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養老被炒得甚囂塵上,但塵埃落定以后,中國養老現狀嚴峻,最后誰來干這個活,這是最重要的問題。我們還在暢談養老戰略、戰書,還在各種的瞎噴,但那邊老人腦梗了,需要照料,需要解決家庭的問題,這才叫養老。”
蔡冬冬說,貼著地皮,做最落地的事兒,這就是她對養老的認識。
本文為多肽鏈|多肽學社原創
作者|多肽鏈創始人 嚴睿
天安門以北20公里,北京昌平,天通苑。
這個共有645棟樓,面積差不多3個故宮大小(8平方公里)的“亞洲最大”社區以及鑲嵌其間的城中村,據說蝸居著有近60萬人口,與加拿大最擁擠的城市——溫哥華市區(120平方公里)人口相當。
大股的北漂、游走的商販以及原住民,構成這里復雜的社會生態。密如鱗次的居民樓、分布雜亂的商業設施混合各種施工建設的場景,注定了這還不是一個宜居地方。
久居這里的年輕人總在各種網絡論壇,抒發著有朝一日搬離這里的夢想。但對許多老人們來說,這里也許就是他們一生的歸宿之所,他們哪兒也不去,哪兒也去不了。
天通苑49號樓單元樓的一層,并不顯眼的標識之下,是一家名為“福祉之家”的社區養老院。
三居室加廚衛的房間格局與普通人家并無二致,只是每間居室都擺放著三四張護理床。床上躺臥著的均是失能、失智的老人。
“爸!爸……?”蔡冬冬喚著一位怔怔望著窗外的老人,半晌,老人緩緩回過臉來,嘟噥了一聲什么。
老人家曾是北京師范大學的教授,五年前罹患了癌癥。學醫出身,又開過全科醫院的蔡冬冬實在不忍已經很衰弱的父親接受放化療,索性開辦了這家社區養老院,接回父親,專心侍奉老人家。
五年過去了,老人家身體狀況好了很多。蔡冬冬的母親、婆婆,還有更多失去自理能力,需要悉心照料的老人搬進了福祉之家。
在整個天通苑社區,福祉之家漸漸有了名氣,越來越多的老人被送到這里照料。社區養老的形態也逐漸被這里的人們所接受。
“養老,遠不止于把老人養好!”當《多肽鏈》對話蔡冬冬時,“養老”這個詞的含義在我們的腦海里被重新擦寫。
蔡冬冬與其父
壹丨所托之重
截止2017年底,中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2.41億人,總人口占比17.3%;65歲及以上老年人口1.58億人,總人口占比11.4%(數據來自“全國老齡辦”)。
這也意味著,我們60歲以上的老年人口相當于2/3個美國,而65歲以上人口比俄羅斯總人口還多。
按照世界衛生組織的定義,中國正在迅速從“老齡化社會”(即一國65歲以人口占比超7%)向“老齡社會”(65歲人口占比超14%)邁進。
龐大的人口基數以及人口生育政策的變遷,帶給我們的將是一個尷尬的老齡社會。
按照全國老齡辦的測算,2025年中國老齡人口將達3.1億人,總人口占比迫近20%(65歲人口占比達20%為“超老齡社會”);2050年左右,老齡人口占比總人口數1/3。
2050年,也就是“80后”開始進入人生70歲的階段,“90后”進入“老齡”狀態的時候,每三個中國人里就有一個是老人。
眼下,中國80、90后的“獨生子女”一代,婚育比例已經明顯開始拖延和降低;而他們的下一代進入中年后,面臨的將很可能是一個人供養六位老人的情形。
“人口峭壁”或許離我們比想象中的要近得多。
近鄰韓國2017年11月份的數據,已經撞線“老齡社會”,與此同時,其勞動適齡人口首次呈現減少趨勢。一項研究結果顯示,勞動適齡人口減少1‰,GDP就會減少3%。
“76歲的快遞員、70歲的站街女……韓國中產退休后的今天,就是我們不遠的將來”,中國中產的養老憂慮已經開始悄然蔓延。
可憂慮何用?
