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后佐高祖定天下,“功勞”卻主要是給功臣栽贓,然后殺了他。干這種事,叫做臟活。殺韓信與彭越,呂雉秉承的是劉邦的意愿,符合的是劉邦的利益。韓信造不造反,沒證據,如果劉邦去干,勢必寒了天下人的心;呂雉干了,就給劉邦留了緩沖帶,就有余地了。
實際上,劉邦與呂雉,雖然后來感情不好了,但他們的行事風格,是天生一對。
該系列首發在《當代》雜志上。
呂后系列:成也鄉下姑娘,敗也鄉下姑娘(二)
呂后干的臟活
一、
劉邦登基之后,立了呂雉為皇后,劉盈為太子。
漢朝未穩,制度尚未確立和健全,女人干政一點也不稀奇。事實上,在漢初,還出現了幾位女人封侯的奇特情況。史書中所能查到的就有臨光侯呂媭、魯侯底氏、陰安侯劉邦之嫂、鳴雌亭侯許負、酂侯蕭同等五人。帝王史上,女性的爵位既有“君”,也有“夫人”,女性封“侯爵”卻是空前絕后的。女性干政與否,是沒有成例可循的。
呂雉對劉邦的政權穩定,立下汗馬功勞。
史書中的記載是“呂后為人剛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誅大臣多呂后力。”不過,呂雉的“功勞”卻是給功臣栽贓,然后殺了他。干這種事,叫做臟活。
韓信是何等人物?當初楚漢爭霸時,韓信據齊地,與楚王項羽和漢王劉邦三分天下,助漢則楚亡,助楚則漢亡,連項羽都勸他自立。是韓信自己礙于人情而臣服于劉邦。在分封時,劉邦奪了韓信的兵權降為楚王。后來,又找了個借口把他騙出來,說有人告他造反,把他降為淮陰侯。后來,陳豨造反,劉邦親征。韓信與陳豨的家臣勾結,準備發動官徒奴隸來攻打留守的呂后和太子。
呂后得知了消息之后,讓蕭何把韓信騙進了未央宮。韓信一入宮,呂雉就命令武士們縛綁起來,把他殺死在長樂鐘室。
接著,呂后還干了一件事:夷韓信三族。
這里,我們不再討論韓信的造反是不是被誣了;盡管蒯通后來說得很清楚:當年實力強大、楚漢的命運都系于他一身的時候,他都愿意臣服于你劉邦;現在天下已經定了,無兵無權了,他怎么會這么傻還背叛你呢?這個有點羅生門,各種說法都有。但劉邦和呂后屢次用欺騙的手段來對付他,誰的心術更不正,不一目了然嗎?我們只看看,呂后膽子怎么這么大?劉邦都不敢殺的人,她怎么就敢殺?
而且,劉邦雖然在外,但這么大的事,呂雉既不事先請示,也不事后匯報,就自己作主了。她甚至都沒有派人告訴劉邦,而是等到劉邦已經打敗陳豨,回到宮里了,才聽說了這件事。劉邦的反應是:“且喜且哀之”。喜,是第一反應;哀,不是痛苦,而是感嘆,猶如追憶逝去的青春,失去的朋友,一種抒情而已。可見,在這件事上,呂雉其實秉承的是劉邦的意愿,符合的是劉邦的利益。
韓信造不造反,沒證據,如果劉邦去干,勢必寒了天下人的心;呂雉干了,就給劉邦留了緩沖帶,就有余地了。
(《鴻門宴》中的項羽,安志杰飾。這個版本突出其驃悍善戰之氣)
(《楚漢傳奇》中的韓信,段奕宏飾。下圖為其年青時忍受胯下之辱。這個版本突出其性格中陰沉的一面。)
(《王的盛宴》中的韓信。張震飾。下圖為韓信被好友蕭何所騙下獄。 這個版本強調其悲劇意味。)
類似的事,呂后又干了一次。彭越毫無反心,被與他有隙的手下人誣告,劉邦查了之后,赦他為庶人,先流放著;結果彭越碰到了呂雉,就向她哭泣自己的無辜,想回到昌邑。呂雉一邊安慰他,帶他回洛陽。一回洛陽,她就勸劉邦殺了彭越。原因無他,僅僅因為彭越是“壯士”,一個有實力的人。殺了之后,又是呂后派人補齊了彭越造反的證據,還把他剁成肉醬分發給各諸侯王吃。接著,又夷滅了彭越的宗族。
當然,這也是臟活。從其政治手段來說,呂雉殘暴無恥尤勝于劉邦;從具體的操作方式來說,下作、流氓且變態,呂雉又遠超劉邦。
而夷三族,簡直是一件專為韓信和彭越而設的刑罰——之前的貫高謀反因為種種原因,并未實施——而且是呂雉親自推行的。連班固也在《漢書·刑法志》里諷刺,漢初,雖然只有約法三章,法律寬松得吞舟之魚都能鉆過去,但死刑里還有夷三族之令。意思是寬嚴不當。
異姓王都被定點清掉了,但同為軍功集團的朝廷官員們,對雙手沾滿鮮血的呂后如何看待,就可想而知了。
