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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河南）藍月光

莊之生的父親病逝了。老頭子原來身子骨一直硬朗，老伴早逝，他就單獨生活在老家，莊之生接他過來，來了住不兩天就說不習慣，城里的房小院也小，光覺得悶氣。還是家里的土房土院好，更有人嘮嗑。而城里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把老頭晾在家里，出門也不認識個人，沒個人聊，怎么都不舒服，鬧著要回去。吵得莊之生沒有辦法，就把他送到了家里。老頭自恃身子骨硬朗，有個病災從來不當回事。年老卻不服老。

入冬以來，不小心出門潑水跌倒一回，當時老大會起不來，后來站起來，胳膊腿能動，只是有些疼，老頭尋思沒事，沒在意，也沒給兒女說。誰知隔了幾天，腿越來越疼，竟下不了床。鄰居給莊之生打電話，莊之生慌得趕過去，接到縣城里看，醫生要臥床休息，說是肌肉拉傷。休息了一段，吃東西吃多，又患了腸梗阻。洗了腸，好了些。卻因為上了年紀，缺乏活動，出了院三兩天就又犯。后來，又有了心臟病，前些日子恢復了。老人又要回家里住，兒女都以為好了，就把老人送回家去，又在村里找一個保姆，只管給老人做三頓飯，白天在那，晚上回家去住。

哪料這日夜保姆走后，天明那保姆咋敲門就敲不開，心中就生了疑，想以前老頭從不睡懶覺，總是早早就起的，這是怎么了，就是睡懶覺也不會睡得這樣死啊。就叫了村里幾個人，把門頂開，見老頭仍在床上睡著，面色紅潤，卻怎么叫也不醒，伸手探時，已經沒有了呼吸，身子溫溫的。旁邊的爐子上煤球爐已打開，還坐上了鍋，一鍋水正咕嘟嘟滾著。說明老頭剛死不久，是早上起來后坐上了鍋又坐下死了的。

村人趕忙打電話通知了莊之生，莊之生哭喊著奔過來，下了車腿就軟了，邁不動步，被本家的兄弟硬攙著到了家里。“爹啊，我來晚了，你埋怨我這不孝的兒子吧。”呼天搶地，眾人好久才安慰住。

村里紅白理事會就來了幾位長者。村里的青壯小伙閑散在家的勞力也來幫忙。理事會指使人購一應喪葬用品，買油鹽醬醋。一幫婦女給逝者洗面更衣，然后抬入早預備好的棺木之中。棺木就放在屋子的西間，是老頭幾年前就為自己備好的。平時里面放些米面，從來不生蟲，老鼠也夠不著，這棺木一年是要漆一次的，便油得油光發亮，如若玻璃。院子中扯了靈棚。雇了響器班。又安排廚師人手。

理事會中位善使文墨的老者便在院子中一張寬大的八仙桌上裁了白紙、黃表紙，開始書寫經幡、悼詞。叨了煙，沾著墨，不緊不慢地寫。院子中孤孤一枝棗樹兒枝椏如戟如鐵條擰成，雀兒聒躁，白白的糞便恰有三兩滴落在老者的禿頭上，老者頭一涼，脖一縮，伸手拂了，看一眼，呸，吐一口唾沫，罵一聲晦氣，又抬頭沖鳥大聲罵上幾句。自然，雀兒是不大理會這些事情的，它們依然繼續著它們的歡鬧。

其實，操辦喪事這些事情，主人并不需要具體過問，都有村紅白理事會一幫人操心安排。主家只需用說明飯菜的檔次、辦事的規模大小，以及及時做好必須主家出面的迎來送往、及時掏錢就行了。莊之生次日通知了一白，一白當即就趕了過去，要纏白巾，穿孝褂，莊之生卻不讓，說這幾天還要一白不住地跑動，買這買那的，不能穿，穿了就不能去別人家了。

三天報廟，五天里封口，主編等人都去了。出殯的前天他們又去了，向逝者遺體告別。冬風瑟瑟，刮得靈棚呼啦啦響。響器班來了，開始伊咿呀呀地吹，吹的卻是抬花轎等歡快的曲子。村里的老人孩子都來了，來聽曲看唱，看逝者靈棚，擺放的花貢，辦的規模。縣里很多部門的頭頭腦腦、莊之生的同學朋友都來了，領一塊白布，在遺者像前三鞠躬。出殯那日，鞭炮一上午不絕，不大的小院便炮屑遍地，青煙裊裊。

等各路親戚來齊，十一點鐘，就開始出殯。棺木由二十余個青壯小伙用儀杠抬起，大聲呼喝著，歪歪扭扭地向前去。棺木很沉，壓得小伙個個呲牙裂嘴。路上人就說老頭還不想走呢。就有人叫，三柱爺，您就好好走吧，真的抬不動了啊，再不就要落地上啦。那棺木就仿佛輕了好多。

