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奇 / 文
公元23年（王莽地皇四年）5月，新朝皇帝王莽調發大軍四十二萬南下南陽郡，浩浩蕩蕩殺向剛剛樹起反莽復漢旗幟的更始政權，著名的“昆陽之戰”爆發。
一方是人多勢眾、糧草充足、裝備精良、名將坐鎮的新莽政府軍，另一方是不滿一萬士氣低落的更始漢軍昆陽守軍。強弱對比如此懸殊，結局似乎沒有任何懸念。
▍從希望到失望，王莽新朝危機四起
昆陽之戰前的王莽新朝，建立剛剛十五年，卻已盡顯衰敗之象。
代漢自立前的王莽，在西漢晚期的官僚貴族和他所在的王氏家族中堪稱品學兼優鶴立雞群：出身炙手可熱的外戚世家，卻勤學上進，謙恭仁孝，聲名卓著。從射聲校尉到侍中再到大司馬，短短15年王莽便由一個失怙貴族成長為西漢王朝的最高軍事長官。
憑借家族勢力和自身的能力威望，王莽在漢哀帝去世后再度擔任大司馬并迅速組建了心腹團隊，先后鎮壓了安眾侯劉崇和東郡太守翟義等劉氏宗親和擁漢官僚的反抗，從而牢牢把控住朝政大權，為代漢自立鋪平了道路。
王莽
然而新朝建立后，情況卻逐漸發生了變化。
王莽建立的王朝雖然國號為新，但面對的卻是西漢末年以來的老問題：嚴重的土地兼并造成奴婢流民激增，官僚貴族貪婪腐敗，加上自然災害頻繁，國家財政收入不斷減少，貧富分化嚴重，階級矛盾尖銳。面對這一危機重重的局面，王莽以一個理想主義者的身份籌劃并推行了他的托古改制。
經濟方面，王莽頒布王田令，意圖恢復井田制限制土地兼并和奴婢買賣以鞏固帝國的經濟基礎小農經濟；實行“五均賒貸六筦”，意圖以國家行政力量平抑物價，限制高利貸盤剝，安定社會；對鹽鐵山澤等關鍵行業和自然資源實施壟斷經營，意圖增加財政收入；實行貨幣改革意圖平抑物價促進流通；政治方面，王莽效法夏商周三代，依據周禮改革官制爵制行政區劃禮樂制度，意圖革新氣象。
然而王莽的經濟改革觸犯了地主官僚的核心利益，各項舉措所用非人導致百姓怨聲載道，貨幣改革一意孤行、混亂不堪，破壞了經濟秩序，更名改制更是不切實際，反而由于對周邊少數民族的歧視性更名，引發民族關系惡化邊境戰爭頻發。
為征伐匈奴，王莽還罔顧民意大興賦役，導致天下騷動，百姓傾家蕩產。過于理想化強制化的改革帶來了更大的混亂，加之戰爭與天災的破壞，曾經對王莽充滿希望的社會各階層轉向失望，新朝政權很快就進入了烽火連年、四方反莽的巨大危機之中。
▍從弱小到壯大，更始漢軍矛盾重重
王莽的改制破產了，人們開始“喜舊厭新”，所謂“天下同苦王氏，思漢久矣”。各地農民和豪強地主紛紛揭竿而起，擁立劉漢宗室反抗王莽暴政。赤眉、銅馬等起義軍不斷壯大，縱橫于河北、山東各地。而在各路反莽義軍中，發展最快、占得先機的是河南南陽地區的綠林軍。
嚴格來講，綠林軍不是一個單獨的軍事集團，而是兩個主要軍事集團——“綠林諸部”和“柱天都部”的聯合。這一結構使綠林軍發展迅速戰斗力較強，但兩個軍事集團本質上的不同導致矛盾重重，成為后來綠林軍內部分裂的根源。
