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浙江省政府里能看到《中央日報》，還能聽到不少抗戰(zhàn)前線的消息。據(jù)國民黨中央通訊社報道：1937年8月22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發(fā)布命令，將紅軍主力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十八集團軍（簡稱“八路軍”)；9月22日，發(fā)表《中共中央為公布國共合作宣言》；9月23日，蔣介石發(fā)表談話，指出團結(jié)御侮的必要，事實上承認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合法地位；9月25日，林彪領(lǐng)導的八路軍115師在忻口會戰(zhàn)中取得平型關(guān)大捷；9月28日，蔣介石任命葉挺為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軍長，紅軍南方游擊隊改編為新四軍。
看到這些消息，我心中非常高興。這是我參加革命以來，第一次在國民黨的新聞媒體上看到對中國共產(chǎn)黨的正面報道。過去國民黨是稱中國共產(chǎn)黨為“共匪”的。但是，我只能在心里暗暗高興，不敢和別人談論時局，因為這樣可能會引起別人的懷疑，從而暴露了自己的真實政治身份。我一直牢記黨組織的交代，我的身份要嚴格保密。我在機關(guān)里聽到的最令人振奮、又能和職員們共享喜悅的消息，是國民黨愛國將士浴血奮戰(zhàn)，上海閘北四行倉庫“八百壯士”的英雄故事。
八一三事變之后，中國軍隊88師262旅24團在閘北一線完成防守任務，于10月26日奉命進入蘇州河畔的四行倉庫，在副團長謝晉元的指揮下，掩護兄弟部隊西撤。四行倉庫是金城、大陸、熱業(yè)、中南等“北四行”在上海的合營倉庫。那是一座7層鋼筋水泥大廈，十分堅固，對我軍防守有利。524團堅守四行倉庫的官兵僅400多人，副團長謝晉元在接受英、美記者采訪時，為迷惑敵人，便對外宜稱有800人，這是“八百壯士”的由來。
524團進入四行倉庫后，副團長謝晉元、營長楊瑞符就向全體官兵發(fā)誓要以死相拼，與倉庫共存亡！
官兵們齊聲高呼：“保衛(wèi)大上海，人在倉庫在！”決心戰(zhàn)斗到流盡最后滴血。
八百壯士在彈藥匱乏、外無援兵十分艱難的條件下，孤軍血戰(zhàn)四晝夜，擊退日寇數(shù)十次進攻，倉庫巍然屹立，國旗高高飄揚，敵軍不僅一無所獲，還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這次戰(zhàn)斗共炸毀敵坦克兩輛，重創(chuàng)一輛，斃敵200多人，傷敵難計其數(shù)，更重要的是成功地掩護了數(shù)十萬大軍的安全撤退。而524團只有5人犧牲，32人受傷。
日寇眼看不能取勝，便一方面用重兵將四行倉庫層層圍困，不讓524團突圍外撤：另一方面以不傷害中國官兵、不招降、不受改編為條件，商請公共租界工部局出面談判停火。當時，524團處于孤軍無援境地，環(huán)境險惡，無法繼續(xù)對抗下去，便接受了停火條件。
10月31日深夜，全體官兵向前來接洽的英國軍官交出所有武器，然后進入公共租界的臨時軍營。至此，震驚中外的四行倉庫保衛(wèi)戰(zhàn)勝利結(jié)束。“八百壯士”的事跡，傳遍了海內(nèi)外，被譽為“蓋世英雄”。
11月5日，日軍從杭州灣登陸，迂回到上海守軍的后方，9日占領(lǐng)淞江。守軍為擺脫腹背受敵的困境，全線撤退。11月12日，上海被日軍占領(lǐng)。
11月20日，南京政府發(fā)布了遷都重慶的公告。于是浙江省政府的小職員們私下議論：士兵往前沖，政府向后撤！這樣的仗還能打勝嗎？我也和大家一樣，心中充滿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憤恨和對國民黨政府的失望。
1937年12月1日，國民政府遷至重慶。12月13日，南京陷落。日寇占領(lǐng)南 京后，放火劫掠，肆意屠殺，婦孺老弱，慘死者達三十余萬人。這就是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
南京陷落，我心情非常沉重。泰興和南京僅一江之隔，如今南京已經(jīng)淪陷，泰興當然危在旦夕。如果泰興陷入敵手，日寇會不會像在南京一樣屠城？離開家鄉(xiāng)五年了，也不知母親現(xiàn)在還安康否。
幾天之后，壞消息傳來了：12月16日，泰興也落入日寇魔爪。我惦記著母親和泰興的父老鄉(xiāng)親，惦記著家鄉(xiāng)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心如刀割，真想大哭一場。但是我不想讓薛科長夫婦為我操心，更不想打擾薛科長一家。
