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人中豪,志不肯司馬。
一曲廣陵散,絕世不可寫。
----宋·姚勉《賢八詠·嵇康撫琴》
嵇康形象
公元262年(一說263年),位列“竹林七賢”、名動天下的曹魏中散大夫嵇康因友人呂安案受牽連,被當權的司馬昭、鐘會集團指稱謀反而處刑。臨刑前,嵇康神色泰然,向兄長嵇喜要來自己平時摯愛的琴,彈奏出一曲《廣陵散》,樂音悠揚清越,令到場為其求情的三千太學生無不動容。曲終,嵇康悠然嘆惋:“《廣陵散》于今絕矣!” 語畢從容就戮,時年四十歲。在場之人無不默然流涕為之嘆息。
而在觀刑的人群中有一個弱小的身影,望著眼前的一切呆呆出神,渾然忘了哭泣。他甩開姐姐的手,在人群中跑來跑去,到處尋覓父親那熟悉的頎長身影,卻怎么也找不到。
他就是本文的主人公嵇紹,嵇康之子,時年十歲。
嵇紹,字延祖,譙郡铚縣(今安徽濉溪縣臨渙鎮)人,魏嘉平五年(253年)出生。嵇康在獄中時,將嵇紹托付與曾經的友人山濤(嵇康不顧山濤勸告,矢志不為司馬家之臣,作《與山巨源絕交書》與其絕交,但仍信任山濤為人,故而以子嗣相托),并給嵇紹寫下一封數千字的《家誡》,諄諄教導嵇紹立志清遠,謹言律己,謙誠待人。
嵇紹像
彼時的嵇紹尚處沖齡,本該是與伙伴嬉玩笑鬧的年紀,可能還不能理解父親文中的那些文辭典故,但他卻能從中體味出父親的諄諄之意和良苦用心。此后他負起持家重任,雖然因父罪不能外出,但他恭謹細致地侍奉母親,以期撫慰母親心中的悲痛。嵇康好友、“竹林七賢”中的山濤和王戎,對嵇紹也一直視若己子,悉心照顧。在成長的歲月中,嵇紹追隨著父親的腳步,矢志向學、飽學詩書音律,潛機待時,而時代的風云也在悄悄變化。
魏景元四年(263年)八月,司馬昭派遣鐘會、鄧艾、諸葛緒三路大舉伐蜀,鄧艾趁魏蜀主力對峙于劍閣之時率軍間道偷渡陰平,兵臨成都城下,蜀主劉禪出降,蜀漢滅亡。咸熙元年(264年),鐘會與蜀降將姜維勾結,據蜀為亂,旋即身死。咸熙二年(265年)九月,司馬昭病逝。十二月,司馬昭長子司馬炎逼迫魏元帝曹奐禪讓于己,即位為帝,定國號為晉,是為晉武帝。即位初期的司馬炎,勵精圖治,重視生產,厲行節儉,推行法治,頗有一番新朝氣象。
司馬炎影視形象
而嵇康生前的好友,其在新朝的境遇也大不相同。同為“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已于景元四年(263年)去世;劉伶曾任建威將軍參軍,因無所作為而罷官,之后拒不應召出仕;向秀被逼出仕,官至黃門侍郎、散騎常侍;阮咸未得任用;王戎因太原王氏出身屢次升遷,參與晉滅吳之役,后位至三公。
而嵇紹的庇護人山濤任奉車都尉、北中郎將,后入朝為侍中,遷尚書,掌管選拔官吏,上書向司馬炎奏請稱,“《康誥》(尚書中的一篇,是西周時周成王任命康叔治理殷商舊地百姓的命令)上記載說'父子罪不相及。’嵇紹的賢能可以和郤缺(春秋晉國政治家)相比,應當任用為秘書郎。”司馬炎素來倚重山濤,因此更為拔擢嵇紹,下詔征召嵇紹入朝為秘書丞。嵇紹終于迎來出仕的機會,在西晉官場有了一個不錯的起點。
“竹林七賢”之一、嵇康好友山濤
咸寧五年(279年)十一月,經過多年的準備,司馬炎發兵二十余萬,分六路水陸并進大舉伐吳,僅用時三個月兵臨吳都建業城下,吳主孫皓出降,東吳滅亡。至此西晉完成了一統中國的大業,結束了漢末百余年的紛亂割據局面,至此迎來了政通人和、繁榮富庶的“太康之治”(280年-289年)時代。
在此盛世之時,正值盛年的嵇紹貢獻著自己的才能,多次升遷,官至汝陰(今安徽阜陽)太守,舉薦賢能,政治清明。他的政績得到當朝高官的贊揚,尚書左仆射裴頠常說:“如果讓嵇延祖(嵇紹)擔任吏部尚書,可使天下人才不再有遺漏。”后來嵇紹又轉任豫章(今江西南昌)內史,因母親去世,他回家守孝未赴任。喪服期滿后,他升任徐州(古州名,轄境相當今山東省東南部和江蘇省長江以北地區)刺史,正式成為一州的行政長官。當時,曾與巨富王愷斗富的石崇管理徐州軍事,驕恣暴戾,但嵇紹恪守父親教導他的謙沖之道,勸說石崇加以改正,石崇一反常態,對他甚為親近敬重。