五六年前,當蔡冬冬決定把經營了十幾年的醫院賣掉的時候,很大的程度上正是因為從父母一輩人身上看到了這種很現實的養老憂慮。
盡管醫院經營不易,但也足以讓蔡冬冬早早進入典型中國中產的社會序列。
曾和容祖兒一起拍過MTV,演過電視劇的蔡冬冬愛好廣泛,本該可以沿著已有深厚根基的事業,一直干到退休,然后唱唱跳跳、寫寫畫畫的進入美好老年生活。
但當父親、母親、婆婆相繼失去生活自理能力,曾經設想中的一切都改變了。醫科出身,和病患打交道幾十年的蔡冬冬,選擇了人生的hard模式。
養老,這個在許多商人口中時髦的名詞,成為自詡“并不成功的商人”的蔡冬冬的動詞。而從一開始,她其實就知道,“養老”二字,所托多重。
從一開始,她其實就知道,“養老”二字,所托多重。
貳丨二尺空間
“我只能盯著天花板,那大半天時間仿佛一個世紀長。”
蔡冬冬說有一次她發燒到渾身癱軟在床,動彈不得,家里人都外出工作了,自己想倒一杯熱水都變得無比艱難。
那種感覺,是令人絕望的。
但那種感覺卻在中國4000多萬失能人群中,無時不刻的一遍遍上演,“無論一個人的過去有多么牛掰,一旦失去自理能力,再強的人也會陷入無助之境”。
所以,蔡冬冬把福祉之家定位在照料失能失智老人的社區養老機構。
在福祉之家的方寸之地,失能的老人中不乏教授、領導等高知高職人群,這些曾經“動量”很大的人如今只有床位那么大的二尺空間,天花板幾乎就是他們能看到的這個世界的寬度。
好在在這里,老人們可以隔床相望,或者時不時與護工對話幾句,偶爾有外來的探望者帶來些響動,不至于讓老人們覺得孤寂,覺得自己被這世界遺忘。
比起肉體的衰弱,靈魂的孤獨感可能更容易讓人消亡。
“袁大爺,您知道幾點了嗎?”蔡冬冬跟一位在床上張望的,患有老年癡呆癥的老人打招呼。
“不知道幾點了,反正是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老爺子有一套自己的“生物鐘”,剛吃過早飯的他記不得一小時前發生過什么。
“那您再等等,一會他們包餃子給您吃啊!”蔡冬冬說罷,老人興奮的應諾著,臉上漾起一絲笑意。
比起肉體的衰弱,靈魂的孤獨感可能更容易讓人消亡。
是的,人其實就是這么好滿足,只是有時候并不會或者無法表達出來,所以得有人能懂他需要什么?
除了每天睡覺、吃飯、洗漱等常規動作外,福祉之家的護工還會推老人出去曬曬太陽,溜達溜達。去外面透透氣恐怕是老人們最熱衷的項目之一。
護工們在照料老人的過程中,“察言觀色”是很重要的一項工作。這些老小孩們,和我們一樣,有著各種各樣的情緒,所以得變著法兒的哄他們。
有時候,床頭的玩具,廣播里的聲音也不能撫慰老人低落的情緒時,護工們就會幫老人換上新衣服,然后用每張床位一側的Pad和老人的家人視頻一會。
再不濟,反正也都在社區里,索性推上輪椅,護工直接給老人推回家,跟兒女孫輩聊上幾句,瞧上幾眼,保準心滿意足。
但老人們還是更愿意待在福祉之家,因為回家就只能待在床上看天花板,家里人也沒辦法隨時幫老人把屎把尿的悉心照顧。
叁丨“養鬧”之慮
“我母親是雙層胯骨骨折,我父親5年前查出來是肺癌晚期,我婆婆有幻想癥,他們三位都是老年癡呆癥患者,照顧起來根本力不從心。”
創辦福祉之家前,蔡冬冬也曾找尋過保姆來看護老人,但一系列的問題也隨之而來。
比如,一般保姆并不愿意伺候失能失智的老人,一上門看到老人的情況,很多保姆扭頭就走了。即便愿意干的,也基本上不懂護理經驗;好不容易培訓出來,人家跳槽走了。
再比如,一到節假日,尤其是春節這樣的假期,保姆都回老家了,還得家里人照顧失能或失智老人。而平時,保姆也缺乏監管,工作量不飽和,家里人前腳走,保姆后腳跟著跑出去跳廣場舞了。
找來了合適的保姆,培訓了護理技能之后,蔡冬冬也依然不輕松。白天護工照料老人,可晚上經常還得自己上手,那段時間感覺馬上要垮掉了。
現在養老被炒得甚囂塵上,但塵埃落定以后,中國養老現狀嚴峻,最后誰來干這個活?
