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坑
作者 汪 河
一
混坑,是我們豫西農村一種捕魚方法。
夏天,村里喜歡逮魚的人們選定一個水坑,相約午飯后下水混坑。
混坑,關鍵是“混”。眾捕魚者下水用手合攪,腳在水下趟走,極力攪起坑底淤泥,把水攪渾。魚兒在渾水中呼吸困難,浮出頭吸氧氣,人們趁機捕捉。
聽老爸說,他小的時候村子里有許多坑塘,村子四周有寨河,村西還有一條小河。有水就有魚。夏天干旱的時候。坑塘的水位下降,水域面積縮小,就給混坑創造了條件。
老爸說,他小時候混坑逮住過一斤多重的鯉魚,但屬于非正式混坑成績。他15 歲那年在石佛寺上學。有天中午回家拿糧食,路過榆樹莊村頭遇見人家混坑。他站在坑邊一墩芭茅邊觀戰,一個大魚張嘴朝他游過來。老爸連忙把手指伸進魚嘴,使勁扣進魚鰓,令其不能脫逃,另一只手把它抓住。正好有芭茅墩遮掩,混坑人們看不見這邊。老爸把它從水里拉出來,抐進坑邊淤泥里。傍晚轉回來時混坑已經結束,坑邊空無一人。老爸從淤泥里挖出那條鯉魚據為己有。
二
我九歲那年回老家,就見過混坑。當時年紀小,有爺爺在一旁約束,我只是看熱鬧,沒有下水操作。三叔捉到一條鲇魚,用泥巴包裹,做飯時在鍋灶給我烤了吃。
令我印象深刻的一次混坑,發生在第二年,我上三年級。學校放暑假,我照例被送回老家。
村里有個本家哥哥,名叫兆功,大我三歲。他熱愛逮魚,有個扒簍。扒摟是一個網狀結構的玩意兒,有一個半圓形木框,帶有一根長竹竿。使用時扔進水里,快速拉出來。一旦那條倒霉蛋魚兒在扒摟出水時被它罩進網子,就成為捕魚者的囊中之物。
三姑說,兆宮為做這個扒簍費了很大勁。秋天去棉花地遛棉花,讓媽媽紡線,自己學著一針一針織成。
圖一 扒摟(源于網絡)
有天中午兆功告訴我,村北頭有人混坑。
聞此言我急不可耐說,咱們也去。
兆功說,不中,那是人家的地盤。咱小娃兒家去,人家日噘(老家話,斥責之意)。
原來混坑有地域性。不是你想混就可以去混。
咱門口恁多坑,找一個混坑不行嗎?
對我的疑問,兆功回答說,咱們家門上沒有合適地方。大坑,崗窩等坑塘有人把深呢;村西頭西溝、喇叭坑和花園坑,有小河從中流過。趙灣水庫西干渠放水澆地,多余的水最后都流到小河里。從水庫下來的魚,大都窩在村西頭喇叭坑和西溝。只有等再旱幾天,坑里水少,或小河斷流,才有可能混坑。
那年干旱,趙灣水庫水位下降,西干渠無水澆地。大人們看著地里的苞谷葉子被旱得葉子內卷,紅薯藤蔓才尺把長。擔憂秋莊稼無收,人人心急如焚,看天盼雨。
我卻怕下雨,壞了我混坑的好事。
老天爺似乎要成全我,干旱繼續。
終于有天中午兆功來家里說:“偉娃兒,咱們明天混坑?!?/span>
我問:“混哪個坑?”
兆功說,喇叭坑。這幾天小河斷流,西溝,喇叭坑,花園坑各自成為一個單獨的坑塘。生產隊連著幾天在喇叭坑挑水澆棉花,西菜園澆菜也要取水,喇叭坑里的水下去不少。今天我聽大人們商量說趕快下手,如果下雨,混坑就要泡湯。
奶奶在廚房做午飯,聽見我們說話就問:“小功,要下雨了?
兆功說,是啊。遠處侯集,賈宋,還有咱公社也有幾個大隊,集結人去五垛山三潭求雨。恁大陣勢,咋會不下雨?
奶奶高興說:“哎呀,莊稼有救了!我這些天,也是天天夜里跟老天爺禱告呢?!?/span>
我卻不高興了,說兆功:“今天就混坑吧,萬一明天下雨呢?!?/span>
兆宮說,不行,喇叭坑太大,沒有幾十個人根本混不下來。喇叭坑大水又深,魚頭稠。我聽大人說聯絡村北頭人同去,人多力量大。
嗯,我明白了。喇叭坑太大,我們生產隊熱愛逮魚的人齊上,也湊不夠混坑人數,只有請外生產隊人來客串。
三
第二天午飯后嗎,兆功背著的扒摟過來,我也備有撮箕,籮頭(荊條編制的筐子)。
兆功說我,你拿個籮頭吧,撮箕太大,容易跑魚。又對我奶奶說,六奶(家人讀六為lu),拿籮頭裝點小灰(草木灰)。
三姑不明白問:“小功你們混坑要小灰干啥?”