入夜了，夜是那樣寧靜，可是在這寧靜的夜晚，我卻久久不能入睡。我忍不住躲在被窩里哭了起來。可是眼淚不能解決問題，我必須要冷靜思考，今后的路該怎么走。
其實八一三后，我們和黨組織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中斷，現(xiàn)在又不知道魯大哥、姐夫舒曰信和姐姐伊娜的去向，眼下丈夫華明之也不在身邊，連個可以商量的人也沒有。我真正感到孤立無助，翻來覆去地思考著。
好在我牢牢記得，黨組織曾經(jīng)指示：不要放棄現(xiàn)在省政府議事科速記員的崗位：要和黨組織保持聯(lián)系，一旦失去聯(lián)系，要積極設(shè)法和黨取得聯(lián)系。我想目前只有等與明之見了面再細細商量。我一夜未眠，看看窗外，東方已經(jīng)透出一抹晨曦。
早在12月初，在南京宣布遷都重慶之后，朱家驊就意識到，杭州難保， 便決定將浙江省政府遷往金華。在杭州陷落之前，浙江省政府機關(guān)的職員已陸陸續(xù)續(xù)撤出省城，前往金華。我是省政府機關(guān)最后一名撤離杭州的年輕女職員。我與薛科長等人收拾了所有的文件、檔案，直到杭州陷落的前一天，才押著文件、檔案，登上開往金華的汽車。12月24日杭州失守。而早在12月6日蔣介石就召回朱家驊準備重用，由黃紹竑再任浙江省政府主席。
上海、南京、泰興、杭州的先后淪陷，使我倍感國破家亡之痛。而使我感到欣慰的是，到了金華，就可以和明之團聚了。
12月24日，我到了金華，馬上去浙贛鐵路局找明之。兵荒馬亂，夫妻重逢，悲喜交加，不由得相擁而泣。在我們夫妻分離的四個多月時間里，雖然通過幾封信，但是有關(guān)上海和泰興親人們的情況，我們都一無所知。這使我們的心中充滿了焦慮。顛沛流離的生活，憂國憂民，思念親人，再加上經(jīng)常饑飽不定，使我患上了嚴重的胃潰瘍。
金華出火腿，老百姓幾乎家家養(yǎng)豬，且以散養(yǎng)為主，街上到處可見豬的蹤跡。金華的豬個頭不大，且瘦，猶如野狗。要過年了，人們想改善一下伙食，我們夫妻倆和幾個同事合伙買了一頭幾十斤重的小豬，那肉香至今留齒。我們 在流亡中過了一個難忘的新年。
金華被確定為浙江省府臨時所在地，
一時涌進很多從杭州撤來的人，使金華的住房變得異常緊張。在我來金華之前，明之一直沒有固定的住所。我來后，頭幾個晚上我們?nèi)匀桓髯耘c很多人擠在一起打地鋪。對此，我們倒并不在乎，唯一不能忍受的是，沒有一個我們夫婦倆談“正事”的地方。我有好多問題要和明之一起探討：黨組織在哪里？時局將如何發(fā)展？下一步該怎么辦？
浙贛鐵路局沒有能力解決明之的住房。于是我只好要求省政府給我們夫妻安排一個住處。
1938年元旦后的一天，我得到通知，說是房子找到了。我興沖沖地跑去一看，心里涼了半截。那是一所闊人家夏天乘涼的簡易房，坐落在一片偏僻的竹林之中。房子已破舊不堪，門關(guān)不上，四周都有窗戶，而玻璃全已破碎。寒風吹來，竹林沙沙作響，更添了幾分蕭瑟。雖然氣溫很低，屋里和戶外一樣冷，但不管怎么說，我和明之總算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了。
就在這間四面透風的房子里，我們探討時局的變化，策劃今后的打算。我對明之說：“在杭州的時候，我就在《中央日報》上看到，國內(nèi)的抗日斗爭形勢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中央通訊社公布了共產(chǎn)黨提出的國共合作宣言，蔣介石被迫承認了共產(chǎn)黨的合法地位，紅軍主力和南方紅軍游擊隊先后改編為 八路軍和新四軍。你說，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真的能合作抗日嗎？”
明之沉吟片刻道：“現(xiàn)在還很難說。你還記得吧？'雙十二事變以后，你還氣憤地說，張、楊把老蔣殺了就好了！”
我說：“當然記得。你說，如果把他殺了，南京政府一亂，會更麻煩。周恩來到西安見他，逼他抗日，說明我們的黨站得高，看得遠。”
明之說：“是啊，如果沒有這個西安事變，如果沒有捉蔣放蔣，就不會有今天國共合作、共同抗日的局面了。”
我仍然有些憂心重重：現(xiàn)在的問題是，中國軍隊的裝備太落后。雖然八路軍在平型關(guān)打了一個大勝仗，國軍也在一些戰(zhàn)場上頑強抵抗，但還是無法挽回戰(zhàn)勢不利的局面。淞滬會戰(zhàn)、太原會戰(zhàn)都大打一場，十分慘烈，但還是失敗了。你說，中國抗戰(zhàn)的出路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