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冬天,我不由得想起小時候家里面腌大白菜的情景來。
我家那時住在四合院里,聽大人們說,我家以前,居住在下街的時候,住的也是四合院。后來遷居到了小鎮的最北頭,重新建了一落四合院,我就是在這個四合院里出生,在這個四合院里長大的。
我覺得四合院里腌大白菜,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我從小就沒在樓房里住過,那時候,我的一些小學同學,喜歡住樓房,說方便,干凈。但我從沒覺得樓房有什么好,我天生的,就不喜歡樓房,也不喜歡樓房里的暖氣,我覺得沒有平房里的火爐有趣。冬天的時候,可以在火爐上熬茶喝,也可以烤洋芋片吃。過年的時候,有時候大人沒在家,我們一幫小孩子,會偷來一些羊肉,切成薄片,在火爐上烤著吃。要是有孜然,撒上一點的話,味道就和街頭小販的烤羊肉串差不多。不過孜然的味道濃烈,在火爐上烤羊肉串,撒點孜然,整個四合院里,都會聞到那種味道。
冬天下了雪,是最讓小孩子們喜歡的一件事。可以在四合院的櫻桃樹下,堆一個雪人玩。也可以滾雪球,雪球從最初的一個小疙瘩,慢慢滾成一個又大又圓的雪球,對孩子們來說,是很有趣味,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在雪地里玩耍,最初手會被凍得通紅,但只要不斷用雪擦抹手心和手背,過一會兒,手會變得十分火熱,一點也感覺不到冬天的寒冷。
在每年的十月,節氣過了霜降以后,家里面就開始腌白菜。我家的白菜,大多數時候,是大姐從黃河北的安寧拉來的,有好幾百斤呢。白菜整躉子買的話,價錢可以便宜一點。白菜拉來之后,家里面的人,會將四合院里的腌菜缸洗干凈。我家的腌菜缸,都是粗瓷大缸,我們這個地方,以前出產瓷器。舊時候的人們,家中的飲用水,就是用粗瓷大缸來盛放的。一般人家養魚,養花,喂豬,養雞,或者洗臉,煮中藥,用的都是各種各樣,大小不同的瓷缸、瓷盆、瓷壇、瓷罐。我小時候,就是被人放在一個養花的瓷缸里,像花一樣,慢慢自個長大的。這個搖籃一樣,養我長大的瓷缸,前幾年還在我家的四合院里,現在,我家的四合院消失了,那個瓷缸也不知去了哪里。如果有人說,這個瓷缸是我的半個母親,我想那也是客觀存在的事實,我是會高興地承認的。如果讓我把這個瓷缸深情地叫一聲媽,我想那個瓷缸聽到的話,說不定也會答應一聲的。
秋冬之際的腌制白菜,是一個過程繁瑣,很費體力,又帶點浪漫味道的事情。小時候的記憶里,我們家一個大冬天的主菜,就是腌白菜。后來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小品,主人公唱道,我給你準備了一碟子腌白菜,一碟子腌白菜。每次看到這里,我就不由得想起,小時候家中,冬天的時候,不就是天天吃“一碟子腌白菜”嗎?現在回憶起來,感覺又甜蜜,又帶點苦澀,帶點腌白菜的咸味。
我小時候放學放假,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將腌菜缸里的石頭,從這個腌菜缸里,搬到那個缸里;然后又把那個腌菜里的石頭,搬到這個腌菜缸里。
腌菜缸里壓菜的石頭,是很光滑的,聽我奶奶說,我家的腌菜缸,還有缸里的石頭,已經有上百年了。因為我奶奶嫁到我家的時候,這些腌菜缸和那些帶著咸味的石頭,就已經存在了。
時間長久的陳年腌菜缸,腌出的白菜味道,要比新缸里腌出的菜,味道好吃不少。我家有個不大的腌菜小缸,看樣子時間應該很長久了。這菜缸造型很獨特,它的口呈圓形,大口里,又套著一個小口,缸底比較細,缸腰比較粗,屬青褐色,我從沒有在別人家見到過這種造型的腌菜缸。這口小缸里腌出的白菜,還有青菜,紅蘿卜,雪里蕻,味道要比其它缸里腌出的菜好吃一點。我想,這可能是這口缸里,因長年累月的腌菜,缸中有了什么獨特的細菌,才使腌出來的菜味好吃。聽說年月長久的酒窯里,也是因為窯中存有點獨特的細菌,才使釀出來的酒,味道非常獨特。