呂后敢這么做的自信,來源于幾點:她是皇后,兒子是太子;她干的壞事是符合皇帝意愿的;她也在戰爭中出生入死過,她有功于這個帝國;她自家的呂氏家族也有點實力,本身也是軍功集團之一。
但慢慢地,呂后發現情況不對了。這個問題不是出在政治權力上,而是出在感情上。
二
學者陳鵬在《中國婚姻史稿》里談到:“古封建制度之婚姻目的,依典籍所載及后儒衍繹成說。約而分之有三,曰祭祀,曰繼嗣,曰內助。”這時的婚姻,是作為一種社會關系存在的。實際上,中國古代的婚姻并不是一夫一妻制,也不是一夫多妻制,而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在中國傳統社會的婚姻制度中,除了少數民族政權(如元代)之外,“一夫一妻制”是一個基本原則,但男子可以納妾。只是,中國古代妻與妾有嚴格區別,妻以外的其他配偶都是妾;妻的家族是丈夫的親族,而妾的家族一般不算親族。妻與妾生育的子女待遇也有顯著區別,前者稱“嫡出”,后者稱“庶出”,一般只有嫡子才有繼承父親職位爵位的資格。
當然,我們在談“婚姻”、“婚姻制度”的時候,是忽略了其中的感情因素的。在妻妾地位懸殊的古代,妾只有一項權利是和妻同等享受的,那就是性生活。恰恰是這種親密的身體親近,對人的情感有至關重要的塑造作用。帝王的正室多數是出于政治考量,所以私底下偏愛某個妃子,是非常常見的。如果這個受寵的妃嬪安份守已,皇帝也默認嫡庶之分,不逾越這個秩序的話,光是一些物質上的賞賜,并沒有什么問題。問題就在于,在與某個姬妾有了較深厚的感情之后,男性就想進一步提升這個姬妾及其兒子的地位,對沒有感情的正妻及嫡子就會難以忍耐。
劉邦就不愿忍受這種沒有感情的狀態。在他貧賤時沒有人愿意嫁給他這樣的癟三的時候,比他年輕十多歲的鄉下姑娘呂雉算得上是女神;但他當了帝王,全天下的美女都供他驅使的時候,年紀漸長的呂雉就不算什么了。而且,除了新婚的幾年,呂雉與他長期不住在一起,開始僅有的感情也早被消耗殆盡了。而此時,劉邦身邊的是戚姬。劉邦戚姬寵到什么程度?《史記·留侯世家》一節里,說到,“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趙王如意常抱居前”,而且還嫌劉盈是“不肖子”,不像自己,想改立戚夫人之子劉如意為太子。
史書上一直說劉邦“貪財好色”,在記載中看到他曾經寵幸過的除了早年的曹氏、正妻呂雉,妃子戚姬以外,還有管夫人、趙子兒、薄姬、趙姬等;但受寵時間較長的還是戚夫人。戚夫人年輕漂亮自不待言,更難得的是,她能歌善舞,《西京雜記》中寫戚夫人“善為翹袖折腰之舞”,又能“歌《出塞》、《望歸》之曲”,還“善鼓瑟,擊筑”,能與劉邦一舞一唱。
此時,劉邦已五六十歲了,已近年邁;雖然后宮佳麗不少,但劉邦的精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他的情感寄托基本上就放在戚姬身上了。溫柔鄉,就是一個逃避社會責任的地方。而他的正妻,則是他的政治合作伙伴。大勢已定,人之將老,現在他覺得感情寄托比責任更重要了。
換太子的危機,自有其深刻的根源。立嫡制可以淵源到先秦時代的王位繼承制。《禮記·禮運》說:“大人世及以為禮。”孔穎達疏云:“世及,諸侯傳位自與家也。父子曰世,兄弟曰及。謂父傳與子,無子,則兄傳與家也。”西周以后,正式確立了立嫡立長的王位繼承制。劉邦登基后,早早就定了嫡子劉盈為太子,然而,他雖預立了太子,隨著其他兒子的長大,他卻產生了新的想法。
但如果以為選擇戚姬之子劉如意只是一個色迷心竅的選擇,那就太小看劉邦了。這是一個亂世梟雄,他顧慮得更多的是否能永葆劉姓江山不變色。劉邦擔心劉盈軟弱仁慈,而朝中的軍功集團如周勃等人虎視眈眈,以后將無法掌握局勢。而劉如意似乎更像劉邦的性格,更為果敢。從劉盈日后的表現來看,劉邦的擔心是非常有道理的。
另一方面,呂后在誅韓信、誅彭越中所表現出來的心機,以及呂氏家族在軍功集團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也為劉邦所忌諱。可以想見,懦弱的劉盈完全有可能被母親呂氏所控制,日后江山是否會改姓呂,還真不好說。而戚姬,既不過問朝政,也無兄弟子侄封侯任官的娘家背景,安全得多。
