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讀來很有趣,里面的比喻、諷刺讓人不由會心一笑;好玩、輕松還讓人回味不窮的小說很少。這是部集“諷刺”和“浪蕩漢”風格的小說,“諷刺”讓人想起《儒林外史》不過結構比之更統一更有戲劇性、“浪蕩漢”的喜劇旅程讓我想起了《西游記》中的旅途,只是旅途中的妖魔鬼怪演變成了現實中活生生的人,魔心也轉化成人心。
方鴻漸是個缺點很多的人,小說開頭就寫他用死去未婚妻的嫁妝錢出洋留學,按照傳統標準,他也不好好學習,一個學位都沒拿到,當然方鴻漸學的都是自己喜愛的知識,但外人誰管你,為了滿足父親和未婚妻父親的希望,在一場騙中騙的局中他拿到一個假文憑蒙混過關,方鴻漸的這種怯懦性格在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中很的常見。在歸國的旅途中又沒抵住鮑小姐的誘惑,跟已有未婚夫的鮑小姐來了一段魚水之歡,因為不小心被人訛了三百法郎,在看到鮑小姐撲到半禿頂,戴大眼鏡的黑胖子懷里時,才知道被玩弄的是自己,“女人是最可怕的”話還沒落地,轉身就看到了裊裊婷婷的蘇小姐。書中的方鴻漸在人心與旅途中一路過關闖將,讓自己精疲力盡。
電視《圍城》風靡時候,很多人都會把書中的方鴻漸和作者錢鍾書重疊,作者和作者的夫人當然是矢口否認,告訴觀眾、讀者故事全是編造的,都是假的。
《圍城》初版
這些當然都抵擋不住觀眾、讀者對錢鍾書的好奇。我也一樣,楊絳先生《將飲茶》里的「記錢鍾書與《圍城》」滿足了我的好奇心;錢鍾書先生的書我沒讀幾本,楊絳先生的書一本不落的讀完了。錢先生是漢學家錢基博的兒子,幼承庭訓,過目不忘,熟讀舊學,畢業清華,在牛津獲得文學學士學位,巴黎大學進修,回國時在馮友蘭先生的爭取下破格為清華教授。錢家“墳上風水”長房不旺,旺小房,錢鍾書一出生就出嗣給長房,從小由伯父帶著,喝“癡奶媽”奶水長大,人也有了“癡氣”,喜歡胡說八道,因為這個父親在他伯父去世后給他字改成了“默存”,錢鍾書更喜歡的是伯父起的“哲良。
少年讀書時把青蛙帶進教室、課堂上用彈弓彈人,玩的很痛快,伯父去世,是十一歲的錢鍾書遇到人生中的第一次傷心事,從此他落入父親的“魔爪”。幼承庭訓,書香世家的教育是件讓人向往的事情,楊絳先生在「寫《圍城》的錢鍾書」里跟我們揭開這層面紗,我總結下就是一個字“打”,伯父在時候不好管教,用“擰”,可以自己管教了就“打”,伯父離世后的錢鍾書是沒少挨打,其父親的教育也源于自己少年時的經驗,被“打”的豁然開朗。二十歲那年錢鍾書考進了清華,在此前最得意是錢穆先生一本書上他父親的序文是他代作的,“一個字沒有改動”。錢鍾書的頑劣成年后時而發作,讀楊絳先生筆下(《從“摻沙子”到“流亡”》)手持“架子側面的木板”把對方手打折結束戰斗中錢鍾書的“癡氣”讓我想起另一個有趣的形象:孫行者的“猴氣”。
孫悟空從石頭里蹦出,很有“癡氣”,三星洞中隨菩提老祖修道,大鬧天宮,被佛祖壓五行山,又被唐僧救出,取名“行者”,可孫悟空還是喜歡“悟空”這個名字,就像被改成“默存”錢鍾書還是喜歡“哲良”這個字;孫悟空在當弼馬溫和掌管蟠桃園時在仙宮四處結交仙友,不分高低、貴賤隨意勾肩搭背,很是惹眾仙討厭,留學回來的錢鍾書在西南聯大語吐譏諷可是得罪了不少的人,這兩個人物身上我看到的共同點就是一個“真”,都不會說假話、虛話、空話、套話;想想現實中這樣的人是不是很讓人“討厭”、“情商低”是他們的標簽,即使他們不說話,平庸如我輩看他們眼神都似能看出“譏諷”、“嘲笑”,人情世故碰到他們時不由轉化成心中的自卑感又或轉化成嫉妒。人前一句孫大圣、國學大師,背后恨的牙癢癢。
據說是宗璞女士的《東藏記》讓錢鍾書走下了神壇,在書里出現了一對留學歸來的年輕夫婦,尤甲仁、姚秋爾:
書中的尤甲仁是讀書繁博,是個每遇到問題只有前人見解并無自己新意的人,其實作為家學淵博的宗璞女士也應該“述而不作”的“述”是“紹述”,如果說尤甲仁的原型就是錢鍾書,其實也一點不奇怪,宗璞女士的書中把這對夫婦安排住進了“刻薄巷”,在看李敖先生的一檔節目里聊到錢鍾書,認為錢鍾書是個讀死書的書呆子,所謂讀死書,如宗璞女士在書中所述,沒有自己的見解“所以說讀書太多,腦子就不是自己的了。這好像是叔本華的話,有些道理。”
其實錢鍾書是不是書呆子,讀下《圍城》和他創作短篇故事集《人·獸·鬼》就能知道,我以為有這樣豐富想象的人很難說他是個書呆子,可能楊絳先生說的“癡氣”更合適,讀讀錢先生最容易讀的一本學術有關的作品《七綴集》每篇文章多有新意,做學術嚴謹必然是首位,錢先生也一直遵守這“紹述”的傳統,言必有據;李敖先生自己做學術和做節目不也是一般遵從這樣的傳統,除了言之有物外還必言之有據;《七綴集》是《舊文四篇》和半部《也是集》的合并,七篇短文談詩、論畫,對有想一窺錢鍾書學術風采的普通讀者很是友好,也能領會錢鍾書先生的學術上的思想閃光。