腌白菜有許多吃法,我印象中深刻的,是將白菜和豬肉臊子炒在一口鍋里,放一點四合院里,秋天時摘下,味道很麻的花椒,再加一點粉條,紅辣椒,出鍋后吃起來很合我的胃口。說起豬肉臊子,在這里又要多說幾句。現在人們的家中,已經很少存放豬肉臊子,想吃的時候,到市場上買一點肥瘦相間的大肉,切碎后炒一點吃,不會存放太多。
我小時候,過年之前,家里人會炒一鐵鍋大肉臊子。炒的時候,要將花椒和鹽多放一點。臊子出鍋之后,置入兩個黑色的瓷壇里,可以存放很長時間,黑瓷壇里的豬肉臊子不會變味,而且越久越香,真是個存放大肉臊子的好寶貝。
前些年,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他之前從來和我家沒有過來往,我只知道有他這么一個親戚。他帶著一個陌生人來我家,從我母親手中,以五十元的價格,買走了那個瓷壇,我知道后也是心痛的無可奈何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這人來之后,我臥室里的一個祖傳的檀香木,用來存放禮帽的舊式木頭架子,也被他不聲不響地“請”走了。
好了,這都是談腌菜缸,引起的題外話,說起來,會讓人的心情有點不太愉快,還是就此打住得好。其實,身外之物,自我得之,自我失之,這是很正常的事,想開了,也就那么回事,沒必要為幾個腌菜壇子的得與失,而產生太多煩惱。更何況這些玩意,也算不上太值錢,只不過這是我家幾輩人傳下來的生活用具,在家中存放的年代很久遠了。我們做小輩的,對這些老式瓷器,心中多少存有一點感情。或者說,這些看似普通的家常用具,里面蘊含著我家幾代人的記憶,也就因此,在情感上舍不得讓它丟失吧。
說起瓷壇子,我又想起了我家的一個用來溫酒的老式器物。我小時候,經常看到我的父親,常用它來溫酒。這東西不是太大,全身黑色,小巧玲瓏,中間有一個固定的小盅。溫酒的時候,將酒倒入小盅,用火柴點燃,再將酒壺放在上面,不一會兒的功夫,酒壺中冒出熱氣,能聞到一股濃郁的酒香味。這時就可以將酒壺拿下來,把壺中酒倒入一個小杯內,開始慢慢品飲。
記得每到夏天和秋天,多在黃昏的時候,父親坐在沙發上,旁邊是一個老式的紅木茶幾,上面擺著一個酒壺,一個小酒盅,一杯茶,他面對著窗外,一邊飲酒,一邊靜靜地遠望窗外夕陽下的風景。
到了冬天,一遇到下雪天,就是飲酒的好時機,這時的父親,會坐在火爐旁,喝幾杯酒。父親飲的酒,大多是散酒,口味說不上有多好,主要是價格便宜。一般是他打發我,拿了空酒瓶,手中捏著七八毛錢,到街頭的商店去打酒。到了商店,遞過去空空的酒瓶,營業員拿起一個細長把的鐵皮小提子,拿開枕頭一樣包著豆子的藍布包,從一個大酒壇里舀出散酒,將提子拿得高高的,熟練地對準瓶口,提子中的酒,形成一條細線,流入了空酒瓶中。或者拿來一個喇叭形的器具,中間有一個細長管,插入瓶口,將提子里的酒,倒入喇叭內。酒自然就一滴不漏地進入瓶里了。鐵皮小提子,分大小兩種,小的提子,一次可以舀二兩酒,大的提子,一次能舀半斤酒。
鐵皮小提子,只能用來打酒。我還見到過長把的木頭式的提子,呈黑紅色,是專門用來打醋和醬油的。要是用鐵皮制的提子打醋,沒用幾天,鐵皮提子的底就會被醋腐蝕破漏。那個年月,打醋和醬油的提子,多是木頭制的,可以長時間使用。
打完酒,迎著白白的雪,小心地提著酒瓶,一步一步慢慢回到家中,將酒倒入能裝二兩的小瓷壺里,在火爐上溫熱,父親一邊飲酒,一邊愜意地看看窗外的雪景,聽聽院子里,他的孩子們的嬉笑打鬧聲。我現在回想起來,才恍然體會到,這對中年的父親來說,大約是他一生中,心情最愉快的一件事了。畢竟這是一個中年男人內心中,能夠感受到的一種天倫親情之樂。只是當時的我太小,自然理解不了大人們的這種心情。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也已步入人生的中年。有時候,打開柜子,看到那個溫酒用的器物,拿在手里,在燈下賞玩一陣,會想起已經離世了的父親。但我的心情真沒有太多的傷感,因為人的一生,遲早都要離開這個世界,有什么值得太過悲傷的呢。只不過這也提醒了我,人活一世,珍惜當下,好好活著,讓自己快樂,并讓親人朋友快樂,方才不負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