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于:《曹雪芹研究》,2018年第4期。
作者簡介:卜喜逢,一個喜歡《紅樓夢》的編輯。
內容提要:“意淫”是針對著“皮膚濫淫”而提出來的觀念,是對真與美的執著與對真與美的體貼,也是“情不情”的總體性格之下,對有美好因子的女性的著力愛護。在《紅樓夢》中,體現在賈寶玉身上的“意淫”是有變化的,而這個變化的過程正與寶玉的成長與悟道有關。同時我們要意識到“意淫”是曹雪芹賦予賈寶玉的,代表了曹雪芹對真的渴望,對美的執著。
關鍵詞:意淫 情不情 曹雪芹
關于“意淫”的解讀歷來備受重視,各個時代的讀者均對此有所解讀。如脂批將“意淫”歸為寶玉的一生心性,認為不過是“體貼”二字,此論對后世研究影響頗大。洪秋蕃認為:“意淫謂蘊結而不著于外也。警幻以此推寶玉,作者以此明書旨,故解之曰‘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端在讀者善于體會耳。’”針對于賈寶玉的淫行,洪秋蕃認為應:“執大德與小德之說,有黛玉、晴雯一節,其余概可略而不論。”[1]“蘊結”一說固然有理,“意淫”本不能以具體的行為作為判斷的依據,但是“大德與小德”一說,則未免過于求全了。
牟宗三先生在《紅樓夢悲劇之演成》一文中將“意淫”理解成:“他的事業專向女兒方面打交道,專向女兒身上用工夫。但卻與西門慶潘金蓮等不同。”[2]牟先生的論述,則指明了“意淫”的具體指向。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很多學者將“意淫”解讀為反封建等,此說固然可以揭示“意淫”與傳統思想之不同,但未免受到批判對象的局限,難以闡釋“意淫”的真正內涵。
至余英時先生《紅樓夢的兩個世界》,則更為重視“意淫”與“淫”的區別,以及情與淫的關系,提出了“由情而淫,則雖淫亦情”[3]的說法,無疑為我們理解何為“意淫”打開了一扇窗戶。
隨著視野的逐漸開闊,對于“意淫”的解讀也多樣化了,如崔炳圭先生將“意淫”與“童心說”聯系起來,將“意淫”理解為“毫無淫念的童心”[4];薛海燕先生將“意淫”的總體特征概括為“性行為的詩化”,是將“其總體特征在于使動作性強的性行為轉化為意念性、想象性強的愛慕、撫慰,行為動作的性內涵被推遲、淡化和懸置,但又沒有完全消失”[5];李成文先生將“意淫”視為道德實踐與人生境界,是現實世界與精神世界的統一,同時又是道德個體張揚主體意識、不斷自我完善的意識。[6]
關于“意淫”的解讀有很多,學者們多從哲學的、思想的、文學的等角度入手,對“意淫”深入的進行了闡釋。筆者近期重讀《紅樓夢》,偶有所得,不揣淺陋,將筆者對“意淫”的理解寫成一文,敬請方家指正。
一、“意淫”與“皮膚濫淫”的區別
“意淫”是賈寶玉的本性。古語云“本性難移”,更兼著賈寶玉的“愚頑”與“不肖”,這就成為了賈寶玉一生的執念,此中可以體現賈寶玉的態度與認知。從賈寶玉的行為來看,“體貼”正是“意淫”的最佳注釋。這種“體貼”被賈寶玉展現的淋漓盡致。
比如“平兒理妝”部分,其中有大段賈寶玉的心理描寫:
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涂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淚下。……[7]
這段文字對賈寶玉的“體貼”有一個充分的展現:首先,體貼的對象是具有美好屬性的女兒;其次,賈寶玉對平兒的遭際如果用一個字來表達,那就是“憐”,憐其生存環境,憐其遭際;從行為來看賈寶玉的“體貼”并非是以性愛為目的,單純是由本心而生的。
與此段文字可相對看的是“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一段,與“平兒理妝”一段類似,賈寶玉也是先有了為這些女兒們設身處地的思考,而后才有了“憐”的成分,其中并無“性”的欲望。
談“意淫”,自然得說到林黛玉,在賈寶玉的精神世界中,林黛玉占到了非常大的比重。作為《紅樓夢》中最清俊、最靈慧的一位美好女子,必然是賈寶玉的意淫對象。小說第十九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一段文字,較有代表性的體現了這一點。因為這段描寫過于親昵,難免引起讀者的遐思。
我們來看寶玉的言行:
