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永之前,詞的表現藝術有一個相對定型的階段,比如多用小令;講究溫柔細膩、纏綿含蓄;格調或艷冶或傷感等等。但柳永登上詞壇以后,一反傳統的格調,他大膽創新,積極探索,使詞的表現藝術別開生面,從而推動宋詞進入了一個全面革新的階段。大致說來,柳永在豐富詞的表現藝術方面做出的突出貢獻有以下幾點。如果說最能體現花間南唐“面目”的詞體形式是小令,那么,能夠代表宋詞“自家面目”的詞體形式則是慢詞。因為從小令和慢詞二者成就比較而言,宋代的慢詞要相對高于小令,除宋初二晏、歐陽之外,諸大家名家的代表作品幾乎都是慢詞。而這一局面的開拓之功當屬柳永。
柳永和他經典之作的意境
據薛瑞生先生《樂章集校注》柳詞今存216首,薛先生指出:“一部《樂章集》,慢詞幾占三之二,這在兩宋詞人中,尤其在柳永之前,實為僅見。”在他的推動下,北宋詞壇以小令為主的單一格局開始發生了新的變化:過去小令一統的局面被打破了,詞體由短變長,由簡趨繁,內容題材也隨之而擴大,表現手法也大大豐富。楊海明認為,柳永這樣大量創制慢詞“開啟了真正的‘宋詞’(相對于令詞的基本維持在晚唐五代遺風上面而言)的新天地。”從此,“宋詞”才以自己獨有的體式出現于詞壇。因此,馮煦所謂以晏殊“為北宋倚聲家初祖”的說法是值得商榷的。因為晏殊雖是名家,但畢竟所作多為五代花間舊調,沿襲的痕跡相當明顯,不但從內容到形式都未能給宋詞帶來創新性的變化,而且,還倡閑雅之風調,使宋詞的路子越走越窄,有陷于山窮水盡的危險。
柳永作品舞臺劇
而柳永則放棄花間南唐的老路,以其力挽頹波之雄心奇才,適應了當時時代的需要,大量創制慢詞長調,“變舊聲作新聲”開啟了宋詞的全新面貌。在他的影響下,北宋王安石、蘇軾、秦觀、黃庭堅、晁補之、張耒、賀鑄、周邦彥等幾乎所有的大家名家都寫出了相當多的長調慢詞,雖然他們也都有小令,但能夠代表他們創作成就而傳世不朽的篇章卻是長調慢詞。慢詞體式不僅推動了詞在內容、題材方面的全面革新,而且也大大地推動了詞體在表現手法、藝術技巧方面的全面革新。北宋初期,詞壇上出現了“新聲”競繁的局面,從而向“舊聲”提出了挑戰。一般說來,“新聲”就是民間流行的音樂曲詞,好比現在的“通俗歌曲”和“流行歌曲”;而“舊聲”卻是在上層圈子內流行的傳統的音樂曲詞,被認為是“高雅”的。
柳永作品意境
有了這個分界,就在創作上形成了兩種不同的態度:一種是晏氏父子,他們看不起民間俗樂,要維護自己的“雅”,放不下架子,就恪守晚唐五代的“遺風”;另一種是柳永,李清照說他“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世。”“變舊聲作新聲”是柳永創制“新詞”的重要手段,就是把原有小令經過改造,衍化為慢詞長調。如《長相思慢》《木蘭花慢》等。施議對先生指出“詞調中,有些小令,一經改創,容量明顯增大。
浪淘沙意境
例如《浪淘沙》唐五代所傳或為二十八字(皇甫松詞),或為五十四字(李煜詞),至柳永則衍之為一百三十五字之長篇巨制,比原調增大一到四倍。”施先生還對柳詞的用調作了統計,指出柳永“共存詞二百零四首,凡用十七宮調,詞調一百三十,包括調名相同而宮詞不同者,計一百五十三曲。柳永所用一百三十個詞調,除了《清平樂》、《西江月》、《玉樓春》等十余調沿用唐、五代舊調外,其余有的直接采自市井俗樂或依式創制新曲,有的將唐五代小令衍為長調,創制出長篇巨制的慢詞來。柳永精通音律,能夠自由地駕馭詞調,靈活地變動曲度和文詞,一百五十三曲,大多為他的新創造。”
李煜影視劇照
