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老莊哲學對中國美術的影響
明代王履完成四十幅《華山圖冊》。他在《重為華山圖序》提出:“意在形,舍形何所求意?故得其形者,意溢乎形。”
從春秋戰(zhàn)國迄今以來,構成中國民族美學思想體系的哲學基礎與核心內容,主要是儒、道、釋三家。
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學說,主張文藝創(chuàng)作“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為政治、教化服務。倡導“盡美”、“盡善”(同上《八佾》)、“文質彬彬”(《雍也》)、“溫柔敦厚”的“中和之美”(《堯曰》),做到政治與藝術、內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歷代王朝都把儒家美學思想奉為圭臬,這對促進中華各民族文藝創(chuàng)作的繁榮,熔鑄民族精神,增進民族文化的交融,起到了極大的作用。
大致與孔孟同時期的道家老莊,以“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的天道觀,辨析宇宙、人生之理,創(chuàng)立了有別于儒家的、非政教的哲學體系。老莊哲學,主要論述的是“道法自然”的宇宙觀以及種種人生準則,雖有大量消極成分,但其中光輝思想,對形成和推動我國美學的發(fā)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自然界因對立因素產生美。老子把宇宙萬物當作對立統(tǒng)一體看待,閃耀著樸素辯證法的光輝。他指出:“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第四十二章》)就是說,自然界一切事物,都是由對立因素(陰陽二氣)的矛盾性及其相互轉化構成的。比如:“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合,前后相隨。”(《第二章》)而轉化的條件,則是“反者,道之動”。(《第四十章》)老子這些話的立意并非論“美”,但其辯證哲理,適宜美的創(chuàng)造。
下面,以道家學說為基點,探討如下美學范疇:
一、自然
老莊哲學,在中國思想史上最主要的貢獻,則是對“道”的論述。老子提出“道法自然”,把“道”歸結為“自然”,以自然天道觀取代以往的神學天道觀。正如莊子在《秋水》中所說,“牛馬四足,是謂天。”這是當時理性思維一次重大的變革。
從審美角度看,“道法自然”說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對于整體美與自然美的追求,既符合自然界存在形態(tài),又體現了美的內在規(guī)律。東晉孫綽《游天臺山賦》云:“太虛遼闊而無閡,運自然之妙有。”顧愷之《魏晉勝流畫贊》,提出了“自然”、“生氣”、“天趣”。劉勰《文心雕龍·原道篇》,主張“自然之道”。唐朝王維《山水訣》,標舉“造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確立五等評畫標準,“自然者為上品之上”,名列第一。朱景玄《唐朝名畫錄》所定評論逸品的標準為:“應手隨意,倏若造化”,“其象物勢,皆出自然”。
宋代蘇軾昌論“文理自然”。(《答謝民師書》)黃休復《益州名畫錄》認為,第一品“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guī)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明李贄云:“蓋聲色以來,發(fā)乎性情,由乎自然。”(《讀律膚說》)清末民初,王國維稱:“古今之大文學,無不以自然勝。”(《元劇之文章》)從上述所引文論、畫論來看,得于自然與出于自然的“自然美”之說,對于歷代文藝創(chuàng)作,全都起到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二、虛靜
尚“虛”貴“無”,是老莊哲學的精髓。“道”是萬物本源,“道”也是“無”。老子指出:“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第四十章》)如前所說,他認為“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恒也。”造成如上現象的原因,是“反者,道之動”——即事物的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老子上述思想,對于日后我國美學的發(fā)展,起到了極為深刻的影響。
以“有無相生”而論,“有”、“無”互為存在之前提。離開了“有”,也就沒有了“無”;離開了“無”,也就沒有了“有”。書法、繪畫,以不著筆墨空間之“無”,烘托了縱橫筆墨處之“有”;在傳統(tǒng)戲劇中,舞臺空間之“無”,是為了演員以動作展現空間之“有”。這一切,都是為了增添作品想象的空間。莊子云:“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人間世》)當思之。
“有”與“無”,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則表現為“實”與“虛”的關系。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第十六章》)莊子繼而認為:“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天道》)他把老子上述重“虛”的思想,概括為“唯道集虛”,“虛室生白”。(《莊子·人世間》)對“虛”的運用,可謂“曲終人不見,化作彩云飛”。(《南田畫跋》)能夠使人產生無盡的聯(lián)想。正如司空圖所云,作詩必須有“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與李生論詩書》)、“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與極浦書》),“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詩品》)。齊白石的《蛙聲十里出山泉》,是一件融萬趣于神思的千古絕唱。我們從畫面中,通過緩緩在山間小溪游出的蝌蚪,仿佛可以聽到“十里”之外的青蛙,正在歡快地歌唱——此乃無聲似有聲,無形勝有形是也。
道家重“虛”,認為“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沖”,即“虛”;“沖氣”指虛氣。萬物對立的兩極都要統(tǒng)一于“虛”。要以虛涵實。老莊的這種思想,導致了日后文藝創(chuàng)作,出現了“空靈美”和“朦朧美”。
三、意象
“意象”是經怎樣的演變形成的,它的定義是什么?
