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小人
作者：韓少功
真君子和真小人其實都是較為罕見的。大多數人裝君子裝小人，無非是從眾心切，給自己增加安全感和防衛手段；或者是像行情看漲的時尚投資，圖謀較高的利潤回報。在今天，小人的身份幾乎是反叛偽道學的無形勛章，而且可以成為一切享受的免費權。只要狠狠心，誰都可以得到。小人無須對自己的行為作啰啰唆唆的道德解釋，今天與你拉手拍肩親熱友情，要你幫他賺錢幫他揚名也陪著他玩玩感情，明天就可以翻臉不認人，以小人這張超級信用卡來結算一切賬單，了卻一切責任和指摘。既是小人，當然是可以無情無義無法無天，當然可以說假話造假賬流假淚談假愛，誰能對小人認什么真呢？這就是當小人的實惠。他們在物質實惠之后還要把所有被他們利用過的人判為小人，不承認幫助和被幫助有什么不同，不承認人間還有什么好意。因此他們永遠不欠誰，走到哪里都瀟灑——這就更添了心理實惠。
除了瀟灑，強行把自己打造成小人還有一個特別的好處，就是主動糟踐自己反倒更容易誘釣他人的榮譽。在這個高科技時代，凡事都不能傻干，倘若一開始就把自己端成個君子。好話講得太多，人家一起要你兌現時豈不作難？因此最好事先要降低對方的期待值，把自己往壞里夸張，夸張到對方不忍心不好意思的程度，到時間興之所至做了一點不那么小人的事，給對方意外的驚喜，對方便易于產生好感。其實這也是先抑后揚、欲擒故縱的手段，曲線做君子的路線，在實際生活中每每成功行之有效。但恰恰就在這里，很多自詡小人者泄露出自己的不徹底性和不堅定性——他們居然還暗暗想著給人好感，居然暗藏著君子夢。與真君子的不同點只在于，他們策略高明一些，做起來會省力一些，投入少些而產出多，是成本更為低廉的君子制作術。
這樣看來，當一個真小人還不是件太容易的事，當來當去，一走神就還會懷念當君子的虛榮，還會鬼使神差往君子的神位上竄，落下一個“偽”字。這正如某些偽君子一不小心就會暴露出小人的嘴臉，是同樣的道理，偽小人作為偽君子的換代產品，是對偽君子的逆反和補充，也是一種文化敵偽勢力。偽小人從根本上說與多數人一樣，不那么壞也不那么好，不值得大驚小怪。他們聰明的偽術可能使他們在時風中得以趨利避害，多得到一些什么?？上У闹皇?，有一樣東西失去以后就永遠不可復得，那就是他們最常在流行歌中宣言要得到的：真實。真實是現代人常感困惑的問題。
(摘自《韓少功作品自選集》作家出版社出版)
2010-05-06 07:33:00 來源: 甘肅日報(蘭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