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先生講詩詞,也寫詩詞。她說她的詩詞是“夢里邊夢見的句子”,是詞句“自己跑出來,然后才寫成詩”。她生于民國、長于戰亂,結婚生子后在臺灣飄零,隨即又被迫離鄉、遠赴北美。然而,在葉嘉瑩看來,“只有回國來教書,是我唯一的、我一生一世的自己的選擇”。去國二十多年后,葉嘉瑩終于完成了她的返鄉之旅。而幾十年命途多舛的經歷也化成詩詞,留下她的生命證言。
先生自己寫詞,也關注歷史上的女性詞人——不止于李清照。從宋朝的幼卿、戴復古妻到清末的秋瑾、佚名農家女子,她們聲名或許不大,但其詞作也凝聚了生命血淚,表現了女性意識的覺醒。葉先生從故紙堆中打撈起這些有厚度的詞作,帶領讀者體會她們愛而不得時的痛苦、國破家亡時的悲慨......
下文選自《興于微言:小詞中的士人修養》,因篇幅所限,有刪減。經出品方授權發布。
葉嘉瑩
1
幼卿與戴復古的妻子
現在好不容易有了“詞”這種文體,是女性的形象,女性的語言,女性可以寫自己的傷春怨別。可是古代的女子哪一個有談愛情的自由?沒有啊!女子就是要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如果沒有延續后代,就犯了“七出之條”,至于談愛情,哪一個女子有膽量去談愛情!
詩呢,女子雖然作,可是作不過男子,因為他們男子都有志可言,女子無志可言。至于寫小詞,男子可以寫愛情的歌詞,男子可以用女子的口吻寫愛情的歌詞,溫庭筠說:“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畫樓音信斷,芳草江南岸。”他是寫一個女子對男子的懷念。女子不能寫這樣的感情,尤其是良家的婦女,所謂縉紳之家的婦女。
所以說,李清照真是一個勇敢的女子,她寫自己的相思愛情。她說“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她說“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她寫她的相思,而且是對她丈夫的相思,這本來是合乎禮法的。可是宋朝王灼在《碧雞漫志》里就批評李清照的歌詞,說“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忌也”。陸放翁的《渭南文集》寫了一篇《孫夫人墓志銘》,有一位孫夫人,小的時候非常聰明,很有才華,李清照想要收她做弟子,教她填詞,可是孫夫人家里人不同意,連孫夫人自己都說不可以跟李清照去學填詞。
所以你就看,寫詩女子寫不過男子,寫詞女子根本就不敢寫,所以最早期的歌詞就是歌妓之詞。歌妓一天到晚就唱這些歌詞,她們熟悉這些個調子,敦煌曲子也是歌妓之詞。“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天上圓的月亮像一團白銀,“夜久更闌風漸緊”,夜很深了,風吹得越來越緊了,“為奴吹散月邊云”,你這個風啊,就替我把天上的云彩吹散,把月亮露出來,“照見負心人”,照見那負心的人。又說“我是曲江臨路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真正的女子寫歌詞就是罵那些男子的負心。可是男子寫歌詞都是女子怎么樣對他相思,怎么樣對他懷念,從來也不罵他負心。
這是早期的“歌詞之詞”,歌女都是通過這樣的歌詞抒寫她的不平、她的悲哀、她的痛苦。偶然有士大夫人家里的女子也寫了歌詞,那是因為她遭遇了最大的不幸。女子平常不敢寫表達愛情的歌詞,只有當她遭遇了非常悲哀痛苦的經歷,她內心的悲哀痛苦沒有辦法表達,于是才偶然留下了一首歌詞。我說過在中國古代“女子無才便是德”,《紅樓夢》里面薛寶釵不是勸林黛玉說你是不可以寫詩的,尤其不可以流露到外面去給人家看見。
所以宋人的筆記偶然記載了一些女子的歌詞,都是女子在極大的不幸痛苦中偶然寫下的作品,如幼卿的《浪淘沙》:
目送楚云空,前事無蹤。漫留遺恨鎖眉峰,自是荷花開較晚,孤負東風。客館嘆飄蓬,聚散匆匆,揚鞭那忍驟花驄,望斷斜陽人不見,滿袖啼紅。
這是宋人記載的故事,這個女子幼卿有一個感情非常好的親戚,一個男子。后來因為她的父親不滿意不贊成,兩人就分別了,她的表哥就另外結了婚,這個女子也結了婚。然后有一天在路上碰到這個表哥,她想跟表哥打一個招呼,表哥騎著馬過去,理都不理她,所以是“客館嘆飄蓬,聚散匆匆,揚鞭那忍驟花驄,望斷斜陽人不見,滿袖啼紅”,因為她有一段悲哀的感情故事,所以寫了這首詞。
這首還不是最悲哀的,我們再看戴復古妻的一首詞,《祝英臺近》。
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道傍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如何訴?便教緣盡今生,此身已輕許。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后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