出了村，有三處祭拜。一處是莊之生的大姐夫，一處是莊之生父親姥娘家人。還請了兩個司儀，是兩名四十余歲的婦人。這兩名女子一著黑衣黑帽，戴了白手套，一著淺藍色戲服，戴了鳳冠，涂了唇紅，兩人奠了酒，在靈前隨了嗩吶進進退退，如同跳舞，姿勢優美。一白就覺得滑稽，迷糊中生出一種幻覺，分不出了是葬禮還是婚禮。

天氣雖冷，卻十分晴好。到了墳地，青青的麥苗旺旺地長著，卻被踩倒了一大片，遠遠的麥地里，就搭了一個席棚。席棚下面四根棍撐了，有一個黑黑的坑。一堆黃土就堆在旁邊。這是大早上一伙青年挖的，挖好后坑就不能離人，要找人看著，防止誰往里面投石子，那可不得了，壞風水，后代幾輩人是翻不過身的。

噼噼啪啪幾掛鞭炮響了，抬棺木的人就大喊著讓開，像潮水一樣涌上去，棺木如船，就到了坑邊。一時之間，坑中跳下幾人，卸了繩索，托著棺木往里扛，外面人，拉了繩子往里續。周圍孝子賢孫哭聲震天。鞭炮噼噼啪啪，一片青青的麥原之上，周圍村子隱隱，雞鳴狗吠可聞。墳墓是合葬的，旁邊莊之生娘的棺木已經腐爛，千瘡百孔。

一白也蹲在一邊，嗚嗚地掉了幾滴清淚，不是為了老人，倒是為了這種生離死別的儀式。

人生于泥土，都要回歸泥土，人在世上只不過是短短的幾十年，一次電光石火的旅途，一切都要過去，都要埋入這黃土，都要歸入沉寂。一白感到巨大的恐懼。同時，把一切都看淡了，放開了，過去的一切切算些什么呢，為那而生氣郁悶甚至睡不著覺值得嗎，不可笑嗎？

莊之生已經哭得昏過幾次了，眾人怎么攙都攙不起來。一白過去，拉著他的肩膀。棺木放入土中。風水師定了羅盤方位，便有人架了莊之生胳膊拿了鍬在坑的四角鏟了四下土，然后拿了瓦盆“砰”地照棺木上摔了，“禮敬天，禮敬地，葬人就要敬土地。動手吧！”隨著主事一聲大喝，眾人皆后退，幫忙的青壯年上來，一時鐵锨揮動，土飛如雨，不多會一個黃土包在麥原上涌起。紙扎的車馬踏碎點燃。擺了方桌，供奉了肉、雞、饅頭等供品。隊伍便一轟而散，如一場大戰歸來，散散漫漫地去了。再無哭聲，人們說笑著前行，只余下身后一個孤零零的墳包。

一白心中沉郁郁的，又回望了墳丘一眼，清冷的曠野中，一個隆起的土丘，上面覆滿了花綠的花圈，在冷風中飄搖，在日光下碎銀樣耀眼。

家里桌椅早已經擺開，院子中支的大鍋冒著煙，正蒸煮著噴香的肉碗。上煙上酒上菜。四盤八碗。，大吃大喝。一場喪事轉眼又成了一場歡宴。吃過飯，辭了莊之生，一白和主編等人回去了，莊之生卻等到過了父親的三七，才回到了城里。

這場葬禮給了一白巨大的震撼，甚至改變了他的人生觀。人生不就是這回事么，再輝煌再能干又能怎么樣呢，最后的結局還不都是這樣一撮黃土么？你能說人生有意義嗎？人過留聲，雁過留名。人都不甘寂寞，都要努力留下些什么。可這世界上你又能留下什么呢。到底什么才是真正屬于你呢。那個名字嗎，可那說到底也并不真屬于你呀。那么，就是人無論如何努力也只能是虛無無意義了，又有什么過頭呢。享受吧，該享受時就享受。一白竟也感覺到自己過去太傻了，那樣寫那樣折磨自己，累得不行，圖個啥呢？圖名圖利，有什么用呢？他越發消沉，沉醉到了舞場之中。

莊之生也因村里眾人說“老頭好可憐，走了卻一個人也不在身邊，兒子有本事有啥用啊，有本事了走的遠些，反倒不如沒本事守在家里，還能端湯倒水，養老送終”之類的議論，越發愧疚，苦痛不已，自此更無心上班，專心向佛。

（圖文編輯/閑挑燈花）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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