1、 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里,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寶玉道:“我也歪著。”黛玉道:“你就歪著。”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
2、 寶玉總未聽見這些話,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籠著何物。
3、 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么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只手呵了兩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脅下亂撓。
4、 寶玉只怕他睡出病來,便哄他道:“噯喲!你們揚州衙門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
摘出的這四段文字,字面看來是極旖旎的,小兒女的閨中風情并未受到世俗的倫理限制,如可以同床共枕,可以隨便拉著袖子看藏著什么東西,更可以在咯吱窩內兩脅下亂掏。在局外人看來,這似乎是“淫”的過度。但當我們看第四段引述時,難免會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賈寶玉只是怕林黛玉睡出病來。這段文字中,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發生,自然而然的延續,雖然是“床上”的嬉鬧,卻毫無“淫”的感覺。我們可以從中讀到了純真之美。
綜合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賈寶玉的“意淫”,是一種對美好女子的“體貼”,這并非是一種刻意的行為,而是一種本心的真實體現。究“意淫”之根本,得一“真”字,并且可以不涉及任何的濁念。總體來說,“意淫”是由本心生成的美與真,以及對美與真的體貼。
在賈寶玉的生活中,并非沒有淫的存在,如第五回中的可卿與第六回中的襲人。警幻仙姑一方面將寶玉推崇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為“閨閣”之“良友”,一方面又讓他行著淫行,那么曹雪芹塑造的賈寶玉,在這里是否為一個矛盾的人物呢?筆者認為,這恰恰是“意淫”與“皮膚濫淫”之間區別的揭示之筆。
“皮膚濫淫”在警幻仙姑的話中有著明確的內涵:“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歸結為一句話,女性則是“為我”之欲望服務的。
我們且來看《紅樓夢》中的“皮膚濫淫”。
《紅樓夢》的“皮膚濫淫”之事在“紅樓二尤”部分最為集中。“紅樓二尤”故事相對獨立,故事情節集中在第六十三回至六十九回之間,其中既有賈珍、賈璉兄弟的“二馬同槽”,也有賈珍與賈蓉的“父子聚麀”,這種種風月情事,讓我們清楚地看到了賈府中主子們的淫亂生活。作為這些主子們玩物的二尤,最終一個橫劍自刎,另一個吞金自逝,上演出一場人間悲劇。二尤的悲劇,可以看作是作者對賈府罪惡的揭露與批判,更是作者對“皮膚濫淫”的深惡痛絕。
柳湘蓮在詢問賈寶玉尤三姐的情況時,小說中是這樣寫的:
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我不做這剩忘八。”
作為一個旁觀者,在柳湘蓮的印象中,寧國府里的皮膚濫淫之輩比比皆是,甚至到了“貓兒狗兒”都不干凈,可見此風之盛。作為寧國府的主子,賈珍與賈蓉自然是“個中翹楚”。柳湘蓮的這些話是對著賈寶玉說的,賈寶玉是賈府之人,柳湘蓮自然也有著諱言,實際上榮國府中也并不缺此種穢亂,如賈璉與鮑二家的偷情時的丑態,如賈赦強要鴛鴦時的嘴臉,無不透漏著曹雪芹在追蹤躡跡的同時,透漏出的態度,這種態度是飽含批判的,難免有著曹雪芹對家族衰敗的痛楚反思。
綜合這些“皮膚濫淫”的行為,我們發現在動機上,他們是以獵色為主的,是以悅己耳目為目的的,雖不免因淫而生情,如賈璉與尤二姐,但其實質仍是以淫為目的的,是為滿足自我欲望而作出的行為。而“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一語,正可為此行為之注解。
或有讀者問,賈寶玉的“意淫”并未脫離一個“淫”字,如好吃丫鬟嘴上的胭脂等等情節,這又如何解釋呢?