其實,有太多的家庭面臨這樣的現實困境。養老院照顧的是老人,但很大程度上更是在幫助老人的家屬。
福祉之家在接收失能失智老人之前,都要去老人家里走訪評估。這既是護理的定價評估,也是對家屬于社區養老認識和理解的判斷。
對于一些家屬來說,將老人送到像福祉之家這樣的養老院,心態上也會有一些變化。無論在家里,老人被照顧的有多慘不忍睹,家屬一旦花錢送到養老院,那各種要求就來了。
經常有家屬還沒把老人送到福祉之家,就要蔡冬冬把老人的日程表交他們備案;送來養老院了,時不時跟監控里看老人情況,動不動一個電話就打過來,要求護工給老人掖被角。
給了錢,就是爺了,就該把護工當使喚丫頭了,就忘了自己照顧老人的時候有多狼狽,就忘了老人因為大小便的問題,睡的是床板鋪塑料了。
人性,有時候就是這樣。
“我們把老人當個寶,全心全意為老人服務那是應該的。但我們還得騰出手來應對家屬,遇到不講理的家屬,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蔡冬冬說,困擾她們最大的問題就是人們如何正確看待養老的問題。在很多場合,她也不斷呼號相關部門重視養老教育的問題。
“否則,醫鬧之后再來養鬧,老齡化真正到來的時候,誰還來干這個活兒?”言語間,蔡冬冬抹了一把濕潤的眼角。
心累是真!
肆丨重要角色
養老,要處理的問題,根本不止于把老人照顧好。
在踐行者蔡冬冬眼中,養老是個多維度的關系,老人、家屬、護工,一個都不能少。養老機構則要統籌平衡好這個核心的三維關系。
這其中,護工也是個不能忽視的重要角色。
福祉之家目前有10間社區微養老院,每間老院差不多12-24張床位,按照3至4個老人1個護工的配比。每間微養老院的護工會組成一個團隊,他們各有分工又互相協同,對所負責的院內老人負責。
每位老人床位一側的Pad,其實也是蔡冬冬設計的一套護理流程監控管理系統。按照一天24小時的“規定動作”,護工必須把每一個護理執行情況通過Pad上傳到管理系統中。
不僅是護理執行情況、老人身體狀態的數據,還有每天的食譜和做出來的飯,護工們都要拍照上傳。以此督導護工按照標準化照護老人,服務的均質化,才能保障穩定性。
福祉之家的護工大部分是農村婦女,很多人沒什么文化,更談不上有護理技能。蔡冬冬也曾找過一些醫院里專業護理的行家來給護工們培訓,但行家一開口,護工們就成了聽天書。
得讓這些護工聽得明白,看得懂,學得會。后來,蔡冬冬編寫了一套教程,還親自出境拍成視頻,把各種場景下護理老人的每一個動作拆解細分,一邊白話講解一邊示范。
護工在護理老人的過程中,哪個地方有問題了,直接從手機或者PAD里調出來“臨摹”就行。護工也愿意用這種方式學習,這對她們更有用。
在這部幾十章的視頻教程的第一章,蔡冬冬沒有講護理的問題,而是講中國人的“家文化”,無論管理者、護工,都是這個“家”的一份子,都要當老人為自己的父母去照護。
打消護工與老人、家屬之間的對立心很重要。護工也同樣是人,有情緒,有尊嚴。照護老人又是極其需要耐心的一件事。
