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沿著茶馬古道從大理往南,順瀾滄江而下,過景谷、普洱,此地是中原文化體系下面漢、白等族的邊緣,也是地理上亞熱帶、熱帶交界處。再往南,就是傣族的主要聚居地之一,山川、物產,信仰、建筑等都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明隆慶四年(1570年),車里宣慰司宣慰使(召片領,大土司)將領地劃分為十二個“版納”。版納,漢語“千田”之義,傣語稱十二為“西雙”,十二千田,西雙版納,天之南。
古道上的風雨橋(普洱)
每個地方都是立體多元的,西雙版納也不能例外。除了孔雀大象、燒烤食生、潑水表演以外,尤其潑水表演已經很難說清哪些是原生文化哪些是為吸引游客的文化“創作”,傣家之建筑也大有可觀,其中最值得觀賞的是古建筑,雖然歷代屢修,一旦落成就開始記錄豐富的歷史信息,并且相對的很少受今天毫無根據的文化臆造地污染。
某覆鐘型金剛寶座塔(建于清代)
數個世紀以來,南傳上座部寺院都是作為傣族(也包括布朗族等)村鎮的信仰、社會活動中心。天之南,佛塔林立,重重屋檐的大佛殿俯視著每一個村鎮。不過,近代以來的特殊歷史時期,西雙版納保存至今的古建筑,百不足一,盡管如此,仍然有為數不少的古建筑散布在景(城鎮)、勐(壩子)、曼(村)之中,擇其一二代表簡述之。通常以“營造”一詞指中國古建筑以及整個的施工過程、設計規范等,因此本篇題為“天南營造”。
傣語“塔諾”,漢語意譯為“筍塔”。最著名也極美麗的一座,位于大勐瀧曼飛龍寨的白塔,習慣稱為“曼飛龍塔”。依據傣文史料,曼飛龍塔始建于傣歷566年,但歷史上多次重建,現存曼飛龍塔可能是清乾隆年間(1736-1795)重建后的遺物。在昆明、景洪等地,新造的傣園中通常能見到曼飛龍塔的復制品,或者做工粗糙卑陋不堪,或者過分奢華有失莊嚴,總不如矗立在曼飛龍寨的原物自然優雅。很遺憾,網絡上無數張標明“曼飛龍塔”的照片,只有一小半是真的,大多數所拍攝的都是復制品。
曼飛龍塔
曼飛龍塔之所以被稱為“塔諾”,是因為其造型有如雨后新筍,叢發亭立。塔基又上下兩部分,下部為三層低矮的圓壇,最下一層圓臺上彩塑一身女神像,也許是土地之神“郎妥落尼”(待查證),旁設神龕;三層圓臺中間,則是略近圓形的折角亞字須彌座。須彌座之上,便是中間一座大塔(母塔)周圍八座小塔(子塔),每座小塔前方辟一小佛龕,共八個佛龕。九座塔之塔頂,由寶瓶、剎桿、傘蓋、垂鐸、頂飾等構成塔剎。須彌座之上枋,佛龕外側等,以莨苕葉、仰蓮等浮雕裝飾;佛龕內壁則是金水壁畫,此即這座子母群塔的大概面貌。
曼飛龍塔-細部
曼飛龍塔并不十分高大,得益于修長的塔身比例、堅實的須彌座及下部略寬的圓壇,在建筑藝術上它是非常成功的,用稍微帶有詩意的語言來形容,傣家信仰的基石扎根于廣闊大地,赤足踏入圓壇,匍匐佛陀腳下,抬頭仰視,才能理解這種信仰生生不息,伸向天空。
曼飛龍塔-小佛龕
曼飛龍塔-小佛龕內壁金水彩畫
說完藝術講學術。很多人印象中的南傳上座部佛教比漢傳佛教要純粹,因為覺得南傳更接近原始佛教。前面說過曼飛龍塔下部圓壇的第一層臺上,塑女神像一身并建有神龕,這并不是佛教信仰的內容,而是傣族更古老時期的原始信仰遺存。換言之,無論南傳、漢傳,其實都是佛教與當地文化信仰融合后的產物,從這一點上說,原始佛教或者說佛教的原教旨早已消亡,現在流傳的都是適應于當地社會生活的改革后的佛教,南傳、漢傳并無根本不同。
曼飛龍塔-女神像及神龕
磚瓦木石固然不能點頭說話,但經人之手創造出一座建筑,即便那個時代遠去,借由建筑創造者想表達的美好,我們卻可以體會到他們的思想乃至生活。這些遠比任何文字所能闡釋的歷史更加深刻。
傣語“維罕”,漢語意譯為“佛殿”。歷史上遍布西雙版納各村寨的佛寺,絕大部分已經毀去,其中一些在1980年以后得到重建。此外,也有些佛殿當年被挪作它用得以保留至今。
曼廣龍佛寺(始建于明代,八十年代初重建)
曼短佛寺,位于勐海縣曼短寨,其佛殿建于明朝萬歷年末至清朝康熙年初。之后有過維修,仍保持著17世紀的面貌,也許是西雙版納現存最早的一座佛殿。
