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
在林蔭道上來回不安地游蕩,當著落葉紛飛。
——里爾克《秋日》
2016年12月29日,是德語界杰出詩人里爾克逝世90周年紀念日。讓我們跟隨他的“好句好段”,來重溫與緬懷這位深刻而孤寂的現代詩人吧!?
/名人剪影/
賴內·馬利亞·里爾克,奧地利詩人。詩歌界的風云人物,他的詩曾深受詩歌愛好者的喜愛。早期的創作具有鮮明的布拉格地方色彩和波希米亞民歌風味。1897年遍游歐洲各國,其后,他改變了早期偏重主觀抒情的浪漫風格,寫作以直覺形象象征人生和表現自己思想感情的“詠物詩”。對資本主義的“異化”現象表示抗議,對人類平等互愛提出烏托邦式的憧憬。代表作有《新詩集》《續新詩》《安魂曲》《布拉格手記》等。
/創作特點/
1.作品主題
在里爾克的作品中,孤獨和寂寞一直都深入其中,文本中不必出現“孤獨”、“寂寞”的字眼,卻足夠將人生狀態準確地表達出來。里爾克堅守屬于自己的孤獨,并帶領讀者認知孤獨,欣然接受孤獨,正確認識孤獨存在的價值,并為己所用。
2.寫作思考
在寫作的過程中,里爾克認為“要脫開那些普遍的題材,而歸依于你自己日常生活呈現給你的事物;你描寫你的悲哀與愿望,流逝的思想與對于某一種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靜、謙虛的真誠描繪這一切,用你周圍的食物、夢中的圖影、回憶中的對象表現自己。”這就是說藝術無處不在,無一事一物不能入文,但是要秉持著一顆真誠的心來體驗這一切,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貧乏的事物,只有貧乏的感受力和觀察力。
3.藝術特色
里爾克詩歌中,能指與所指的分裂,加之后現代主義者追求的意義符號的無限扮演,不確立某種閱讀方式的優越性,使得里爾克詩歌有了豐富的意義生成的可能性,他的詩歌中也就有了體現后現代特點的可能性。他的詩歌在語言上有后現代主義的風尚,語言的邏輯不是一以貫之的連貫性、有序性,而是出現了跳躍性、片段性。?
/詩歌欣賞/
寫在四月
森林重放清香
一只只翻飛的云雀
托起重壓在我們雙肩的天空
透過枝椏,滿眼白晝空茫
落雨的午后悠長
所有受傷的窗
在遠處屋墻上
驚恐地扇動翅膀
然后來臨
斜陽金黃的清新時光
萬物無聲。雨珠輕悄
滑落石上寧靜幽暗的光
所有喧闐,全然蜷伏
在嫩枝閃亮的花蕾之上
音樂
你在吹奏什么,少年?它穿過花園
如無數腳步,如低聲的吩咐。
你在吹奏什么,少年?看吶你的靈魂
深陷在潘笛的腔管!
為什么你要將你的靈魂誘引?樂音恰如囚牢,
它在里面耽留,在里面盼望;
你的生命強壯,但你的歌更強壯,
啜泣著依偎著你的渴望。——
給你的靈魂一刻沉默吧,它就會
悄然返回到奔涌與眾多,
它就會在里面生活,生長,開闊而聰穎,
然后你再強迫它進入你柔滑的吹奏。
當它已更顯疲憊地扇動翅膀的時候:
夢著的人啊,你就該將它的飛翔揮霍,
你就該讓它的羽翼被歌詠鋸斷,
于是它就不會再越過我的墻垣,
在我呼喚它過來同樂的時刻。
睡前訴說
我愿唱著歌催某人入眠,
坐著并停留在某人身邊。
我愿將你輕搖對你輕聲唱,
伴著你睡眠出又睡眠入。
我愿成為屋里唯一一個人,
因為他知道:黑夜寒涼。
我愿傾聽入又傾聽出
聽你聽世界聽森林。
眾鐘鳴響著彼此呼喚,
于是看見了時間的底。
底下還在行走一個陌生的人,
驚擾了一只陌生的狗,
之后是寂靜。我巨大地將
目光放置在你身上;
目光溫柔地將你握住然后松開,
一個事物正在黑暗中活動。
寂寞的人
像一個在異域之海航行的人
我置身于永恒的居留者中間;
充盈的日子立在他們的桌上,
對于我卻是形象充盈的遠方。
一個世界延伸進入我的視覺,
或許像無人居住像月球一樣,
但他們卻不讓絲毫感覺孤獨,
所有他們的話語都有人居住。
我從遠方隨身攜帶來的事物,
在他們的事物旁稀見而拘謹——:
在遼闊的故鄉它們是野獸,
在這里卻羞愧地屏住呼吸。
憂懼
凋殘的林中一聲鳥鳴,
無意義地顯在這凋殘的林中。
圓潤的鳥鳴仍然靜息
在創造它的瞬間,
寬廣如這凋殘的林上一片天空。
一切都順從地將自己移入啼鳴:
整個大地無聲地臥在里面,
大風也舒適地蜷靠在其中,
時刻,試圖繼續下去,
卻蒼白而靜寂,似乎知道,
每一個人必將死于之物
已從每一個人身里爬出。?