戴復古是宋代有名的詩人,他本來在家里已經結過婚,后來在外面有一個有錢的人家欣賞他的才華,要把女兒嫁給他。當時他隱瞞了自己結過婚這件事,就跟第二個妻子結了婚。可他畢竟是有了家室的人,他也很懷念他的家人,結果被他第二個妻子發現了,也被他的丈人發現了。他的丈人很生氣,就要責備他,可是他第二個妻子對他感情很好,很同情他,看到他有以前的妻子,便不再留他,于是就寫了這首歌詞,把戴復古送走了。
詞是這樣寫的:“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我是欣賞你的才華,只是可惜我自己沒有福分跟你在一起結為夫婦,我沒有辦法把你留住。
“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我想寫一首給你送別的詞,但是我真不知道從何下筆,我幾次寫了,幾次把我的紙揉碎了,我怎么忍心寫下這樣斷腸的詞句呢?
”道傍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我要送你走,你看那路旁柔絲飄拂的楊柳依依,“柳”諧音”留”,可是千絲萬縷的楊柳也留不住你,而且那千絲萬縷的長條也抵不住我內心離別的愁緒。
“如何訴?便教緣盡今生,此身已輕許”,這幾句有人說是后人添的。
“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當年你跟我結婚的時候,說過天長地久不相背負的,那不是夢中的語言,可是現在你畢竟已經結婚,你有家室,你要走了。
“后回君若重來”,如果你再有一次回到這里來,“不相忘處”,如果你沒有忘記我,還懷念我們當年的一段感情,“把杯酒、澆奴墳土”,你就拿一杯酒澆在我的墳土上。
這個女子后來就投水死了。所以,那時候的女子沒有資格、沒有膽量寫愛情的歌詞,早期的那些女子都是在極大的不幸中用血淚寫自己的歌詞,是真的悲哀痛苦,無可奈何的時候,偶然留下了一些歌詞。
2
李清照與徐燦
時代當然是不斷地在演進,下面再來看李清照。在時代的演進中,李清照是個很幸運的人,她的父親李格非有很好的才學,所以她小時候受到很好的家庭教育。她的丈夫趙明誠也有很好的才學,兩人在一起看金石畫冊,寫了《金石錄》。 ”賭書消得潑茶香”(《浣溪沙》),這是清代納蘭性德對他們的羨慕和贊美。
中國古代如果一個女子能夠成名,如果能有作品留下來,最重要的就是她的家庭教育。 像我們說能夠續成《后漢書》的班昭,還有能夠替她父親蔡邕整理書籍的蔡文姬,是她們的家庭有這樣好的教育讓她們完成了自己。 她先要受過很好的教育,她才能夠有能力來寫作。 你看看蔡文姬留下的作品《悲憤詩》跟戴復古妻一樣是用她的血淚寫成的,是用她平生不幸的生活寫成的。 她丈夫死去了,后來到了匈奴結了婚有了兒子,又跟兒子分別回到自己的故鄉,回到故鄉后曹操給她配的一個人叫作董祀,董祀犯了法,她還要替她丈夫求情。 你看看歷史上竟沒有蔡文姬的傳,寫的是董祀妻,是她那個犯法的丈夫的妻子,沒有她自己的名字。 這就是女子當年的地位,所以她們這些詩篇真是用她們的生命、她們的生活、她們的血淚留下來的。
李清照是比較幸運而且是比較有勇氣的,是個勇敢的人,所以李清照大膽寫了很多首好詞。可是在當時,社會上女子的地位,使得女性詞的演進與男性詞的演進互相影響。在李清照那個時代,宋人的筆記記載有李清照的《詞論》,她說詞“別是一家”,像蘇軾、晏殊、歐陽修這些人作詞“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
李清照有一個觀念:詞一定是婉約的,聲調一定是和諧的,只能寫閨房之中的事情。李清照也經歷了一段國破家亡的悲哀和痛苦,北宋淪亡,她的丈夫趙明誠也死去了,所以她在詩里邊說“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夏日絕句》),“木蘭橫戈好女子,老矣不復志千里,但愿相將渡淮水”(《打馬圖賦》),寫出這樣激昂慷慨的詞句。你看她寫的《金石錄后序》完全看不到一點婦女之氣,完全是男子之氣,非常典雅的。所以女子受了男性的教育,就可以用這種男性的筆墨寫出男性化的作品來,可以寫出激昂慷慨的家國的悲慨來。李清照有能力在詩里邊寫得這樣激昂慷慨,然而她在觀念上認為詞里不能夠寫這樣的句子。像蘇東坡“大江東去”之類的是“句讀不葺之詩爾”,那不是詞。
同樣是寫破國亡家,寫家國的敗亡,我還想舉另外一個女子,就是清朝初年的女作家徐燦,我們可以把她們做一個比較。李清照寫得很妙,國破家亡的感慨不是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先來看她的一首長調《永遇樂》。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云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上片寫她南渡以后那種寂寞的生活,下片寫她回想到從前。真是國破家亡,人事全非,她寫得非常委婉,她不是正式地寫國家的悲慨。