我們知道在《紅樓夢》中 “情”與“淫”是對立的,但又不是絕對割裂的。曹雪芹并不反對人類天性中的“淫”,這延續了《孟子》中“食色,性也”[8]的思想。至于第五回出現的“好色不淫”一語,則來源于《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國風好色而不淫”[9]。《史記》中的“淫”,自然是“淫”的本意,即是過度的意思,與《紅樓夢》中有特指的“淫”不是一個義項。但是在一些偽君子的口中,先賢的話卻成了矯飾的理由,實際上卻作著“淫”的行為。故而在警幻仙姑的話中,明確標明“好色即淫”、“知情更淫”的看法,并對“淫”提出一個界定:無論是好色,還是知情,都屬于“淫”的范疇。“好色即淫”與“知情更淫”實際上是無褒貶的,只是給“淫”一個明確的說法,是中性的。
回歸到情節之中,我們來看一下賈寶玉的“淫”。
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粉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著,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這段文字,我們初讀來自然會有“淫”的感覺,然而當我們再深入的去考慮之后,可能就并非如此了。我們且看第一段中,賈寶玉是將臉湊在鴛鴦的脖項上去嗅那香氣,并且不斷的用手摩挲,然后猴上身去纏著鴛鴦去吃她嘴上的胭脂。如此等等,是否可以理解為非對鴛鴦的“淫”念呢?無論是那粉香油氣,還是鴛鴦白膩的肌膚,更或者是鴛鴦嘴上的胭脂,在賈寶玉的眼里都是美的,賈寶玉的行為是對美的欣賞,我們從下文鴛鴦的反映中可以讀出,鴛鴦只是感覺到被纏的煩,而不是有被猥褻的感覺。而能有此心理反映的前提是,賈寶玉的行為本身是真實的,是無猥褻目的的,故而鴛鴦才不會有著被非禮的心理反映。
我們回頭再看賈寶玉與可卿、襲人的事情。賈寶玉是因為欣賞可卿與襲人的美,并欣賞而生情,是由情而淫。正如余英時先生所說的“有情而淫,雖淫亦情”的觀點。同時這也是賈寶玉“真”的表現。
如此,我們大致能分清“皮膚濫淫”與“意淫”的區別:其一,“皮膚濫淫”的出發點是利己的,是滿足自己淫欲的,而“意淫”則是由情而發的真意,是非利己的,是對美與真的關懷,“皮膚濫淫”更多的是占有與發泄,而“意淫”更多的是付出與體貼;其二, “皮膚濫淫”在欲望之外并無他物,而“意淫”卻是對美與真的追求與執著;其三、在內容上來看“皮膚濫淫”是必然有“淫”行的,而“意淫”可以是體貼,可以是欣賞,是賈寶玉情的外放。
二、“意淫”、“情不情”與賈寶玉的成長
要深入理解“意淫”,則離不開對“情不情”的解讀,也離不開對“色”的理解。
在“木石前盟”的神話中,有這樣一段表述:
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便得久延歲月。
神瑛侍者將絳珠仙草這樣美麗的草木之物視為有情之物,因而可以“日以甘露灌溉”,這正是神瑛侍者“情不情”的表現,也是賈寶玉“情不情”的根源。如果將前引文當作“草蛇灰線”之伏筆,那么與此相對應是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中的一段文字:
那一個又笑道:“……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
賈寶玉“情不情”,是由脂批揭示的“情榜”之中的內容,按照脂批的提示,“情不情”指向的對象是“凡世間之無知無識”之物,然而,我們去仔細品讀《紅樓夢》時卻發現并非如此,“情不情”固然可以解釋為對無情之物的有情表現,如對魚、燕子,又如花鳥與月亮等等,但這些事物歸而言之都是有著美麗的因素的,或其物態未必美麗,但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定會有著美麗的文化因子,如魚雁傳書等等。