奶奶不愿意說:“小功,你咋不拿你們家里的小灰呢?”
圖3 籮頭(源于網絡)
兆功笑說,我不是拿扒摟嘛,沒法帶呀。
我知道奶奶舍不得小灰,家里的小灰積攢起來當肥料上自留地呢。我在奶奶跟兆功斗嘴時,就拿著籮頭鉆灶火去裝小灰。
兆功站灶火門口,眼睛看著奶奶,訕訕說我:“偉娃兒,有點就中了,不要恁多?!?/span>
我和兆宮走出西寨門,老遠就聽見喇叭坑那邊人鼎沸騰。我不由加快腳步說:“小功哥,咱們來晚了!”
兆功背著扒摟,不慌不忙地走路說:“去早沒用,魚露頭時候到,最好?!?/span>
好在混坑的人不都是這樣想的,近兩個籃球場大小的喇叭坑,已經有不少人在里面忙乎。兆功到達后脫下褲頭(混坑人大都是光身)舉著扒摟就下水,我也不甘落后,拿著籮頭跟進。
四
他話還沒說完,突然站起身,手里握著一尾小鯽魚,隨手扔到我的籮頭里。
圖4 石光皮(鳑鲏)
兆功說得對,隨著參加混坑的人越來越多,再加上攪進進草木灰,坑里的水更加渾濁。水面露出的魚頭也越來越大。就連我抓到的眼藥瓶,也變得大一些。
突然, 遠處傳來歡呼聲。大家注目看,有人捉到一條筷子長的鰱魚。
鰱魚似乎是一群,接著就不斷有人捉到同樣大小的鰱魚。我說兆功,咱們也去那邊逮鰱子吧。兆功看一眼說,人家是大人,咱去爭不過人家。小鰱子娃兒,是趙灣水庫放水澆地流到這里的,有啥好稀罕。等著,看我給你逮個鯉魚。
待有人捉到鯉魚鯽魚草魚的時候,混坑進入高潮。此時生產隊上地干活的人地路過,他們拿上攜帶的撮箕加入混坑的隊伍,就連隊長榮貴二叔也親自下水。
人多力量大,隨著這批人馬下水,喇叭坑里的水更渾濁,露頭的魚也越來越大。喇叭坑本是一個野坑,所謂大魚,也只是些巴掌大的鯽魚,一斤多的鯉魚,還有幾條草魚。大人們眼疾手快,比我們小孩子們捉得多。另外身高也限制了逮魚。大人腿根的水位,在我就是齊胸深。明明我看見有個大魚頭,還在齊胸深的水中艱難挪步靠近時,大人兩步就到跟前伸手撈走。
我捉到的一條翹白魚,有我文具盒里的米達尺那么長(20 厘米),還有幾條巴掌大的鯽魚(兒童巴掌);捉最多的是石光皮和小餐條小馬口,還有幾條手指頭大小的刺公(黃顙魚)。它們“吱呀吱呀”地叫著,張著身上的三根硬刺,一不小心扎在手上,非常疼痛,還流血不止。兆功說,你把手指放嘴里,止痛還止血。
兆宮有扒簍還有技術,收獲不少。我倆在坑邊挖個小水坑,把捕獲的魚放水坑里,上面蓋些水草。
隨著隊長的吆喝聲,上地干活這幫人終于上岸。他們折下坑邊簸箕柳的枝條,穿過魚鰓,提著大大小小的魚兒離去。
我的脊背被太陽曬得很痛。由于不時需要在較深水域潛水作業,雙眼也變得模糊不清。我爬上岸,看見兆功舉著扒簍,還站在水里巡視。我喊他上岸,他擺手說,這個時候大鲇魚該出來了。我說不可能,這么多人過多少遍了,哪還有大魚。兆宮說,咋沒有,混坑到最后,鲇魚才露頭,還有老鱉呢!