但是盛世并沒有一直維持下去,而嵇紹的人生也進入轉折點。
太熙元年(290年),司馬炎病逝,時年五十五歲,長子司馬衷繼位,就是史上人所共知的“白癡皇帝”晉惠帝。從此外戚專政、宗室擁兵擅權,國事日益紛亂,中國歷史即將再次進入無比黑暗的“八王之亂”時代。晉惠帝作為傀儡,其操控者如轉馬燈般輪換,嵇紹作為朝臣無力募兵勤王入衛,但是在紛亂的政局中恪盡職守、謹守臣節。
晉惠帝司馬衷形象
晉惠帝元康初年(292年-293年左右),嵇紹改任給事黃門侍郎。當時朝中先后由外戚楊駿、汝南王司馬亮、楚王司馬瑋、皇后賈南風主政,侍中賈謐(賈充養子、賈南風之侄)憑借外戚的身份,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國民男神”潘岳等人都依附于他。賈謐為招攬人才,請求與嵇紹交好,嵇紹卻厭惡其為人,拒絕不理。
后來賈后妄圖毒害晉惠帝行廢立之事,趙王司馬倫等帶兵入宮,將賈氏一族屠殺殆盡,賈謐也被誅殺。因為嵇紹不親附惡人,受封弋陽子(子爵),又升為散騎常侍,兼任國子博士。趙王司馬倫大權在握自立為帝,被齊王司馬冏、河間王司馬颙、成都王司馬穎等聯軍擊敗,晉惠帝復位,司馬倫一黨被朝臣捕殺。紛亂的政局下,嵇紹出任侍中,在此期間他有感于朝政動蕩,上疏希望晉惠帝及當權者吸取之前變亂的教訓,但晉惠帝不聽。
永寧二年(302年),齊王司馬冏擁軍入京輔政,成為新一輪政治斗爭的勝利者。他大肆建造宅第,放任驕縱,嵇紹為此勸諫司馬冏,但司馬冏不聽從。另一次,司馬冏與董艾等人在宮中閑聊。嵇紹身著朝服求見,董艾就對司馬冏說:“嵇侍中善絲竹,可以讓他彈琴。”司馬冏正有此意,就命人抬琴進來請嵇紹演奏。嵇紹鄭重答道:“您匡復社稷,更應講求禮儀,端正秩序。我今天穿著整齊的禮服前來見您,您怎能讓我做些樂工的事呢?如果我身著便服,參加您的私人宴會,那便不敢推辭。”司馬冏等人聽了此話后,都很慚愧。 由此可見嵇紹匡正社稷禮樂的決心。
八王之亂形勢圖
同年,河間王司馬颙起兵討伐齊王,長沙王司馬乂作為響應,將齊王司馬冏捕殺,司馬乂主政。太安二年(303年),嵇紹未接受御史中丞一職,再次出任侍中。河間王司馬颙、成都王司馬穎起兵直驅都城洛陽,討伐司馬乂。司馬乂向部眾說:“今日西征,誰堪都督大任呢?”將士都說:“希望嵇侍中在前引導,我等雖死猶生。”于是司馬乂以嵇紹為使持節、平西將軍。
永興元年(304年),在朝內任司空的東海王司馬越乘司馬乂軍疲憊進行突襲,司馬乂被俘,被河間王司馬颙部將張方殺死。嵇紹重任侍中。成都王司馬穎恣意妄為,將惠帝群臣罷黜,嵇紹也被免為平民。不久,司馬越裹挾晉惠帝北征司馬穎,再次征嵇紹為侍中。無論亂世如何,嵇紹始終堅守職責,因晉惠帝流亡在外,他奉詔馳往皇帝車駕所在進行護衛。
此時司馬越的軍隊已在蕩陰(今河南湯陰)被司馬穎擊敗,晉惠帝臉部受傷,身中三箭,百官及禁衛作鳥獸散,只有嵇紹端正冠帶,在亂軍之前挺身保衛皇帝。司馬穎的軍士把嵇紹按在馬車前的直木上。晉惠帝忙說:“這是忠臣,不要殺他!”軍士則回答道:“奉皇太弟(司馬穎)的命令,不傷害陛下一人而已!”然后將嵇紹殺害。嵇紹為國盡忠捐軀,徹底履行了自己職位“侍中”侍從皇帝輔助朝政的職責,時年五十一歲。
嵇紹的鮮血濺到晉惠帝的衣服上,晉惠帝為他的死而哀悔悲嘆。等到戰事平息,侍從要浣洗御衣,晉惠帝說:“這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去。”由此可見晉惠帝深受嵇紹輔佐護衛的感動。
后來的時代,不同的人懷揣著不同的目的,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用不同的方式祭奠、品評嵇紹。