這又與賈寶玉的“好色”有關。賈寶玉是“好色”的,但這個“好色”,可以說是對美好事物的向往。在佛教的理念中,“色”與“空”是相對的,在《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中,對此有深入的闡釋:“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此可與《紅樓夢》第一回中的“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相對看。“色”正是賈寶玉悟世悟情的組成部分,賈寶玉的前身神瑛侍者,正是因為對“色”的向往,才從仙界之中下凡歷劫而來。但此種“色”,并不局限于女色。佛教中的“色”,指向的是有形象的萬物,而萬法皆依因緣而存在,是相互依存的——空色相依。在神瑛侍者的理念之中,對于“色”的理解則未免偏頗,執著于美麗之“色”。 這或者就是神瑛侍者生起凡心的緣由——對美麗的向往。如此理解之后,我們再來看所謂的“不情”,“不情”指向的并非是萬物,而是萬物中有美麗因子的事物。歸根到底,賈寶玉的“情不情”,在前身就有著體現,在凡間表現的更為突出,而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其對美麗的向往之心并未改變。
賈寶玉還有一段非常經典的言論,是關于女子的變化的,姑且稱之為“魚眼睛”論。在小說第五十九回中,作者借春燕的口將這個理論完整的表達了出來:
“……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么變出三樣來?’……”
人性不會像道家所說的那么恬淡,世俗的欲望、生存的壓力無不在各個方面擠壓著人們的靈魂。社會的慣性,人性中的惡與貪婪會不時的侵擾著人的堅持與本心。能堅守本心的仍然是少數人。于是,絕大多數的人都會走過這三步。而在三步中,失去的是美與純真。而能清醒的認知到這個過程的賈寶玉,自然是對美與真有著特殊的感悟的。當失去了這些美好之后的女子,不會是賈寶玉“情不情”的對象,更不會是賈寶玉“意淫”的對象。
在小說第十九回中,有這樣的一段文字:
寶玉見一個人沒有,因想“這里素日有個小書房,……內曾掛著一軸美人,極畫的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里自然冷靜,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
這段描寫可以說是對“情不情”的最佳寫照了。
綜上,仙界中的神瑛侍者與凡間的賈寶玉是有著共通的地方,那就是“情不情”,當將“情不情”放置在美麗的女兒身上的時候,表現出來的就是“意淫”。
“意淫”也是有著變化的。
在《紅樓夢》中,我們總會感覺到賈寶玉的年齡是一個迷。雖然從成書的角度來說,有淸寶玉、濁寶玉,以及大寶玉、小寶玉的說法來解讀這個問題,比如認為濁寶玉是《風月寶鑒》中的舊文,與之相對的是大寶玉,而清寶玉更多的是青春的故事,與之相對的是小寶玉。這類解讀,廓清了很多難解的疑點。但毋庸置疑的是,曹雪芹實際上也在有意識的混淆著年齡的概念,以便于賈寶玉既能生活在女兒國之中,又能有著自我獨特的思考。這里也牽扯一個問題,就是關于賈寶玉拒絕成長的問題。
時間對所有人都是殘酷的。絕大多數人都希望自己能留住青春,活在一個青春爛漫的花季當中。賈寶玉也是如此,或者說,曹雪芹有意識的讓賈寶玉盡量停留在“十三歲”,至少在大觀園的故事中,賈寶玉的表現與十三歲是合拍的。拒絕成長的賈寶玉,在大觀園中過著悠閑的生活。在這里,他可以整日廝混于女兒國中,愜意而又溫馨,卻也不缺波瀾。
我們知道,“情”是賈寶玉悟世的一個主要基點。雖然拒絕成長的賈寶玉,并不希望自己長大,更不希望看到女兒們的長大,但時間是公平的,也會一步步的推著賈寶玉成長。青春的逝去本身就是一個悲劇。而隨著經歷的增多,感悟也在逐漸的增多。“棄智”終歸只是一個道家的理想,而成長是無可阻擋的,不會因為賈寶玉的主觀愿望而停止。大觀園中的生活雖溫馨,但終歸還是會給予寶玉以情悟。
賈寶玉因黛玉而生出兩次感悟,在這兩次感悟中,賈寶玉雖然并未真的悟透,但卻有了悟的基礎,也有了對人的存在,人的歸處的思考。這種思考無疑是沉重的。但對于賈寶玉來說,如果單純的只有這些思考,很快就是會被他放在一邊的。人都是趨吉避兇、趨樂而遠愁的。曹雪芹也總會在賈寶玉悟的時候,打斷這種思考。如因林黛玉《葬花吟》的感悟,就會在與林黛玉的談話中,將這種沉重的感悟,回歸到生活中的瑣碎中來,終以前嫌盡釋的方式,將生活回歸于常態。但這些,總會給寶玉留下印記。這是受賈寶玉的命定制約的。感悟仍得繼續,故事終將發生。
在賈寶玉的悟情的過程中,有許多人都給予了他悟的基點,如襲人、金釧、林黛玉、薛寶釵、齡官、晴雯等等。“愛博而心勞”,正可說明此點,這也是賈寶玉的天賦性情。有學者認為,賈寶玉的“情不情”在情悟的過程中,轉化為了“情情”,此種論說過于絕對化。“情情”本身也是“情不情”中的一個內涵。“不情”之物,都要以“情”來體貼,何況于有“情”之物呢?