關于“象”的概念,出自《老子》:“‘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第二十一章)此“象”,即指“形象”。如:“大象無形”(第四十一章),“形”與“象”互為同義。但有時“形”與“象”雖同義,可也有區(qū)別。《易·系辭上》曰:“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王弼注:“兆見曰象”,“成形曰器”。“象”與“器”,指形成形象的過程中程度的不同。二者連用,意指萬物。老子所說“其中有象”,是指“道”無所不在,具有真實性。而先秦時期“意象”的“意”,是與“言”聯(lián)系在一起的。
莊子所講的“道”,同樣涉及到“言”與“意”的關系。《天道》曰:“語之所貴者,意也。”《外物》云:“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強調“言”是達到“意”的手段,而“意”才是追求的目的。
關于“意象”美,在畫論中,也有很多論述。
東晉顧愷之主張,作畫要“遷想妙得”。(《魏晉勝流畫贊》)即以畫家的想象,表現出所畫物象的精神。南朝宋時宗炳《畫山水序》寫道:“旨微于言象之外”,“言象”,即指“意象”也。南朝陳時姚最《續(xù)畫品》,稱“言由象著”。與“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圣人立象以盡意”同義。
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被后世稱之為畫壇之《史記》。對“意象”說有許多真知灼見。比如:“夫物象必在于形似,形似須全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他評價顧愷之說:“意存筆先,畫盡意在,所以全神氣也。”指出“意象”之美,美在“全神氣”。五代荊浩《筆法記》,認為“思者,刪撥大要,凝想形象。景者,制度時因,搜妙創(chuàng)真”。“思”,“意”也;“景”,“象”也。在山水畫中凸顯“意象”美,就要“搜妙創(chuàng)真”。
元代湯垕《畫論》論及“意象”時,提出“以意寫之,不在形似”。認為畫之“妙處,在筆法氣韻神采,形似末也”。這與張彥遠的“全神氣”,荊浩的“搜妙創(chuàng)真”,是一脈相承的。明朝王履《重為華山圖序》,標舉“畫雖狀形主乎意,……舍形何所求意?故得其形者,意溢乎形”。主張“意”得于“形”,舍“形”,無從求“意”。更強調寫實。清代蔣和《學畫雜論》認為,“未落筆時先須立意,一幅之中有氣、有筆、有景,種種具于胸中,到筆著紙時,直追出胸中之畫”。有“意”有“景”的“胸中之畫”,即指“意象”。
綜上所述,所謂“意象”,即藝術家主觀的心意與客觀的物象,在作品中的融合與具現。鮮明的、具有強烈感染力的“意象”,是使藝術作品產生美感的重要因素。胡應麟《詩藪》云:“古詩之妙,專求意象。”“專求意象”,乃創(chuàng)造性思維,繪畫何嘗不是如此?現代畫家筆下,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吳作人的“金魚”,李可染的“牛”,李苦禪的“鷹”,黃胄的“驢”,他們創(chuàng)造的“意象”之美,均將畫史流芳。
四、意境
何謂“意境”?有人說,“意”是主觀的,“境”是客觀的。“意境”,是主客觀的統(tǒng)一。在我看來,“意”是作者在描繪客觀實境時,對客觀實境所做的主觀情趣的表達。“境”非實境,乃是客觀實境反映在作者心中,帶有主觀情感之“境”。——即物我相融之“境”。“境”之實,可傳“意”之虛。《莊子》云:“生而美者,人與鑒之,不告則不知其美于人也。”(《則陽》)指美的存在,還在于欣賞者審美情趣之判斷。“意境”,不能脫離欣賞者的審美活動單獨存在。意境美,是藝術家所創(chuàng)造的“意境”,在欣賞者的心中進行再創(chuàng)作的結果。欣賞者對于“意境”的判斷力,包涵在自己豐富想象力之中。因而可以說,“意境”的創(chuàng)造,是由作者、欣賞者共同完成的。沒有欣賞者的參與,就不會產生意境美。
五、形神
在中國古代哲學史上,第一個明確提出“形”、“神”概念的,是莊子。他在《在宥》中寫道:“抱神以靜,形將自正。”“神將守形,形乃長生。”“神”指精神,“形”指形體。意為“形”、“神”二者是對立統(tǒng)一的。在《德充符》中通過母豬死去、小豬離開的故事,指出“神”貴于“形”;“神”是生命的象征,“形”的主宰。對于畸人的描寫,贊揚人格、精神之美,勝于外在形體之美。
漢劉安《淮南子》,最早接觸到了文藝創(chuàng)作的形神問題。對我國畫論的發(fā)展,起到了推動作用。此書《說山訓》曰:“畫西施之面,美而不可悅,規(guī)孟賁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望文思義,“君形者”,“神”也。指“神”主于“形”。這種形神一體觀,反映在當時很多著作中。
劉勰《文心雕龍》認為,寫神難于寫形。其曰:“夫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神道難摹,精言不能追其極;形器易寫,壯辭可得喻其真。”(《夸飾》)
東晉顧愷之提出了“以形寫神”(《論畫》)、“遷想妙得”(《魏晉勝流畫贊》)兩大美學命題。認為“四體妍媸,本無關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世說新語·巧藝》)畫面內“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晉書·顧愷之傳》)主張形神兼?zhèn)洌裰赜谛巍K麛嘌裕寒嬋宋铮P鍵處“有一毫小失,則神氣與之俱變矣”(《論畫》)。“以形寫神”,要有“生氣”。(《魏晉勝流畫贊》)“生氣”,乃“神氣”。“傳神”者,即傳“生氣”耳。為突出人物性格,畫像時他在裴叔則面頰添上三根毫毛,強化其“生氣”,是為“遷想妙得”之一例。(《世說新語·巧藝》)顧愷之“以形寫神”的美學思想,到了唐代中期后,從書、畫到詩、文,全都出現了一種追求“神似”的新風范。
當代中國的振興,其本質在于民族文化的復興。為弘揚民族文化,建構今天的民族美學體系,繁榮美術創(chuàng)作,消除外來惡劣文化的影響,我們本著“古為今用”的原則,在向以政教為中心的儒家美學學習的同時,認真研究以審美為中心的道家美學,是十分必要的。《淮南子序》云:“淡泊無為,蹈虛守靜。”我想這正是道家美學的精神所在,也是我們應該重點學習的高妙之處。(王春立)
(責任編輯:劉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