/名人印象/
里爾克
——為十周年祭日作
文|馮至
一九二六年的秋天,我第一次知道有里爾克(Rilke,1875.12.4—1926.12.29)的名字,讀到他早期的作品《旗手》。這篇現在已有兩種中文譯本的散文詩,在我那時是一種意外的、奇異的得獲。色彩的絢爛,音調的鏗鏘,從頭到尾被一種幽郁而神秘的情調支配著,像一陣深山中的驟雨,又像一篇秋夜里的鐵馬風聲:這是一部神助的作品,我當時想;但哪里知道,它是在一個風吹云涌的夜間,那青年詩人倚著窗,凝神望著夜的變化,一氣呵成的呢?
隨后我再也無緣讀到里爾克其他的作品,只以為他不過是一個新浪漫派的,充滿了北方氣味的神秘詩人;卻不知他在那時已經觀看遍世上的真實,體味盡人與物的悲歡,后來竟像是圣者一般,達到了與天地精靈往還的境地,而于當年除夕的前兩天逝世了。
……
一件件的事物在他周圍,都像剛剛從上帝手里做成;他呢,赤裸裸地脫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來觀看。這時他深深感到,人類有史以來幾千年是過于浪費了,他這樣問:“我們到底是發現了些什么呢?圍繞我們的一切不都幾乎像是不曾說過,多半甚至于不曾見過嗎?對于每個我們真實觀看的物體,我們不是第一個人嗎?”直到他的晚年,還寫過這樣的詩句:
苦難沒有認清,
愛也沒有學成,
遠遠在死鄉的事物
沒有揭開了面目。
……
“選擇和拒絕”是許多詩人的態度,我們常聽人說,這不是詩的材料,但是里爾克回答,沒有一事一物不能入詩,只要它是真實的存在者;一般人說,詩需要的是情感,但是里爾克說,情感是我們早已有了的,我們需要的是經驗:這樣的經驗,像是佛家弟子,化身萬物,嘗遍眾生的苦惱一般。
里爾克是一個稀有的書簡家,他一生在行旅中、在寂寞中,無時不和他的朋友們講著最親密的話——不但是和他的朋友們,也和許多青年:年輕的母親、失業的工人、試筆的作家、監獄里的革命者,都愛把他們無處申訴的痛苦寫給他,他都誠懇地答覆。
講《秋日》:這首詩使里爾克成為偉大詩人
文|北島
秋日
主呵,是時候了。夏天盛極一時。
把你的陰影置于日晷上,
讓風吹過牧場。
讓枝頭最后的果實飽滿;
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
催它們成熟,把
最后的甘甜壓進濃酒。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
在林蔭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葉紛飛。
正是這首詩,讓我猶豫再三,還是把里爾克放進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詩人的行列。詩歌與小說的衡量尺度不同。若用刀子打比方,詩歌好在鋒刃上,而小說好在質地重量造型等整體感上。一個詩人往往就靠那么幾首好詩,數量并不重要。里爾克一生寫了二千五百首詩,在我看來多是平庸之作,甚至連他后期的兩首長詩《杜伊諾哀歌》和《獻給奧爾甫斯十四行》也被西方世界捧得太高了。這一點,正如里爾克在他關于羅丹(Auguste Rodin)一書中所說的,“榮譽是所有誤解的總和”。
……
《秋日》是1902 年9 月21 日在巴黎寫的,那年里爾克年僅二十七歲。
這是一首完美到幾乎無懈可擊的詩作。從整體上看,每段遞增一句的階梯式的結構是刻意營造的,逐步推向最后的高潮。復雜音調的變換成為動力,使主題層層展開:開篇顯然與上帝有某種共謀關系,同時帶有脅迫意味;第二段的釀造過程是由外向內的轉化,這創造本身成為上帝與人的中介;第三段是人生途中的困惑與覺醒,是對絕對孤獨的徹悟。
從上帝到自然到人,最終歸結于人的存在。這是一首充滿激情的詩:主呵,是時候了和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但同時又非常克制,像激流被巖石壓在地下,有時才噴發出來。這激情來自正視人類生存困境的勇氣,因觸及我們時代的“痛點”而帶來精神升華。這首詩的玄妙正是基于意象的可感性,讀者由此進入,體驗一個漂泊者內心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