但是賈寶玉的“情不情”確實是存在變化的,將賈寶玉的“情不情”固化,自然就難以理解賈寶玉的成長過程。同時固化的理解也相當于是將賈寶玉這個形象標簽化,“情不情”就是賈寶玉的標簽,這樣的理解難以闡釋賈寶玉為什么最終會走向“情悟”,也就難以體現《紅樓夢》的“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了。
在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蕓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一回中,有這樣的一段文字:
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癡癡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嘆,說道:“我昨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
這段文字尚有前因,應屬曹雪芹的“草蛇灰線”之筆法體現,現將原文一同勾連過來,供讀者參詳:
寶玉道:“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于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這段文字同在第三十六回之中,但是讀來已經有了質的變化。在后一段引文中,我們看到,賈寶玉付出以情,但同時渴望得到的是自己欣賞的、喜歡的、給予體貼的人的情。這也與賈寶玉的“好色”有關,作者緊卡著神瑛侍者下凡的目的而來。在第三十六回之前,賈寶玉的確是如此的。他渴望成為周圍所有年輕美好女子的中心,如對襲人、金釧、林黛玉、薛寶釵等等,莫不如是。在這段時間里,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也處在一個互相試探的過程中,“你證我證”“心證意證”之間,雖朦朧美好,但總體說來卻是不穩定的,相互的試探,使得二人的似近而實遠,互相的猜忌雖是為得到對方的認同,卻生出了更多的口角。雖然在第三十二回中賈寶玉說出了“你放心”三字,這的確是賈寶玉的內心中最真誠的反映,但在行為上并沒有收斂之意,這或因為慣性,更多卻是情悟上的缺失,此時的賈寶玉并沒有形成完整的愛情觀。賈寶玉夢想著得到所有人的眼淚可為明證。然而,齡官卻又給了寶玉當頭一喝,使他終于悟到“各人各得眼淚罷了”。從此“情不情”中的愛情有了歸屬,這個“不情”有了重點,那么從屬于“情不情”之下的“意淫”也就有了重點。
第三十六回之后,賈寶玉與林黛玉之間的情感基本完滿,少有口角。雖然在作者曹雪芹的筆下,仍然用“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一回,做一個明里的解釋,以圓滿解決賈寶玉與林黛玉的口角問題,但暗線的指向,卻是為了情節的發展。賈寶玉的“情悟”,缺少的只有毀滅了。
“情不情”的變化,使“意淫”也有了變化。此種時候的賈寶玉,更是“閨閣”中的良友,也更為萬目所睚眥,世路上的賈寶玉必然是行之不遠的,然而精神世界里的賈寶玉,卻更為純粹了。
在第三十六回后,賈寶玉也是有著意淫的,如“平兒理妝”與“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等,仍然在意淫著。但如果細讀,我們就會發現,在這些部分是刨除了占有“眼淚”的想法的,是單純的付出了。畢竟,“還淚”的是林黛玉,而非是眾兒女。“情不情”有了重點,“意淫”有了重點,這是賈寶玉對“情”感悟上的進步。愛情畢竟是排他的。“愛博而心勞”中的“愛”,并非指向于愛情。而“意淫”的變化,最終使賈寶玉的“情”找到了歸屬。
三、曹雪芹與“意淫”
在警幻仙姑的話中,“意淫”是針對著“皮膚濫淫”而來的。但是如果我們僅僅是將“意淫”停留在一個為了批判“皮膚濫淫”而專門形成的名詞上來理解,則難免會有買櫝還珠之嫌疑。在《紅樓夢》中,賈寶玉是主角,在賈寶玉的性情中,“情不情”是主要特點,在“情不情”中,“意淫”是“情不情”的最集中體現。如此看來,“意淫”是《紅樓夢》中最需要明了的概念。但是終歸來說,“意淫”是從屬于曹雪芹的,是曹雪芹的思想體現,也是曹雪芹賦予賈寶玉的性情。
“意淫”是一個很奇怪的名詞,但并非是曹雪芹首創。[10]高樹偉先生對此有專文解讀。“意”一字,從心而出,心思心愿之意,又有衍生,為人或事物表露出來的情態。但作為情態講,多為詩意、春意等詞,顯與“意淫”之中的“意”字不同。而“淫”字,本意當為過度,也有迷惑之意,如“富貴不能淫”,而義項之中有男女交媾之行為的釋義,且多用來指不正當的交媾。二字組合難免惹人遐思,也是極奇怪之文字。