李清照畢竟是沒有把她國破家亡的感慨直接地寫下來,后來到了明清之際有另外一個女作者就是徐燦。這些女作家身世有相似之處,徐燦的父親徐子懋也是仕宦的家庭,她從小受了很好的家庭教育,嫁的丈夫陳之遴也是非常有才華的人。徐燦跟她的丈夫結婚以后不久,她丈夫也高中了進士,在明朝的崇禎年代做了很高的官。可是不久她的公公陳祖苞就因為犯罪死在監獄里邊了,而且是自殺的。崇禎皇帝大怒,犯了罪的臣子要等到皇帝下令處死,皇帝沒有處死,自己先自殺了,這是違抗圣旨的,因此就處罰他的兒子永不錄用。徐燦就隨丈夫離開了朝廷,離開朝廷不久,明朝也就滅亡了。到了清朝的時候,她丈夫又做了清朝的官,經歷了這種種波折還不說,她丈夫在清朝也獲罪了,后來就把他們流放到東北的尚陽堡,是很遠的地方。
剛才我們看李清照寫的《永遇樂》, 現在我們來看一首徐燦的《永遇樂》。
無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別。前度劉郎,重來江令,往事何堪說。逝水殘陽,龍歸劍杳,多少英雄淚血。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
白玉樓前,黃金臺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楊,而今金盡,秾李還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慘黛,如共人凄切。
她完全以元宵佳節來反襯現在的寂寞凄涼。“無恙桃花”,桃花每年都開,桃花依然是桃花,燕子也依然是燕子,可是當明朝敗亡之后,她覺得一切景色都改變了,春天的景色不同了。 “前度劉郎,重來江令”,他們又回到北京,她的丈夫又做了高官,“往事何堪說”,往事不堪重提了。 “逝水殘陽,龍歸劍杳”,明朝滅亡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如同日落西斜永遠不會再回來,皇帝也死了,一切人事全非,“多少英雄淚血”,當明亡的時候,江南也有很多人起兵抵抗,后來也都被消滅了。
“白玉樓前,黃金臺畔,夜夜只留明月。 休笑垂楊,而今金盡,秾李還銷歇。 世事流云,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 西山在,愁容慘黛,如共人凄切。 ”徐燦的時代是把國破家亡的悲慨直接地寫出來,把她像男子一樣的悲慨寫出來,是李清照寫的“木蘭橫戈好女子”,“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是李清照在詞里邊不寫的,她認為不能寫到詞里邊去。 而徐燦寫了,徐燦之所以這樣寫,這不只是徐燦個人性格的不同,而是因為時代,因為詞的演進不同了。
你要知道,詞在李清照以前,“花間”跟北宋初年的小令都是寫相思的,都是寫美女的,都是寫傷春怨別的,所以她以為這樣悲慨家國的東西不能寫到詞里邊去。 可是當北宋敗亡南宋開始之前,蘇東坡已經出現,他用詩的筆法來寫詞。 像朱敦儒亡國以前寫的“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帶疏狂”(《鷓鴣天》),國破家亡以后他所寫的“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 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相見歡》)。 所以經過敗亡以后,時代不同了,那些破國亡家的悲慨就寫到詞里邊來了。 不僅是北宋到南宋的敗亡,而且明朝到清朝的敗亡,有多少人像陳子龍之類的寫下了破國亡家的悲慨的詞篇。 所以婦女的詞是隨著男子的詞的演進而演進的,她們知道詞里邊可以寫這些東西了,所以徐燦在詞中就寫到這些家國的悲慨。
3
秋瑾與呂碧城
再后來,婦女就慢慢覺醒了,到了清朝末年,大家都革命,男子革命,女子也革命。前面我們專門講過呂碧城的詞,在此便不贅述。這里來看一首秋瑾的詞《滿江紅》。
小住京華,早又是,中秋佳節。為籬下,黃花開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殘終破楚,八年風味徒思浙。苦將儂,強派作蛾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 算平生肝膽,因人常熱,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末路當磨折。莽紅塵,何處覓知音,青衫濕!