王莽天鳳年間，南陽郡王匡、王鳳召集流民反抗官府，舉義上了綠林山，南陽人馬武、潁川人王常等饑民領袖率眾投奔。開始綠林諸部不敢攻占郡縣，只是占山為王打劫為生，盼望年景好轉回家務農。
后來由于王莽派兵圍剿，加之綠林山爆發瘟疫，王常、成丹率部西行，稱“下江兵”；王匡、王鳳、馬武等人率部北入南陽，稱“新市兵”；隨縣平林人陳牧、廖湛聚眾數千響應新市兵，號稱“平林兵”。漢景帝的九世孫劉玄也于此時加入了平林兵，被奉為更始將軍。這三支部隊構成了綠林諸部，主要由南陽荊州一帶的流民百姓組成，本質上屬于官逼民反，缺乏意志與遠略。
王莽地皇三年，劉玄的族弟，舂陵劉氏劉縯劉秀兄弟與李通李軼鄧晨等南陽豪杰率領七八千家鄉子弟起兵，號“柱天都部”，南陽當地的劉氏宗族和本郡豪杰紛紛追隨。柱天都部以劉氏宗族為主體，以家庭為單位，訓練有素，軍紀較好，凝聚力較強，加之劉氏兄弟以反莽復漢為政治目標激勵將士，身先士卒多謀善戰，該部日益壯大，并與新市平林兵結盟，先后攻占棘陽等地。
西漢時的步兵
當年11月，劉縯率領柱天都部進攻宛城，途經小長安聚時突遇大霧，遭到新朝南陽太守甄阜和屬正梁丘賜率部伏擊，損失慘重，劉縯的二妹二弟均死于亂軍之中。甄阜等人糾集十萬人馬南下泌陽妄圖一舉消滅劉縯所部，劉縯臨危不懼前往宜秋聚說服了駐扎當地的下江兵首領王常，柱天都部與下江、新市和平林兵會合號稱漢軍，趁除夕夜偷襲南陽莽軍糧草的屯集地藍鄉，盡獲糧草輜重并斬殺甄阜和梁丘賜，消滅莽軍二萬余人；又在育陽截擊新莽納言將軍嚴尤和秩宗將軍陳茂所部，斬殺三千余人，趁勝進逼宛城。
斬殺甄阜擊敗嚴尤，漢軍迅速擴充至十余萬，綠林諸將頭腦不禁有些發熱，決定擁立新帝與王莽分庭抗禮。王莽地皇四年二月，綠林諸將在舂陵擁立劉玄為帝，恢復漢國號，建元更始，更始帝封劉縯為大司徒。
劉玄此時稱帝，劉縯卻有不同意見，他認為赤眉等反莽義軍蜂起，倉促擁立天子可能會刺激其他義軍自立天子，王莽尚未消滅而各路義軍互相敵對將消耗實力；且舂陵距離宛城不過三百里，北邊洛陽還駐扎著十萬莽軍主力，倉促稱帝將會成為眾矢之的。劉縯建議劉玄稱王號令群雄共討王莽，等到新莽政權覆滅，收服各地義軍后再稱帝也不遲。
可以說劉縯的建議是比較中肯的，“槍打出頭鳥”，更始政權過早的稱帝意味著與新莽政權正面對決并強迫其他反莽勢力臣屬，并不利于自身的發展，元末朱升勸朱元璋“緩稱王”就是這個道理。可是綠林諸將卻有自己的打算。比較戰功和能力，劉縯比劉玄更適合作為新生政權的領袖，但他與綠林諸將矛盾由來已久。
小長安聚一戰失利時，新市平林諸部差點棄劉縯于不顧，雖經王常勸說彌合雙方繼續合作，但彼此已很難恢復信任；且劉縯為人剛猛勇敢，治軍嚴明，一旦讓他稱王或者稱帝，綠林諸將很難隨心所欲，所以他們才會倉促擁戴劉玄以制約劉縯。
這樣的安排不僅讓柱天都部和王常等人深感失望，導致更始漢軍內部矛盾加深，也讓新生的更始政權很快陷入險境，原本可以推遲的決戰提前爆發，昆陽之戰從偶然走向必然。
西漢晚期以后的騎兵
▍王莽新朝自毀前程
聽說劉玄稱帝漢室復辟，王莽既憤怒又驚恐。劉縯及綠林諸部自稱漢軍以后，各地的造反隊伍就相繼相應，本就風起云涌的起義浪潮愈演愈烈。而一旦讓更始漢軍控制了河南荊州等地，他們將有能力北上洛陽西進關中，直接威脅新莽政權的統治中心長安，這是王莽不愿見到的。
