緊?
她不是一般的市井婦女,不會像卜世仁的老婆聯合丈夫演雙簧。大多數時候,她表現得慷慨大方:
小戲子們要遣散,她說,給路費,讓想回家的回家,齡官或許便因此飛出了鳥籠;
對劉姥姥出手就是一百兩,意思是讓劉姥姥獨立謀生,這才是最正確的扶貧。
金釧是她心上的一道傷,她總想著跟了她一回沒落得個好結果,對不起金釧,經濟上做了最大的補償,賞銀五十兩,妹妹享受雙份工資。
趙姨娘在和探春對嘴時,忽然冒出太太分明是個好太太這句話。
趙姨娘得了寶釵的東西,還想著說出來讓她也開心開心。
都說賈母在保護大觀園的兒女,其實王夫人不也在做嗎?
鳳姐要裁減丫頭,她說:
“如今我寧可省些,別委屈了她們。”
襲人要她想個辦法把寶玉挪出來,她看到了襲人的見識,卻沒依她的法子,寶玉不是一直在園子里好好地呆著嗎?
七
這么看下來,王夫人這個人并不像傳說中的那么陰險殘忍。
她關照別人更像是出自天性,出自侯門的一種大度雍容的習慣。
王夫人也沒什么積蓄。
賈母曾放出豪言“只管萬兒八千的去買”,賈璉也曾說鳳姐“就是現銀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難不倒”。
這倆人不但會玩、能言,且心機深沉,都懂錢多說話才硬氣的道理。
賈母生日之時,王夫人還要鳳姐提醒,賣了錫器才圓了臉面。
只有她沒把日子過得這么沒油水。
她為什么招人厭呢?
大約到了她這個年紀,就應該已經成熟優雅,八面玲瓏,會享受生活,能理解青春,非常可愛的老去;
同時腰包鼓鼓,不能到了關鍵時刻就露出窘迫的樣子,就沒辦法。
這些她一條也不占。
但是試看中國家庭中,被自家“熊”孩子折騰的中年女人,哪一張臉不討厭?
生活中多的還是王夫人這種人啊。
這張臉別人乍一看,以為是威嚴,以為是冷酷。
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實不過是披一張假皮罷了。
因為內里的空洞與焦慮,她只能虛置出這么一張唬人的皮囊,將自己細密地包裹起來。
她對這樣的日子,當然有覺得索然無味的時候,但只要不去細想,日復一日也就過下來了。
對自己及下一輩,王夫人實在也沒有過多的貪念。平安就好,和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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