據呂碧城的記載,秋瑾有一天來拜訪她,呂碧城門前的用人通報外面有一個梳頭的爺們要見你,秋瑾穿著男裝像是爺們,可是她還梳著女子的頭,后來她們談得很投機,秋瑾就留下來跟呂碧城同住。第二天早晨呂碧城蒙眬一睜眼,忽然間看到一個人穿著靴子,她大吃一驚,原來秋瑾還穿著男子的靴子。秋瑾這個時候就是女性的覺醒,她就把女性的覺醒都寫到詞里邊去了。你把我派作蛾眉,我卻不屑于、不愿意做一個女子。我是女子,不得與男子并排并列,可是我的內心比男兒還要激烈。這是女性的意識剛剛覺醒正要革命的時候,跟戴復古妻子的時代就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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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大成者沈祖棻
沈祖棻先生
現在,我就要講到沈祖棻先生。我真的覺得沈先生在我們女性的作者里邊是一個集大成者。錢仲聯先生作有《近百年詞壇點將錄》,他說沈先生是“地彗星一丈青扈三娘”,他有幾句評語說:“三百年來林下作,秋波臨去尚銷魂。”“三百年來”是指清朝以來,“林下”指的是婦女的作品,到最后結束“秋波臨去”之時尚能令人銷魂,寫得如此之動人。
到沈先生的時代,我認為真的是不同了。我們看到早期的“歌詞之詞”,男子的歌詞對于他的詩是一種背離。女性的詞對于她的詩是繼承。從《詩經》開始,《詩經》里的《谷風》《氓》都是寫那些不幸的婦女的遭遇,當然也有幸福的婦女。總而言之,女子是寫她真正的感情,女子是寫自己的悲歡離合,自己真正的內心的情意。詞跟詩是一個系統傳下來的,只是觀念不同。李清照的時候認為有些激昂慷慨的句子不能夠寫到那些婉約的小詞里邊去,可是經過從北宋到南宋,從“歌詞之詞”到“詩人之詞”,有了蘇辛之出現,再到徐燦的時候這個觀念演進了,所以她可以把這些激昂慷慨之情都寫進去。
秋瑾的時候很強調女性革命的思想和意識。而到了沈先生的時候,女子跟男子無論是在教育方面,在工作方面,還是在研究方面幾乎完全都平等了,她不需要再像秋瑾那樣去爭取婦女平等獨立的地位了。而且,沈先生她不但是一個詞人,同時也是一個學者,所以她不但是“詞人之詞”,而且是“學人之詞”。
這些女子都經歷了一些亂亡,李清照經過北宋南宋之際的亂亡,徐燦經過明清之際的亂亡,沈先生也經過了一個抗戰的時期。可是沈先生的詞不再是李清照那樣的詞,也不再是徐燦那樣的詞,她寫出來的詞是很值得我們注意的。沈先生曾經寫過幾首《浣溪沙》的小詞,我們十首取二。其《涉江詞》前序云:
司馬長卿有言: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然觀所施設,放之則積微塵為大千,卷之則納須彌于芥子,蓋大言小言,亦各有攸當焉。余疴居拂郁,托意雕蟲。每愛昔人游仙之詩,旨隱辭微,若顯若晦。因效其體制,次近時聞見為令詞十章,見仁見智,固將以俟高賞。
沈先生的這一組詞寫得非常好。大家知道,古代的詞不但是有“歌詞之詞”“詩人之詞”,到了南宋的末期有所謂“賦化之詞”,用比興喻托來寫。南宋詞的比興喻托常常是用長調來寫的,像《樂府補題》詠“白蓮”“莼”“龍涎香”就是用長調來寫。沈先生用小令來寫比興之詞,寫得非常典雅,寫得非常深隱,是難得的好詞。不但在女子之作中是難得的好詞,就是在男子之作中也是難得的好詞。
詞的演進,不但是詞的本身在演進,詞的觀念也在演進。本來是沒有價值的沒有意義的,本來只是“歌詞之詞”,可是清代常州派的張惠言就從這小詞里邊看到了比興變風,看到了有這種深遠的意味。
5
別調賀雙卿
現在我還要講到的是一個“別調”。我們說這些女性的詞作,不管是李清照,不管是徐燦,還是沈祖棻先生,都是受過很好的教育的,是很高的知識分子。現在我要講一個“別調”的女詞人,一個鄉下的農村女子,這個女子是個傳說之中的女子,到現在我們對她的姓名仍不詳知,是不是真有這個人都不知道。我倒是以為,這個雙卿是有這么回事,但被清人史震林在《西青散記》里給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地一寫,所以讓人覺得里邊有的地方是假的。不過,我認為有的地方是真的,因為她的有些個詞句不是造假可以造出來的。你說可以模仿造假,蘇東坡那么高的才學,他寫的擬陶淵明詩那么多首,他有心去模仿陶淵明,卻還是不像。以蘇東坡之高才模仿陶淵明卻到底不像陶淵明,所以說我認為,像雙卿這樣的詞不是可以模仿出來的。