曼短佛寺
借用漢式營造的詞匯來說,曼短佛殿大致是歇山屋頂。佛殿屋頂是由上半截的懸山(挑山)和下半截的四面坡兩段構成,這與漢代以后直到明清時期東南沿海部分地區仍然沿用的“兩段式”歇山頂的做法相似,屬于高古歇山頂的技術手段。同為傣族聚居區的德宏,受漢、白等民族影響更多一些,德宏佛寺(奘房)的歇山頂也很少能見到這種高古手法。
曼短佛寺-佛殿引廊金水彩畫
此外,佛殿屋頂雖說是上下兩段拼合而成,但每一段屋頂的側面兩坡,并不是像漢式歇山頂那樣為一個整體曲面,而是做成三級跌落的形式。因此,佛頂前后左右覆瓦的屋面,總共是由二十二個曲面構成的。倘使佛殿做成漢式歇山頂,則只有四個覆瓦的曲面構成,即便對古建筑感到陌生,兩者之間的區別仍然一望可知。三級跌落的屋頂,從實用的角度來說,改善了通風和由于屋頂高挑帶來的采光不足,這對處于熱帶的建筑內部環境調節非常重要。其實,在西雙版納只要見到三級跌落的屋頂,就知道此處佛寺至少是中心佛寺以上的級別——西雙版納上座部寺院分為總佛寺、大佛寺、中心佛寺、佛寺幾個級別,只有級別較高的寺院佛殿才允許使用三級跌落的屋頂。
曼短佛寺-斜撐、須彌座殿基
曼短佛寺-窗
最后,也是很關鍵的一點,即曼短佛殿與漢式歇山頂大殿禮拜空間的不同,使得前面只是“借用”“大致”像漢式歇山頂。一般的,漢式殿堂通面闊要大于通進深,以曼短佛寺為代表的西雙版納殿堂建筑則恰恰相反,即正面的尺寸要小于左右兩側的尺寸。換句話說,在西雙版納,按漢地習慣以為的殿堂正面恰恰是它的左右側面,帶著引廊較窄小的那面才是殿堂的正面。更簡單一點,如果同樣站立著正對佛殿,漢式殿堂予人的幾何形狀接近梯形,而傣式殿堂予人的幾何形狀則接近三角形。
曼短佛寺-佛殿正門
除了最先注意到的屋頂,曼短佛殿還有不少有趣的地方。像墻抬梁的結構方式,檐下斜撐,金水彩畫裝飾著的柱梁枋檁,梭柱頭上的仰蓮,諸如此類,破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更希望見多識廣的讀者在看過商業化的潑水表演吃過燒烤之后自己去體悟西雙版納古典營造的獨特魅力。
曼春滿佛寺-大佛殿正面(建于1741年)
曼春滿佛寺-脊剎
傣語“布蘇”,漢語意譯為“戒堂”。西雙版納上座部寺院,整個建筑群一般包括佛殿、戒堂、佛塔、僧寮(僧人宿舍)、齋堂(飯堂)、倉庫等幾個建筑。佛殿、僧寮是每個佛寺必須的配置,盡管后期的佛殿建筑出于滿足信徒禮拜需要而建設得富麗堂皇,但最重要的儀式并不在佛殿中進行。中心佛寺以上等級的寺院可以設置戒堂,小一些的佛寺舉辦重大活動時,必須要借用附近中心佛寺的戒堂。也可以說,戒堂才是西雙版納一帶早期佛教活動最重要的建筑,雖然不是每個佛寺都擁有自己的戒堂。
曼閣佛寺-大佛殿(建于1804年)
曼閣佛寺-維修中的戒堂(建于1804年)
距曼短佛寺不遠,現存最古舊的戒堂就矗立在景真村高處。景真戒堂似塔似亭,俗以“景真八角亭”名之。景真八角亭和曼飛龍塔一樣,在許多地方都有它的“贗品”,因為與勐海縣城和景洪市區隔著不短的距離,又不是能開設旅游購物商店讓游客“滿意而歸”的地方,古樸的景真八角亭真身反而有點“窮在深山無人問”的寥落了。真有人驅車至此,如果不是買賣茶葉順路,那多半就是為了這座美麗建筑而來。
景真八角亭(景真佛寺戒堂)
景真八角亭-屋頂
景真八角亭-亭剎、脊飾
景真八角亭建于清康熙四十年(1701年),歷代屢有維修,但大體上保持著18世紀初期的面貌。戒堂平面俯視為折角亞字形,建造在頗高的須彌座臺基上,四面辟門,東面正門前的引廊短而高狹,須彌座、墻、引廊等俱為磚砌。這座戒堂最非凡的設計,是它的屋頂。八個方向,十層逐級跌落,總共八十個“懸山”小屋頂共同構成了戒堂的大屋頂。每個方向上層層減小形成的“脊”線(屋頂輪廓),精心設計成下凹曲線,成功的把視線引導至高聳的脊剎,佛塔、佛殿的設計語言極和諧的引入戒堂,由此創造了一座將當年精神世界和傣家古典營造審美趣味充分表達的杰出建筑。
景真八角亭-引廊
景真八角亭-小屋頂