00年前后的這場筆墨官司起始于1979年錢鍾書在舊金山史丹佛大學參加該校語文系的座談會上的談話,座談會上有劉若愚、莊因教授等三十余人,在談到哲學家馮友蘭時,錢先生說:Feng’s name is now stinkingin PekingUniversity,這話莊因教授在《關于〈錢鍾書印象〉的補充》記錄,并在當年6.26《聯合報》副刊發表,并補記:“馮友蘭捏造事實,坑人使妻小俱死。馮現在在北大人人嗤之以鼻,人緣掃地。”這段評論被孔慶茂《錢鍾書傳》、《錢鍾書與楊絳》,牟曉朋、范旭侖合編的《記錢鐘書》也收入了莊文。宗璞女士的忿忿不平也能理解:
楊絳先生也只得被迫回應:
國人最熱衷造神,更熱衷滅神,此時錢鍾書躺在醫院病床上已不能作答,年底12月19日離世,宗璞女士是一時的義憤、是為人所用,歷史的背景總是詭譎難測,錢先生在其《管錐編》中引用《運命論》中的話“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歷經滄傷,看透人情,在“錢學”興起、《圍城》熱播時也應早料到會有這樣情形。
《圍城》的再版與1947的初版隔了將近40年,當年的青年才俊已是垂垂老矣,通過楊絳先生的敘說,讓我們又重新看到錢鍾書的少年時光,錢先生當年離開西南聯大也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種是楊絳先生在「寫《圍城》的錢鍾書」里說的受托父命去師范教書,另一說是錢先生在西南聯大得罪了不少人混不下去才離開的,不管那種是真,離開西南聯大時總不是順順利利、歡歡喜喜的;我覺得兩種說法并不矛盾,得罪人肯定是有的,不然宗璞女士也不會把“尤甲仁、姚秋爾”安排進刻薄巷;其實要得罪人很容易,多說真話就行,錢先生、楊先生這樣的人真話是應該說了不少,笑而不答時那眉角的笑意也會讓討厭的很的,說假話的人最恨的就是說真話的人,人情練達即文章最煩那些自命清高、自甘清貧的家伙。
看到有文章說八年后(2006?)有新的資料出現佐證了楊絳先生的回應,只是我學識粗淺翻來覆去沒看明白,又一說宗璞女士在后續的《西征記》、《北歸記》、《接引葫蘆》中與“尤甲仁、姚秋爾”這對夫婦達成了和解,2018年5月宗璞為這部書劃上了句號,兩年前2016年5月25日楊絳先生仙逝;而這些又有什么關系呢,我想以馮先生的雅量也只會一笑置之,而錢先生則蹲在樓臺上笑瞇瞇的看戲。
用墨汁給未婚妻畫花臉,在肖像上添上眼鏡、胡子,在女兒肚皮上畫大臉,哄女兒、孫女說“壞話”,在女兒被窩里“埋地雷”百玩不厭,還和女兒躲貓貓藏書稿,結果讓我們讀者少讀了一本好書,我想寫了個開頭的《百合心》應該不差的,提竿幫自己家的貓跟林徽因家的打架很有些“猴氣”了。
四歲的哲良天天跟著愛他的伯父上茶館、聽說書,喝兩口小酒時指著盤里的醬豬舌頭告訴他那是“龍肝鳳髓”,在江陰的田野里四處閑逛,每天晚起晚睡、貪吃貪玩;七歲時候伯父抱著一包理發店買來的幾斤頭發叫上一個佃戶去錢家祖墳把頭發埋到前排幾棵樹的樹根,怕“墳上風水”連累哲良,“要這叫上首樹榮盛,將來你做大總統”,哲良一直為伯父保存這秘密;哲良最愛玩的游戲是“石屋里的和尚”,披著被單,放下帳門,一個人盤腿坐在帳子里,這個游戲我小時候也玩過,不過是把自己想象成了孫悟空,也會在床上盤坐打息,一會在梳妝臺和書桌上飛來飛去。
最危險的一次是把銅絲插進電燈里引出電,真不要小瞧孩子的想象和實操,楊絳先生不懂,其實就是小女生扮公主、仙女兒,楊絳先生認為這是“癡氣”我看到了幾分“猿心”;在落進父親“佛掌”前哲良的童年是有趣,他還擁有一份來自伯父完整的愛,這兩點對人的心理健康很是重要,“哲良”這個字成了他對伯父的永久思念。
聽說《石語》是錢鍾書先生出的最后一本書,很短的一本冊子,成書于1935年,似在暗示什么,喜歡玄學的倒可以多讀幾遍,說不定能讀出別有的滋味。
提到“猴氣”,不由讓我想到毛主席的那首“七律”,1950-1956年錢鍾書的主要工作是擔任《毛澤東選集》的英譯委員會主任委員,毛主席熟讀《西游記》,對孫悟空也是喜歡,曾在多個場合引用過《西游記》里的典故,孫悟空是深受愛戴的文學形象,多少人羨慕孫悟空手中那根打進天宮的金箍棒,大鬧的是天宮,反的是這世間的不平,正如老人家詩中所言:
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域必成災。
金猴奮起千鈞棒,王宇澄清萬里埃。
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