開過全科醫院的蔡冬冬實在不忍已經很衰弱的父親接受放化療,索性開辦了這家社區養老院
有時候,護工面對不僅是老人的各種鬧騰,還要忍受家屬的質問和難聽話。所以,在很多養老機構里,護工的流動性是非常非常高的。
所以,對護工時常進行心理疏導,幫助他們有尊嚴的工作,同樣也是蔡冬冬的重要任務。畢竟,服務老人的一線護工同樣是三維之中的重要角色。
福祉之家從不在飲食上面控制護工,蔡冬冬心里的賬目很明白,身體健康、心理健康的護工才可能照料好老人,否則帶來的麻煩遠比那點吃的東西、那點休息的時間更貴。
伍丨貼地爬行
現在,天通苑社區很多鄰里尤其是老年人見著蔡冬冬,都會跟她主動打招呼,拉上幾句家常話兒。
福祉之家的作為,老人們看得見。曾經覺得社區里開養老院晦氣的鄰里們,逐漸地接受了福祉之家,很多附近的老人也打算有空床位了,搬到這里來。
漸漸有了名聲之后,媒體和各色想合作的人跑來拜訪,福祉之家的老人們跟大熊貓似得被輪番參觀。
可蔡冬冬覺得越來越不對味,動不動冒出來個人就號稱是做養老的,蔡冬冬就會反問上一句:“你做什么養老?養誰,誰需要你養?”
一波人要來做加盟,蔡冬冬兜頭蓋臉的“涼水”就潑給了對方,養老不是隨心所欲就能做的,得貼著地,一步一步的爬行。
養老不是隨心所欲就能做的,得貼著地,一步一步的爬行。
“我們形成標準化,首先是自己能夠復制,先扎點,再形成小圈,然后連成片,達到一定規模之后再去考慮加盟。
”2015年的時候,蔡冬冬結識了重山資本的合伙人魯東成,兩個學醫的人一拍即合。
本無心插柳的蔡冬冬為福祉之家拿來了一筆融資,在魯東成的“慫恿”之下,開始在北京緩進徐圖的復制福祉之家。
“養老”這個詞,鏈接上后面的“產業”,現在被太多太多的人掛在嘴上,但大多數人是只顧著后面的“產業”二字,卻根本不知“養老”所云。
拒絕加盟,又來一波土豪。不少大牌地產商找到蔡冬冬要談養老合作。可蔡冬冬聽來聽去,聽明白了,回復說:“你們的養老,我做不了。你們是真地產,假養老!”
“這明擺著是拿超大號旅行箱里面擱一粒花生米,核心是養老,可就這么一點,剩下的都是虛的。我既然上了這條道,干的就是實打實的,擦屎擦尿我就能做到沒有味道,讓老人每天樂呵呵的!”
拒絕了加盟商,拒絕了地產商,拒絕了想在其他城市共建養老的地方政府,蔡冬冬是不想把戰線拉太長,不想整那些與養老沒啥實際意義的事。
她的想法是要專心在北京做好福祉之家,畢竟2100多萬人口,需要照料的老人數量就算開幾百個福祉之家這樣的社區微養老院,恐怕也是不夠的。
“現在養老被炒得甚囂塵上,但塵埃落定以后,中國養老現狀嚴峻,最后誰來干這個活,這是最重要的問題。我們還在暢談養老戰略、戰書,還在各種的瞎噴,但那邊老人腦梗了,需要照料,需要解決家庭的問題,這才叫養老。”
蔡冬冬說,貼著地皮,做最落地的事兒,這就是她對養老的認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