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母親日夜都在描摹一張弓 臉在逐漸向地面靠近 我真擔心,有這么一天 這張弓被拉斷 母親的神 她崇拜的神,坐北朝南 神的背后是三百里赤地,之后是莽莽雪山 雪山閃耀著水晶的光芒 每一個傍晚,雪山從神的背后,向人間 投來巨大的影子 母親沒有像樣的貢品,只有菜團和土豆 幾十年來,她吃什么,神吃什么 每天清晨,總是準時準點地佇立神前 為瓷質的觀音獻上粗糙的飲食 母親的老母雞 老母雞習慣了被抱起 習慣了摸肛門 習慣了喊我媽取走熱乎乎的蛋 媽媽不在后,老母雞沒人抱 沒人摸肛門 沒有撿雞蛋 下蛋后沒有月子餐 多日之后,它不再下蛋 不再信任人類 像公雞一樣,在夜里悲切地長鳴 無論怎么叫,天都不亮 為媽媽留一扇窗戶 媽媽在窗外敲玻璃,白發掛著水珠 她沒有悲傷,我也沒有 生死,仿若半日小別 “你的襪子破了,我去給你補補” 她彎成問號的身軀,輕易跨出窗口 十八樓,母親一生從未企及的高度 翻身下床,襪子不見蹤影 此刻,我已想好,不猶豫、不聽勸 今夜,必須為媽媽留一扇窗戶 它們活像我的母親 不敢確定,回鄉的道路還有多少道彎 不敢確定,路邊驚慌的野雞還在不在草叢 不敢確定,老家的黃狗,還記不記得我的氣味 我能確定的是,西北高原的那一面山坡上 五棵柳樹被剃過十次頭 每剃一次,都能抽出新枝,長成筆直的椽檁 柳蔭之下,鼠洞連通了母親的墳塋 黃鼠,一邊像農民一樣忙碌,一邊 提防著山野的風吹草動 那小心翼翼的神態,活像我那 膽小怕事的母親 母親,舊時代的遺物 母親站在夕陽下,頭頂和胸前 沾著幾小片昏黃的陽光 正如她經歷過的八十多年舊日子 母親裹腳、扎褲腿、穿大襟衣服 是舊時代的一件遺物 她習慣性地拍拍大襟,光斑輕輕躍動 我上前扶住她,感到周身的顫抖 夕陽下,我們母子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 對答緩慢,磕磕絆絆 好像一篇艱澀的古文 這些年,我們不再談論深刻的話題 她已經沒有能力關心更多的事情 母親的肺心病,消耗了過多的力氣 余下的,只夠下一口喘息 母親說:魚肝油對眼睛好 要我再買兩瓶 我知道,這只是安慰。她的視力 已經一直在下降 對于我的高血壓,她還是念念不忘 很認真地盯著我說,把藥吃著 這句話,就像她的孫子學寫的生字 橫平豎直,工工整整 我多像一位母親 下班后不敢逛街,不敢應酬,抓緊回家 桌上的紙盒中有幾十條蠶 它們又蛻了一層皮 我不回,它們會把上半身抬起來 試探天空的高度 我不回,它們會爬出盒子,走很遠的夜路 我不回,它們會死 這段時間,我目光柔軟、短淺 多像一位哺乳期的母親 父母雙親 父母親藏在鋼筆帽里 想他們的時候 擰開,他們就出來了 你所說的,他們都能聽見 父母親等在老式電話聽筒里 你喚他們 他們就答應 你可以聽到老屋回音的震顫 父母親守在QQ、微信的小窗里 想見面的時候 你一揮手 他們就淚水連漣 父母親啊,他們不可能永遠等著你 你擰開所有筆帽 你一遍遍撥打那個號碼 你多少次點擊那個叫爸媽的好友 他們都可能不再理你 只有,夜深人靜時 他們會來看你 在心里,在夢里 接住你的每一聲問候 母親頭上的等外品 母親不認識自己的名字 也聽不懂廣播里講的那些道理 可認準了讀書能讓娃娃出息 那時候,每到開學 母親都要動一次剪刀 把頭發剪下幾絡 換回我的書本錢 她的頭發長得很慢,越來越趕不上 開學的日子 終于有一次,供銷社的人說 頭發太短太干,白的也多 屬于等外品 那一次,母親捏著不值錢的等外品 站在寒風中哭了很久 母親跪過的土地 母親一寸寸跪過的耕地,疏離了 以命相托的農民 母親的羊毛護膝,攥著一些干泥 在柴房一角垂首 土地是它一生膜拜的佛,卻再也 無緣陪母親親近 坡地、灘地、梯田,長滿毒蒿 在蒿草連天的丁三癸,睡著 膝蓋彎曲的老人 糾結了一生的蒿草,在高高的墳頭 肆意招搖 清明祭母 (一) 母親和土地糾結了一生 去世時,黃土與她深層和解 清明,我在北京岔路口燃起香火 圍著火堆畫圈,西北角留著入口 慚愧啊,一小堆紙灰,還要勞煩母親千里來取 天下哪有這等孝子? 清明祭母 (二) 這個節日,是天上掉下來的 顆顆水晶 水一樣柔軟透明的節日 摸上去,卻感覺很疼 沒有人會向我祝賀節日 可我要祝您節日快樂 我帶來的紙幣、飲食和香火 足夠您享用一年 我知道您性急,您會 抽出肋骨、脛骨、尺骨,敲打出 藍色的火花 雖然您的世界一片黑暗,可是 我會看到,看到您 給我的閃爍音訊 娘!我把思念化在火里 您收到,就請下一場大雨 讓咱村的河灣,替我 哭上一個整夜
作者:馬維駒,男,1957年出生,甘肅會寧人氏,居北京。系中國作家協會、中國鐵路作家協會、中國詩歌學會會員,讀睡詩社專欄詩人。詩歌發表于《詩刊》《詩歌月刊》《中國鐵路文藝》《參花》等數十種刊物,部分作品收入各種選本。出版詩集《縫隙》《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