種種考慮之下,劉邦有所行動了。據有關文獻記載:漢九年“如意立為趙王后,幾代太子者數矣”;至十二年“(高祖) 疾益甚,愈欲易太子”。想換太子這件事,至少延宕了三年。
但朝廷諸大臣幾乎是一致反對。不僅有耿直的周昌等人,還有以前很狡猾的叔孫通,秉承不入世的姿態的張良,都強烈反對。呂后由此獲得了從容活動的時間。
(《王的盛宴》中,奇道飾演謀臣張良)
(《鴻門宴》中,張涵予飾張良。)
(《楚漢傳奇》中,霍青飾張良。這些張良的人物造型與歷史差距太大,司馬遷曾說,張良“貌若好婦”,以上這些扮相,離“好婦”還至少一光年。)
三
呂后如何利用這個時間活動的?史書沒有明說,但留下了線索。劉邦問周昌廢太子的意見時,周昌拒絕。這個時候,呂后正側耳于東廂聽,周昌出門之后,她跪著對周昌拜謝:“如果沒有你,太子就要廢了。”實則,想必這種偷聽不是一次兩次了,她一直在了解情況,伺機尋找同盟者。從另一角度來看,你也可以理解為呂后在監視。
劉邦易儲之心堅定,連蕭何、周昌等重臣都嚴禁在他面前勸諫,別人更不必提了。最后,呂后想到了張良。張良此時已辟谷絕食,不問世事。呂后令建成侯呂釋之強行令張良出山。張良沒辦法,建議他們請來商山四皓。
商山四皓,為須眉皆白的四個老人:東園公、夏黃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劉邦當初四下求天下賢豪,他們堅決不奉詔,劉邦對此非常遺憾。張良稱,他知道商山四皓住在哪里,如果太子能把他們請來了,讓他們愿意輔佐太子,那么太子就有望保住位置了。
呂后大喜,依計行事,果然請來了四位老人。他們并沒有真正獻計獻策,而是悄然住進了呂釋之的密室中潛伏了下來。
不過,史家歷來對于所謂的“商山四皓”的存在都有疑慮,如司馬光在《通鑒考異》中就有專論批駁。他們身上疑點太多了,很有可能是張良找來的托。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招湊效了。過了許久,劉邦換太子的心意益發急迫了。在一次正式的宴會中——說不定就是劉邦想攤牌的時候——太子劉盈出現了,身后跟著四位須發皆白的老人。劉邦一看就是他想請而請不到的“商山四皓”,大驚;四位高人敬了杯酒,說:
“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引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
現在看起來,這幾句話透著的都是虛假。劉邦對自己的兒子是了解的,年紀輕輕又從未有過實際事務的劉盈,何德何能,又何來的影響力,能讓天下人都愿為他而死?如果劉邦真相信這幾句話,難道不會覺得劉盈或呂后的心機太可怕了,反而要加強警惕了嗎?
商山四皓旋即離去,卻讓劉邦換太子的計劃最終坍塌。劉邦悲傷地對戚夫人說:太子“羽翼已成,難動矣”。
而此后,這四位高人徹底在史書里消失了,沒有留下與其聲名相匹配的只言片語。
為什么連張良、蕭何等重臣這么長時間都不能勸說劉邦改變換太子的心意,而商山四皓只露個臉就成功了?我以為,在各種反對聲中,劉邦的壓力已相當大,而商山四皓,就是壓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幾方較量中,張良、周昌等代表的朝廷力量、商山四皓代表的民間輿論都堅定地站在太子劉盈這一方;劉邦這個宮廷勢力的代表,以及一個只知道在后宮中哭哭啼啼的戚夫人,終于不敵,只能放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商山四皓越是無所作為、越草包,就越說明張良和呂后的炒作能力無以倫比。
劉邦在這件事上的優柔寡斷,是失敗的關鍵。這個勝利,是劉盈的勝利,更是呂后的勝利。十六七歲的劉盈不一定有多在乎,但呂后在乎。沒有她的拼盡全力的運作,西漢后來的歷史或許就要改寫了。
(神出鬼沒的商山四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