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討論
不必談
最近收到不少讀者的私信,大概說在某網站或者某群遇到了SB,該SB說著不著邊際的話,瘋狂的放著厥詞,但由于該SB說的太離譜,因此雖然知道他說的不對,卻不知道該怎么做出有效反駁。
由于不能有效反駁,很多網絡討論最終會演化成一場罵戰。家教差一點的問候對方家庭成員,內心陰暗點的就會說對方別有用心。實在沒詞了,那就扣帽子,搶道德的制高點。
其實這就是非常典型的中國式討論,雙方三觀不同、知識儲備不同、認識也不在一個層面上,甚至討論的都不是同一件事,哪哪都不挨著,但每個人都自顧自的表達,最后歸結到對方動機的包藏禍心。
我的讀者遇到這種問題,如果自己對某件事的認識出現了疑惑,我會與之交流下心得。如果是單純為了反駁,我就勸他放棄。因為針對有些話題有些人,沒必要去與之爭上個一二三。
比如說一個病人對資深的大夫講:您這個藥開的不對,我覺得拉肚子應該吃小柴胡顆粒。
大夫絕不會用專業知識去反駁這個病人,根本犯不上。藥開出來愛吃不吃,想吃小柴胡自己買。
當然也有些低能兒假裝自己專業高級,比如有一天相聲沒學過的人,敢開門收徒、著書立說,然后去指導郭德綱去怎么按照他的公式說相聲,郭德綱也絕不會從專業的角度去反駁這位高人。
所以有些討論不出結果的論戰,沒必要參與。
早在兩千多年前,有位哲人就曾對這個話題,有過深刻的分析。
都知道戰國四公子中有一位平原君趙勝,趙勝手下有個門客叫公孫龍。這哥們出城瞎逛,結果遇到了城門官阻擋。根據當時趙國的法律,人過城門沒事,馬不行。
公孫龍擅長詭辯,馬上對城門官說:“這不是馬,是白馬。馬不能過,白馬則可以。”
城門官蒙圈了,第一次聽到如此離譜的解釋。城門官問公孫龍:“白馬是馬的一種,馬不能過,就包含著白馬不能過。”
公孫龍眼睛一轉,對城門官說:“此言差矣,單說’馬’強調的是形狀,這種形狀的動物叫’馬’。而’白馬’強調的是顏色,只有白色的這種動物才叫白馬。單說’馬’,黃馬、黑馬都是馬,但黃馬、黑馬卻不是白馬。由此可見,白馬并不是馬。”
城門官徹底被繞暈了,好吧,既然反駁不了,你就過去吧。
很快這個事就傳開了,人人都知道公孫龍說的不對,卻難以找到論據反駁。也有人覺得公孫龍這就是欺負城門官沒文化,于是有個飽學之士,就來找公孫龍辯論此事。
這人就問公孫龍:“根據您的理論,馬有了顏色就不是馬了嗎?”
公孫龍說:“那當然。假使馬沒有顏色,就不存在白馬。所謂白馬,是馬限定于白色,限定于白色的馬自然與馬是有區別的,所以說白馬非馬。”
飽學之士反駁說:“這沒有道理,白是白,馬是馬,憑什么白+馬就是個新的概念了?
公孫龍說:“很簡單,如果說白馬是馬,但能說’有白馬就是有黃馬’了嗎 ?”
飽學之士說:“當然不可以那樣說。”
公孫龍說:“既然你承認了’有馬區別于有黃馬’,就是把黃馬與馬區別開來了,這就是說黃馬非馬了;既然把黃馬與馬區別開來,反而要把白馬與馬等同起來嗎?這是十足的邏輯混亂。馬指的是形狀,白指的是顏色。白馬是兩者結合的新概念,既不是馬,也不是白,就是白馬。”
對方啞口無言,至此,公孫龍詭辯完勝。
這樣其實也不能服眾,人們覺得對付公孫龍這種邏輯變異怪獸,一般人是不行的,得找個重量級人物。那么誰夠分量呢?干脆去魯國請個高手來吧,孔圣人的嫡傳子孫孔穿不僅學富五車,更是能言善辯,請他來與公孫龍對戰。
孔穿接到了邀請函,趕到了平原君家里,點名要見公孫龍。公孫龍出來后,孔穿對公孫龍說:“向來聽說先生道義高尚,早就愿為弟子,只是不能同意先生的白馬不是馬的學說!請你放棄這個說法,我就做你的弟子。”
公孫龍一聽,這是來辯論的,而且還是個高手啊,因為孔穿不進入公孫龍的邏輯陷阱里去掰扯白馬是不是馬的問題,而是繞過這個問題,直接讓公孫龍放棄這個說法。如果公孫龍放棄,那么白馬非馬說就不攻自破了。如果公孫龍不放棄,那就是公孫龍承認自己不聰明,不高尚,不配做孔穿的師傅,那這樣的人擺出來的學說,還有什么說服力?