柳永這樣做,順應了音樂歌詞發展的時代潮流,很快,詞壇“舊聲”被“新聲”所取代,宣告了晚唐五代“遺風”的結束和宋詞新時代的開始。他這種“變舊聲作新聲”的創作方法,極大地啟發了后來的諸多作手,他們爭相仿效,從而形成了宋代歌壇“新聲競繁”的局面甚至連宋太宗也受了此風的濡染,開始“因舊曲創新聲”,《宋史·樂志》載:“太宗洞曉音律,前后親制大小曲及因舊曲創新聲者,總三百九十。”但是太宗畢竟是改造舊曲,且在朝堂貴族圈內,沒有形成時代風氣,而柳永首開“新聲”之風會,則更多是在市民大眾文學藝術的圈子內,又給上層社會的文人士大夫帶來極大的沖擊,甚至連仁宗皇帝也喜愛上了柳詞。
柳永詞朗誦
無論如何,在當時“太平盛世”的孕育之下,柳永開“新聲”風氣之先,皇家首倡其風于上,諸臣推波助瀾于下,于是很快形成了一個“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的時代風尚。“新聲”雖然是對“舊聲”的變革,但其影響詞體的意義遠遠超乎音樂之外,所帶來的卻是詞體創作的革命簡單說來,就是“新聲”帶動了“新詞”的發展,宋翔鳳《樂府余論》對這一情況作了較為客觀的分析:“其慢詞蓋起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臺舞席,競賭新聲。耆卿失意無俚,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一時動聽,傳播四方。其后東坡、少游、山谷輩相繼有作,慢詞遂盛。”宋翔鳳對慢詞起始于柳永以及后繼有作的分析是符合實際的,它說明一個基本事實:柳永的創新改變了宋詞的舊面貌。
詞人柳永舞臺劇
詞體的革命必然帶來題材和表現手法的創新。柳詞的題材非常廣泛,尤其是羈旅行役和都市繁華詞的大量創作,無疑為宋詞開拓了全新的境界。在藝術表現手法方面,他也不斷探索創新,他的創新成就主要有三:一是大量地運用鋪敘手法層層鋪敘,盡情展衍,或用推想,或用倒敘,或以情語,或以景語,曲盡形容之妙,構造起伏之勢,在起頭、轉接、尾方面都顯得章法有序,結構嚴謹。二是真率自然、直抒胸臆。曲貴含蓄乃是晚唐五代詞人的創作宗旨,而柳永卻不一味遵從這一創作宗旨,他的真正成就卻是那些在違反常規的創作思維指導下的詞作,他更多地運用“直陳其事”的“賦”的手法,用通俗自然的語言把自己對事物的認識及感受明明白白地表達出來,這種手法,得到時人稱賞,甚至以杜詩相比。
詞人柳永舞臺劇
張端義《貴耳集》中記述了如下一段話:“項平齋(安世,筆者按)自號江陵病叟,余侍先君往荊南,所訓學詩當學杜詩,學詞當學柳詞。扣其所云,杜詩柳詞皆無表德,只是實說。”試讀他的《鶴沖天》,把自己落榜以后心中所產生的怨恨無奈、嬉笑怒罵、冷嘲熱諷等各種情緒一股腦兒全說出來,有人認為,這首詞是和統治者決裂的宣言書,其自然流轉,一氣呵成的特色非常明顯。三是在語言的運用方面,柳永是雅不避俗,雅俗共賞的。比之晏、歐諸人只用“雅語”,柳永則雅俗共用,不拘一格,兼有文人雅詞和文人俗詞的雙重特點,有其更加多樣的語言表現形式。他那些文人雅詞則吐囑高雅,有不減唐人高處的句子,宋翔鳳說柳詞“雖俚語,而高處足冠群流,倚聲家當而祝之。”
柳永詞的意境
清人鄭文焯又說:“玉田崇四家詞,黜柳以進史,蓋以梅溪聲韻鏗訇,幽約可諷,獨于律未精細。屯田則宋專家,其高渾處不減清真,長調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勁之氣,寫奇麗之情,作揮綽之聲,猶唐之詩家,有盛晚之別。”而他的那些“俗詞”卻大量學習吸收民間俗語及其民歌表現手法,“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敘事,有過前人”,深受一般市民及各界人士的喜愛。但是,這類作品在當時卻受到另外一些文人的詆詬,如李清照評以“詞語塵下”,王灼罵它是“野狐涎之毒”等等然而,柳永俗詞之所以到處流傳,正是因為它通俗易懂,誠如《藝苑雌黃》所載:“彼(指柳永)其所以傳名者,直以言多近俗,俗子易悅故也。”綜而言之,鋪敘展衍,真率自然,雅俗并用,這三點都是在詞的藝術表現手法方面創新的成果,都是前人尤其是宋初文人士大夫未曾有過的東西,一經柳永推出,就使詞的表現力大大加強,給詞的發展開辟了更為廣闊的天地。