論及奇怪之文字,自是曹雪芹的擅長。曹雪芹極喜用奇怪文字來表達自我的與眾不同,曹雪芹也致力于寫出與眾不同之文字。這在小說中多有體現。如通過賈母以及石頭之口,對之前的小說進行了批判,這個批判在訴說以前文字之鄙俗的同時,卻也顯露出了曹雪芹的自負與志向。如我們現在唯一能確認了的《紅樓夢》之外的曹雪芹遺詩“白傅詩靈應喜甚,定叫蠻素鬼排場”,敦誠即稱之為“新奇”。在《紅樓夢》中這種例子也有很多,脂批中也多次出現“奇奇怪怪”這個詞。可以說“新奇”、“奇怪”,正是曹雪芹的文學風格之一。如小說中描寫賈寶玉的兩首《西江月》,似貶實褒,以世人之眼目來評寶玉,而凸顯賈寶玉的與世不同。又如秦鐘臨去世之時的鬼話連篇,似諧實莊,發人深思。這些都是奇奇怪怪之文字,卻又是極有態度的。
“意淫”一詞正是如此,從小說中的“意淫”之意來看,針對著的是“皮膚濫淫”,體現的是真與美,以及對“真”與“美”的體貼,是極為光明正大之詞匯,可在曹雪芹的筆下,偏以“淫”字來名之。讀者自會因其新奇而過目不忘,卻又會產生興趣,不知不覺就會思考這“意淫”到底是什么。
可以說曹雪芹是成功的:奇怪之文字,一方面可以說是曹雪芹的文學技法之呈現,一方面又是曹雪芹自負的表現,他不甘于去做平庸之文字,卻于瑣事中顯出深度,而又于跌宕之中顯出思考。此或者是“意淫”命名緣由之一。
“意淫”從屬于“情不情”,而“情不情”則是曹雪芹對“情”的認知。以“情”來面向于美麗的事物。如果我們了解曹雪芹的遭際,此處就不難理解了。然而,遭際只會是思考的起點,如果將此放置在中國思想史中,那么我們就可以看到曹雪芹思想的理論基礎。
理學出現之后,儒學的異化達到了一個極端。總體而言,從原始儒家到程朱理學,理性自覺是貫徹始終的,而理性總是會克制感性。在這個克制的過程中,會越發地偏于冷靜而缺乏感性的溫暖。理學崇尚“存天理、滅人欲”,當人的一切行為都要求合乎一個崇高的“當然之理”之后,這個“當然之理”就有了強制力并成為道德的制高點,從而很多人性中的需要,也就成了“非理”之行為,成了必須要摒棄的。我們現在讀來,自然感覺這種“因理害人”是非常不合理的,但是放在曹雪芹所處的環境下,卻依然會被此所壓抑。所以能明確的提出這種對真與美的執著,對人性的溫暖的哲學命題,是難得可貴的。
可以說,在曹雪芹的思想認知中,“意淫”是起到非常大的作用的。曹雪芹的生活起于繁華,而終于沒落,跌蕩起伏,經歷了人世的冷暖與悲歡。這直接影響了曹雪芹的人生態度。對情的渴望,對真的執著,對美的欣賞,這些都是曹雪芹想通過“意淫”來表達的。“大旨談情”自非泛泛之談。
注釋:
[1]馮其庸纂校訂定《八家評批紅樓夢》,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8月第1版,第136頁。
[2]牟宗三,《紅樓夢悲劇之演成》,轉引自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稀見資料匯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8月第1版,第696頁。
[3]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2月出版,第55頁。
[4]崔炳圭,《紅樓作者“性”觀及寶玉“意淫”之我見》,《紅樓夢學刊》2002年第1輯,第61頁。
[5]薛海燕,《“意淫”觀和<紅樓夢>性描寫的以詩寫小說本質》,《求是學刊》2005年第4期,第95頁。
[6]李成文,《試論曹雪芹“意淫”說所體現的近代人文主義精神》,《紅樓夢學刊》2013年第3輯,第110頁。
[7]曹雪芹著,脂硯齋評,吳銘恩匯校,《紅樓夢脂評匯校本》,北方聯合出版傳媒(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萬卷出版公司2013年10月出版,第535頁。本文所引脂批及原文皆出于此書,不再另注。
[8]徐強譯注,《孟子》,山東畫報出版社2013年出版,第209頁。
[9]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出版,第2482頁。
[10]王三慶先生在2006年第五輯《紅樓夢學刊》中的《也談賈寶玉的“意淫”及<紅樓夢>的情感書寫》一文指出“意淫”一詞最早出現在《黃帝內經》中。經胡文彬先生告知:在《黃帝內經》與呂巖的書中都用過此詞匯。筆者在查詢過程中發現高樹偉先生早有述及,但論述文章卻并未發表,因高先生正在做田野考察,故沒有詳細回復,但告知筆者“意淫”一詞在呂巖的《戒淫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