混坑到了最后階段,確實有大鲇魚出現,還不止一條,都被別人逮走。
此時渾濁泥水表層,仍有許多小魚聚在一起,張著小嘴呼吸。有些小餐條魚已經翻白。我籮頭里盡是這樣的小角色,也無心再下水逮它們。
兆功期待的老鱉,到最后也沒有出來。
這次混坑逮到的魚,拿回去與平時釣魚的處理相同——埋橘子樹下做肥料。奶奶說吃魚熱,還說魚刺容易扎嗓子。
那個年代,鎮平人做魚就是炸魚或炕魚。得用香油和白面。生產隊年代,物質匱乏,奶奶絕對不會為幾條小魚浪費寶貴的香油和白面。
另外,鎮平人過去不會做魚,也不會吃魚。當年我老爸看人家混坑逮的那條鯉魚,最后也是扔掉。
五
混坑過后沒幾天,老天終于下雨。雨下得很大,伴隨著雷電和大風,從傍晚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停息。二爹出去看水回來說,這場雨,下得溝滿河平。奶奶說,這是去三潭祈雨人的功勞,也有她每天夜晚禱告的效果。
大人小孩都在高興歡呼下雨涼爽的時候,我卻開始發冷,緊接著發燒,還是高燒。高燒伴隨全身疼痛,以下肢最甚。奶奶給我熬蔥頭姜茶喝,第二天請村醫忠堂看,一副煎藥,一天之內煮三遍灌我六次。奶奶還不時禱告。這些方法都不管用。第二天夜晚,爺爺果斷決定:送我回南陽。
清晨,二爹背我去朝陂街乘車。出西寨門路過喇叭坑時,天還沒有大亮。小河又恢復了流水,喇叭坑水滿坑。二爹背我從喇叭坑下面蹚水過小河時,我看見下游的魚兒逆水而上。從它們白白的肚皮看,似乎每一條都比我混坑時抓到的要大。我說,二爹,放我下來逮魚。二爹苦笑一聲說,你不發燒了?
我清晨時精神尚好,在朝陂街候車時還吃下兩個熟雞蛋。坐上車后又開始發燒。不知是暈車還是有病,我把吃下的東西都吐出來。
到南陽后,二爹背著我直接去我媽媽工作的醫院。
那時候醫院設備簡陋,但是醫生技術高超。僅憑一項血常規檢查和發燒、下肢小腿肚子疼痛癥狀,就診斷為鉤端螺旋體病。當即做青霉素皮試,15 分鐘后朝屁股上打針。連續治療三天,不再發燒,所有疼痛轉移到屁股上,醫生宣布治愈。醫生說,鉤端螺旋體病是夏天常見傳染病,經消化道傳染,老鼠是病菌攜帶者。細菌通過老鼠尿液進入水里,再被人喝進肚子。聽醫生這么說,我大聲反駁說,我沒有喝過老鼠尿過的水。卻是心知肚明,都是混坑惹的禍?;炜訒r,我不時潛水作戰,喇叭坑里的臟水沒少通過鼻孔和嘴巴進我肚子。
以后我還有過幾次混坑的經歷,看見過人家逮住很大的鰱魚鯉魚草魚鲇魚。我的收獲始終如一,都是餐條馬口刺公石光皮之類的小雜魚和小鯽魚?;炜訒r我有過幾次和大魚相遇的機會,都沒有把握好時機被它溜走,或被身邊人捷足先登。
混坑時和大魚失之交臂的經歷所產生的遺憾,至今仍未忘記。
六
在我們中原地區,像我這個年齡段,又有在農村生活經歷的人,基本都有過混坑。混坑,承載我們很多兒時的記憶。
圖5 國外的混坑(源于網絡)
科學家通過研究得出結論:人類在最早的時候,沒有像現在一樣豐富的食物來源,所以那個時候人們想要生存,就必須捕捉可以食用的生物。其中魚類資源豐富,來源可靠,捕獲的危險性也小。所以在人類進化過程中,捕魚已經嵌入人類基因中,代代相傳。雖然現代人不再為一日三餐發愁,但是捕魚愛好不曾消失。
這也就解釋為什么人類喜歡釣魚和捕撈,當然也包括混坑和摸魚。
現代人做這些,不是為魚,而是心中有漁。
現在我老家早已經沒有混坑了。農村的坑塘河溝大都干枯,或被填埋建房造屋。僅存的坑塘溝壑里面的一點積水,大都臟兮兮的,豬都不愿意下去打泥。
當然,也沒有鉤端螺旋體病。聽傳染科工作的朋友說,這些年,鮮有鉤端螺旋體病發生。
但是混坑作為一種活動,仍然被保留。我看電視節目,有地方的農家樂把混坑作為一項娛樂活動:水池子里放進養殖的成品魚,大人帶小孩子下水拿網子逮魚。
嚴格說,這種活動沒有“混”的過程,不能算是混坑。說它是“渾水摸魚”也不正確,池水清清,而且魚兒又大又多,拿網子下去很容易罩住。抓獲的魚兒稱重,論斤付錢。
這種商業化混坑有股銅臭味,也沒有兒時混坑的樂趣。
混坑,已經成為歷史。
初稿 2022-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