王莽很快做出了反應：他以宗室司空王邑、司徒王尋為主帥，征召六十三家通曉兵法的人為軍官，以當世奇人巨無霸為壘尉驅趕虎豹等猛獸助陣，集結兵馬四十二萬號稱百萬，又命令嚴尤陳茂率所部與王邑王尋會師共同進軍。其中十萬大軍原本駐扎洛陽防備赤眉軍西進，為了解決更始政權這個腹心之患也被調發南下，可見王莽消滅更始政權的決心。大軍開拔人馬輜重千里不絕，旌旗兵甲遮天蔽日。
主帥王邑、王尋不過仗著宗室的身份統領大軍，實際能力有限，因此王莽讓名將嚴尤與二王合兵進擊。作為王莽的老同學和新朝的納言將軍，嚴尤精通兵法，征戰多年勝多敗少，王常所部下江兵正是因為被嚴尤阻擊無法西進南郡才被迫北上與新市平林兵和柱天都部會合，可見此人的本事。
嚴尤勸說主帥王邑，昆陽雖小但城池堅固，與其強攻不如智取，可留部分部隊包圍監視城內漢軍，集中大部繞道進攻正在圍攻宛城的劉縯率領的更始漢軍主力，宛城外一馬平川無險可守，只要與宛城守軍內外夾擊擊退漢軍主力，昆陽可不攻自破，漢軍主力也將不日而下。
西漢的騎兵沖鋒
王邑卻以當年鎮壓翟義未能生擒被王莽責備為由拒絕。當昆陽守軍在新莽大軍云車地道、飛矢如雨的強攻下漸漸不支派人乞降時，嚴尤又建議按照兵法“圍師必闕”的原則假意應允使得漢軍放松警惕，待其出降后徹底消滅，屆時攻打宛城的漢軍聽聞昆陽城破也會驚懼潰散，王邑非要堂堂正正破敵，再次拒絕，結果莽軍進攻十余天未能破城，城內的漢軍“死地而戰”奮勇抵抗撐到了援兵的到來。
▍更始漢軍由敗轉勝
王邑等人最終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沉重代價，他們遇到了真正的對手——劉秀。
作為劉縯的親弟弟，此前在更始漢軍諸將中，劉秀實在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在追隨兄長起兵之前，劉秀種過地賣過糧，到長安太學學過《尚書》，為人謙和謹慎，青年時代的理想就是聞名后世的“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一副胸無大志的模樣；后來加入起義軍后也沒立下多少戰功，小長安聚戰敗時倉皇逃命，劉玄稱帝時看在劉縯的面子上封他為太常偏將軍，在諸將中地位較低。誰也沒想到這樣一個看似不起眼的人竟成了成敗逆轉的關鍵。
當時駐防昆陽的更始漢軍僅有八九千人，敵眾我寡，多數將領主張棄城逃奔荊州。劉秀仔細分析了戰局，提出“并力御之，功庶可立；如欲分散，勢無俱全”。諸將原本反對，誰知王莽大軍很快圍城數重，只能同意劉秀的建議堅守昆陽。
劉秀自告奮勇，親自率13名騎兵趁夜色出城求援。起初郾城、定陵等地的漢軍守將目光短淺不愿去昆陽犯險，劉秀闡明形勢，指出昆陽城破郾城和定陵也不能保全，而一旦戰勝敵人則將財帛無數、名垂青史。通過“威逼利誘”，劉秀調集了援兵萬余人向昆陽進發。