柳永詞意境
他一生致力于詞的創作,他和晏、歐、東坡等輩所不同的是:晏、歐、東坡以其作詩之余力為詞,而柳永則是以其主要精力專力作詞,從這個意義上說,晏、歐、東坡作詞只是業余,而柳永卻是“專業詞人”。正因其“專”,所以他的名氣也最大。論作詞的名氣,在當時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比得過他。從受眾的群體來說,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詞能像他的詞那樣,在上層文人士大夫中“臭名遠揚”,在下層市民老百姓中卻盡人皆知、競相傳唱從傳播地域來說,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詞能像他的詞那樣東傳高麗,西至西夏,北達金國,南及粵閩。皇家貴族和普通百姓之間的鴻溝在任何地方都是不可相通的,只有柳永的名氣和他的詞可以暢通無阻;東西南北的遼闊地域在當時也是難以通行的,而柳詞可以不脛而走。柳永對詞壇的影響力之大也是無與倫比的。仿效者姑且不論,就拿文人士大夫中那些反對派來說,無論你怎樣看不起他、罵他、詆毀他,但是卻抵不住他對你的潛移默化的滲透與影響。
柳永詞意境
宋仁宗表面嫌之而心實愛之,因嫌柳永填詞格調不高有傷風化而反感柳永,還在他的卷子上批了“且去填詞”四個字,斷送了他的錦繡前程,但《后山詩話》卻有這樣的記載:“柳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骩骳從俗,天下詠之,遂傳禁中。仁宗頗好其詞,每對酒,必使侍從歌之再三。”這是一個多么具有諷刺意味的故事。蘇東坡、秦觀、周邦彥李清照等人,也都自覺與不自覺地接受了柳永的影響,在他們的詞作中完全可以找到“柳氏家法”的痕跡。這些一流作家尚且如此,其他二三流作家所受柳詞的影響就自不待言了。
柳永詞意象
劉克莊曾記載了儒者范鎮晚年喜歡柳詞歌頌太平氣象的事實:“坡公極稱少游而伊川以為褻瀆,萃老以為放潑;半山惜耆卿謬用其心,而范蜀公晚喜柳詞,客至則歌之。余謂坡公憐才者也;半山、伊川、萃老衛道者也;蜀公感熙寧、元豐多事,思至和、嘉祐太平者也。今諸公貴人,憐才者少,衛道者多。二君詞雖工,如世不好何?然二君皆約而在下世,故憂患不入其心,姑以流連光景、歌詠太平為樂,安知他日無蜀公輩人擊節賞音乎?”劉克莊這段話實際上是批評半山等“衛道者”們對秦、柳詞的偏見,進而肯定秦、柳之才,這個評價是公允的。這里所謂柳永對詞的推廣和普及,并非指柳永自己有什么宣傳推廣活動,更不是柳永自己要求別人去接受他,而是指他的詞本身所產生的巨大影響力,主要是通過“潛移默化”方式達到推廣普及的效果。
柳永詞意象
一方面,上層社會的官僚貴族、文人士大夫逐漸接受了他的“新聲”,有的還接受了一些民間詞的表現方法,形成“學柳七作詞”的風氣和宋詞的“獨家面目”;另一方面就是對下層,他積極主動為妓女樂工們寫歌,通過他們的口“飛向遠方”,達到普及的效果,“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便是當時的實際情況。正是這兩個方面,客觀上造成柳詞的迅速蔓延。總之,柳永對我國詞學的發展有過巨大的貢獻,其意義也會被人們不斷地總結和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