高手過招,就是這樣,出手就得穩準狠。倘若公孫龍進入孔穿的圈套,來討論高不高尚的問題,那他必敗無疑。
因此公孫龍換了個邏輯去套孔穿,這個邏輯是這樣的:“先生的話錯了。我所以出名,只是因為白馬非馬的學說罷了。現在要我放棄它,那我也沒有什么可教的了。想拜別人為師的人,是因為智力和學術不如別人吧。現在你要我放棄自己的學說,這是你先來教我,而后才拜我為師,這個邏輯是錯誤的。”
孔穿驚呆了,沒想到公孫龍真是辯論界的奇才。如果接話吧,容易陷入陷阱。所以孔穿一時語塞,沉默了。
孔穿沉默,就是落了下風。于公孫龍乘勝追擊,講了個故事:“當年楚王曾經張開’繁弱弓’,裝上’亡歸箭’,在云夢的場圃打獵,結果把弓弄丟了。隨從們請求去找。楚王說:’不用了。楚國人丟了弓,楚國人拾了去,又何必尋找呢?’孔子聽到了說:’楚王的仁義還沒有做到家。應該說人丟了弓,人拾了去就是了,何必要說楚國人呢?’”
公孫龍講完故事評論道:“照這樣說,孔子是把楚人和人區別開來的。人們肯定孔子把楚人和人區別開來的說法,卻否定我把白馬與馬區別開來的說法,這有道理嗎?再說了,孔子都認同白馬非馬,你孔穿還能不認同嗎?”
故事講完,孔穿完敗。會講故事的人,太可怕了。
但公孫龍并沒有打算就此收手,他繼續打擊孔穿說:“先生您信奉儒家學說,卻又反對孔子的觀點。想要拜我為師,卻又反對我的觀點。那誰還能當您的老師啊?”
一旁觀戰的平原君都看不下去,一個大學問家,就這樣被公孫龍說的一無是處。再者說了,孔子啥時候說楚人不是人了?于是平原君對公孫龍說:“別再跟孔先生詭辯了,人家是理勝于辭,你是辭勝于理。”意思是說,平原君認為孔穿是講理的,但不善于辯論。但公孫龍善于辯論,卻不怎么講理。
孔穿窩了一肚子火,失敗的回魯國去了。公孫龍于是更加得意,很快成為了網紅。
恰好齊國稷下學宮的大教授鄒衍路過趙國,平原君趕緊請來鄒子過府一敘。鄒子知道平原君好客,就同意跟平原君回府。平原君把鄒子請到府里,接著又請來了一些重量級嘉賓和公孫龍,然后請鄒子和公孫龍辯論“白馬非馬”的觀點。
鄒子一看是大場面,又見公孫龍一臉的傲慢。于是鄒子說:“不行,我不參加這個辯論。”
此語一出,滿堂嘩然。這是不是說,辯論沒開始,鄒子就認輸了嗎?平原君也問鄒子:“先生怎么不試試呢?”
鄒子其實并不是不辯論,而是出了大招。他是在孔穿的基礎上,把孔穿的招數升級了一下。鄒子既不進入公孫龍的圈套,也不給公孫龍留可乘之機。他說:“所謂辯論,是要每個人都有自己認同的觀點,并想辦法讓被人去理解這個觀點,而不是以把對方說的啞口無言為目的。真正的辯論,沒有輸贏。所謂贏得一方,是可以更加堅定自己的觀點。輸的一方也能心服口服,獲得新的學問。這樣的辯論,我可以參加。但要是比嘴皮子利索,比邏輯詭辯,互相詆毀,巧言令色,偷換概念,把別人說暈,自己也沒什么真正的學問傳播,那是沒風度的,我是不會參與這樣低級的辯論。”
鄒子話音剛落,滿場歡呼雀躍,從此公孫龍慚愧的無地自容,在平原君門下也受到了冷落。鄒子講了辯論的真諦,你得先有自己的學問體系,再以傳播的方式讓不理解你的人去理解。贏了,那么說明你的知識體系正確。輸了,說明你的知識體系還有不完善的地方,可以繼續努力,并從對方那里獲取新的知識。如果單純為了辯論而辯論,輸贏都沒有意義。
公孫龍的話再無法反駁,也不會有人把白馬專門列一個門類。所以公孫龍的勝敗,都是沒有意義的,是低級的。而這,也是孔穿所沒達到的境界,也是鄒子的高明之處。
所以在今天的網絡討論中,一些沒有知識體系支撐的辯論也是不需要去參與的。有的人拋出一個觀點,無論對錯,但只要有自己的知識體系支撐,有靠譜的邏輯理順,都是可以討論的。但有的人拋出一個驚人的觀點,卻沒有足夠的知識支撐,而僅憑“我覺得”三個字來做論據,就沒必要去反駁他。
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何必去反駁那些無意義的觀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