昆陽城下，諸將畏懼莽軍勢大不敢進攻。劉秀卻抓住敵軍師老兵疲、士氣低落的弱點，先以千余精兵為先鋒擊退敵軍前鋒，斬首千余，振奮了援軍的斗志，連戰連捷；再派人往昆陽城中傳遞假消息“宛城已被劉縯攻克，漢軍主力正在回師不日可到昆陽”并故意讓莽軍截獲，使得昆陽內外漢軍斗志高漲而莽軍軍心動蕩；而后親率敢死隊三千人渡昆水偷襲王邑大營，利用對手輕敵分兵的弱點大破之，趁亂斬殺王尋。
昆陽城內守軍趁機出城與援軍夾擊，新莽大軍一敗涂地，王邑嚴尤陳茂率部狼狽逃竄，漢軍收獲輜重珍寶無數。時來天地皆同力，天降暴雨，逃跑的莽軍遇洪水溺死在昆水中萬余人，加上軍中野獸受驚踐踏，余皆潰散。宛城很快也被劉縯所部攻克。
▍王莽眾叛親離，劉秀韜光養晦
昆陽之戰以漢軍大勝、莽軍大敗結束，敲響了王莽新朝覆滅的喪鐘。消息傳至四海，各地豪杰紛紛響應，或殺掉王莽所置官吏或派使者向劉玄上表稱臣；王莽政權海內皆叛，連國師公劉歆、衛將軍王涉等王莽原來的親信也密謀劫持他降漢，雖被王莽鎮壓，但卻極大地削弱了新朝的統治，加速了新朝政權的覆亡。更始元年十月，更始漢軍攻入長安，王莽被殺傳首宛洛。漢軍取得了反莽斗爭的最后勝利。
長安城未央宮
戰后更始漢軍形勢一片大好，然而外部壓力一減輕，原本被暫時掩蓋的綠林諸部與柱天都部的矛盾日益激化，最終以極其慘烈的形勢爆發：柱天都部將領劉稷出言不遜得罪更始帝被抓，劉縯為劉稷申辯落入更始帝和綠林將領王匡張卯等人設計的圈套，二人一同被殺，柱天都部被強行打散。
劉玄與綠林諸將鳥盡弓藏的舉動使得許多人心寒，加上派往各地招撫的使者工作不力，更始朝廷的離心力日益增加，最終由于更始帝與綠林諸將的內訌走向滅亡。
作為昆陽之戰的頭號功臣，劉秀此時也走到了人生最關鍵的十字路口，一貫謙遜謹慎的性格救了他的命。得知兄長遇害，劉秀強忍悲痛，韜光養晦，不僅從潁川軍中趕回宛城向更始帝謝罪，而且與劉縯的舊部親信不私下接觸，甚至不敢為大哥服喪。面見更始帝后劉秀不但不表功，反而表示兄長犯上自己也有規勸不及之過。
這些表現盡管使劉秀遭受了部分劉縯舊部的誤解，卻成功麻痹了更始帝。為籠絡人心，更始帝封劉秀為武信侯。同年更始朝廷遷都長安。劉秀通過親信將領馮異收買更始帝親信左丞相曹竟和尚書曹詡父子，于當年10月被更始帝封為破虜大將軍代行大司馬事，赤手空拳僅帶領20余名親信赴河北巡視，招撫尚未歸附更始帝的州郡。
后來的漢光武帝劉秀
當時河北人王郎詐自稱漢成帝之子劉子輿，連接河北漢室諸王后裔對抗更始政權，懸賞十萬戶抓捕劉秀。劉秀一時困窘，但由于昆陽之戰以來積累的人望和巡視河北以來的良好表現，劉秀身邊團結了鄧禹、馮異、王霸、姚期、賈復、吳漢等南陽潁川豪杰并得到耿純、耿弇、蓋延、王梁等河北名將的歸附，依靠信都、上谷、漁陽三郡精兵并與真定王劉楊聯姻結盟，成功擊殺王郎占據邯鄲，在河北立穩了腳跟。
在收降了銅馬農民軍實力大增后，劉秀于公元25年6月在河北鄗縣即皇帝位，建元建武，同年10月奪取并定都于洛陽。追根溯源，昆陽之戰就是劉秀中興漢室、成就帝業的起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