雙卿是個農家的女子,嫁給一個農夫做妻子,“夫惡姑暴”,丈夫沒有受過什么教育,非常粗魯。這個女子雖然不是仕宦的家庭,不同于李清照、徐燦、秋瑾,當然更不同于沈先生,可是她怎么就會寫詞了呢?她舅舅是一個鄉村教師,她舅舅每天教學生念書,她耳濡目染就聽會了。雙卿妙的就是她的感覺非常敏銳。沈祖棻先生的好處在于字字都有來歷,杜甫的詩也是“無一字無來處”。但雙卿這個女子,她勉強學會了寫詞,沒有“讀書破萬卷”,未必字字有來歷,卻是自己獨出心裁,用自己獨造的語言,說自己的話。且看她的《鳳凰臺上憶吹簫·贈鄰女韓西》。
寸寸微云,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隱隱迢迢。從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遙,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裊裊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她街坊有一個女子叫韓西,這個韓西其實不識字,也不填詞,但是韓西欣賞雙卿,也喜歡聽雙卿讀詞。后來鄰女韓西許聘給人結婚走了,所以雙卿在“姑惡夫暴”的環境當中就再也沒有一個可以談話的人了,于是她就寫了這首詞。
讀書破萬卷有讀書破萬卷的好處,不讀書破萬卷、完全是自己獨造的語言也有獨造語言的好處。“寸寸微云”,天上那一寸一寸淡薄的微云;“絲絲殘照”,一絲一絲落日的余暉;“有無明滅難消”,沒有典故,沒有出處,真是寫得好!光影之間一下子有了,一下子沒有了,一下子明亮了,一下子黯淡了。“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我們說“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江淹),唯一的她可以談話的、同情她的女伴出嫁走了,“斷魂魂斷”,我本來就是斷魂,我這個斷魂今天又魂斷了,我的斷魂如何?我的斷魂飄蕩在空中是“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隱隱迢迢”,走得那么遠,“隱隱”是看不見了,“迢迢”是那么遙遠。“從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從今天你走了以后,酸酸楚楚的生活就像今天晚上一樣,再也沒有人跟我談話了。
“青遙,問天不應”,“青遙”兩個字真是神來之筆,“青”是天之顏色,“遙”是天之距離,你走了看不見了,看到的天是“青遙”,一片那么高遠的藍色;“問天不應”,我要問天我為什么這么不幸?“青遙,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裊裊無聊”,這么纖細的、這么瘦弱的雙卿,“裊裊”是她的身材,她是如此之寂寞,百無聊賴。“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我更看見誰,又有誰看見我,誰在跟我一樣憐惜這些個花草?“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我還盼望有誰跟我在一起,我們常常沒有紙筆,我們就把臉上擦的白粉用水調一調寫在綠色的樹葉上。“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誰再關心我,生生世世,從黑夜到白天。
女性詞人從最初的用自己的生命血淚寫出的作品,到隨著男性詞作的演進,從婉約到豪放,到婦女的意識覺醒和解放,再到沈先生這位集大成者的出現,作品完全跟男子一樣,是“學人之詞”“詩人之詞”“史家之詞”,而且風格多樣,是非常值得我們仔細品讀的。
(本文據2003年南京大學演講整理而成,白靜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