經過三百多年來熱帶漫長雨季的雨水沖刷,雖經維修卻掩飾不住的色彩脫落、些許變形的梁架、生銹的金屬件、長草的屋頂,以及在木構件、掛瓦上蔓延開的霉黑色,景真八角亭被刻上了歲月走過的痕跡。古建筑之美,大概是因其為時間和空間的藝術,除了提供人的活動場所以外本身就是傳唱經久的詩篇。
和“塔諾”、“維罕”、“布蘇”稍有不同,“干闌”并非傣語音譯詞,而是上古時期許多民族有過的詞語。簡言之,即俗稱的“吊腳樓”,曾經在東亞大陸廣泛分布。西雙版納一帶,因為有供奉大佛的需要,佛殿都采用落地式建筑,正和傳統民居所采用的干闌式相對。
傣族民居(新建的農家樂)
傣族傳統民居,通常采用穿斗架構建成兩層或多層,將底層用作蓄養牲畜或擺放雜物的地方,而人的起居生活則在上層。這種做法,既可以通風防潮兼架空散熱,又可以收到防毒蛇蟲蟻的效果,還能在雨季時不至于因為一場不大的小洪水就令家人居無定所。對于在熱帶雨林中生活的人來講,吊腳樓(干闌式建筑)實在是極聰明的辦法。當然,吊腳樓也不是哪一地區的專利,重慶的吊腳樓同樣出名;更甚者,比現在溫暖潮濕的數千年前,北方中原多半也少不了吊腳樓。總之,辦法總比困難多,出于各種各樣的目地造吊腳樓并非難事。
比起嵯峨的佛殿、莊嚴的佛塔,民居要能保持得更久一點實屬不宜。首先是因為絕大多數民居的選料、設計、施工,都達不到大型建筑的標準,整個建筑質量相對差些,當然不能耐久。這種情況,自古至今,由南到北,都是如此。其次,在熱帶雨林氣候條件下,佛寺建筑由于貼金、彩畫油飾等,延長了木材使用壽命,相反的,民居就做不到這些。最后,客觀講,西雙版納歷史上長期延續的土司制度,大小領主的苛捐雜稅遠遠超過同時期朝廷直接任命官吏管轄的地區,絕大多數人民的生活非常困苦,哪里有能力置辦不動產。各種因素作用下,在西雙版納很難找得到稱得上古建筑的吊腳樓。
好在民居的建造,特別是相對落后、地理又隔絕的地方,就會更多保留“古”的做法。即使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古建筑,其實也能從最近幾十年修建的吊腳樓淺探過去傣家先人的生活起居空間。
傣族民居
如果是我,首先會注意到的是直線。不論從哪個方向觀察一座吊腳樓,屋頂幾乎沒有彎曲的線條。屋面輪廓簡潔平直,見不到漢式古建筑以及當地佛殿建筑中下凹屋面曲線(舉折/舉架)的做法。我覺得,可以理解成傣族工匠雖然熟練掌握了舉折或舉架的做法,以此營造高等級建筑屋頂飛揚上翹的藝術形象,但在一般建筑上卻使用更簡單的手段。
除此之外,屋面主要使用平直的“掛瓦”,配合掛瓦的安裝方式,每個方向上的屋面都能看到與檐口和地面平行的多條平行線段。漢式古建筑所使用的?瓦、瓪瓦,橫截面都是平直的,不論高等級建筑或民居,最后形成的屋頂實際上是與檐口垂直的如波浪起伏的豎向曲線。
屋頂的線條固然來得直率簡單,但傣家人仍然會在漢式營造稱為“山花”的部分做些裝飾,二樓的欄桿也會用細木條拼出規整連續的幾何圖案。裝點自己的“家”,的確是超越時空、民族、宗教的人的基本信仰。
古代傣文碑刻(左右兩邊)
西雙版納有曾經為數眾多的古建筑,大部分由于特殊歷史原因煙消云散。我想,除了常規旅游項目,走村串寨,重新發現“天南營造”的魅力,不失為有趣的旅行;更何況,近距離觀看擁有很多贗品的“時間與空間的藝術品”的真身,此種體驗,肯定與走馬觀花“某某文化園”大不相同。
兼具漢、白、傣風格的南傳上座部佛寺
最后要特別說明的是,西雙版納古建筑雖與老撾、泰國同屬一脈,但一千兩百年前西雙版納就是深受中原文化影響所建立王國的本土,元世祖設“云南等處行中書省”(元至元十一年,1274年)以后則完全成為中央管轄的一個地方。有這樣背景,在中原文化的強大影響下,西雙版納的建筑風格實際上已經與老撾、泰國有了差異。像景洪機場所在的嘎灑鎮,甚至有一座現在仍存的密檐式磚塔,那是典型的帶有中原文化特征的歷史遺物。即,就算是對老撾、泰國了若指掌,不見得西雙版納的古建筑一無可觀了。而且,處在兩種文化交界地帶以及兩個歷史年代銜接時候的建筑,因為身具兩種風格,有時會變得更加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