光熙元年(306年),東海王司馬越出征路經滎陽,經過嵇紹墓時,哭得非常悲傷,為其刻石立碑,上表請贈官爵。當時的皇帝晉懷帝司馬熾遣使贈嵇紹侍中、光祿大夫,加金章紫綬,進爵為弋陽侯,以少牢禮(用羊﹑豕二牲,為諸侯、卿大夫祭祀宗廟之禮)祭祀。
永嘉六年(312年),徐圖中興的瑯玡王司馬睿為左丞相承制,認為嵇紹為君為國死節之事意義重大,于是上表請贈太尉,以太牢禮儀(用牛、羊、豕三牲,為天子祭祀社稷之禮)祭祀。太興元年(318年),司馬睿即皇帝位為晉元帝,賜嵇紹謚號“忠穆”,再次以太牢禮祭祀。
晉元帝司馬睿像
后世的文人、學者也紛紛對嵇紹盡忠晉室的行為進行品評。
肯定嵇紹的行為,稱贊其忠義節烈者有之,大多本身便是忠臣義士,如杜甫、韓偓、文天祥。文丞相更是寫下千古名句“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
痛斥其不孝于父者有之,多為崇理學禮教之士,如朱熹、王夫之、顧炎武。朱熹評論說“嵇康魏臣,而晉殺之,紹不當仕晉明矣。蕩陰之忠固可取,亦不相贖。事仇之過,自不相掩。”
舜殺鯀而用其子禹治水,史上此類例子不在少數。然而這一切哀榮、毀譽,都與嵇紹無關。
時間進入近代,關于嵇紹的爭議依然不停。魯迅先生是嵇康的“粉絲”,歷時二十余年校勘《嵇康集》十余次。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的關系》一文當中,他對嵇康的思想做了一個鞭辟入里的總結:“魏晉時代,崇奉禮教的人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因為魏晉時所謂崇奉禮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過偶然崇奉,如曹操殺孔融,司馬昭殺嵇康,都是因為他們和不孝有關,但實在曹操司馬懿何嘗是著名的孝子,不過將這個名義,加罪于反對自己的人罷了。于是老實人以為如此利用,褻黷了禮教,不平之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于反對禮教。但其實不過是態度,至于他們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禮教,當作寶貝,比曹操司馬懿們要迂執得多。”
魯迅校勘《嵇康集》
嵇康雖然不滿司馬氏所作所為,不滿當時曹魏當局的政治現實,放浪形骸縱情山野,但他內心其實懷著對曹魏的忠義之心,而且對身邊親近之人出仕并沒有異議。他教導嵇紹也都是為人節義的道理:“不須作小小卑恭,當大謙裕;不須作小小廉恥,當全大讓。”嵇康為友人呂安鳴不平,最終一同赴死;而嵇紹作為晉臣,在戰火紛飛政局紛亂中堅守社稷,恪守臣節,保衛皇帝而死,他們都為守衛心中那樣寶貴的東西而奉獻出自己的生命。嵇紹數十年來內心守護的,不只是晉惠帝,不只是晉室王朝,其實是父親嵇康一直以來的教誨:讓他秉持忠義、立志清遠,做一個無愧于心的人。初旭認為這才是嵇紹與其父嵇康最大的相同之處。而這才是真正的“廣陵余韻”吧。
秉筆至此,初旭不禁還要再補敘幾句,“廣陵余韻”的故事到此并沒有結束。嵇紹之侄嵇含由嵇紹撫育養成,歷任征西參軍、尚書郎中、中書郎,后奉命鎮守荊州,死于兵禍,為東晉開國保全荊襄地區奠定了基礎。他還是我國有信史以來記載的第一位植物學家,著有《南方草本狀》,是我國現存古代最早的植物學文獻之一。而“竹林七賢”其余幾位的后裔,如阮咸之子阮孚、阮瞻,山濤之子山簡,后來均在永嘉亂世中鞠躬盡瘁,為風雨飄零的晉室盡忠。
“若志之所之,則口與心誓,守死無二,恥躬不逮,期于心濟。”嵇康在《家誡》中教導嵇紹遵從心志、矢志不移,而嵇紹也用自己的一生作為《家誡》的注腳,活成了父親期望的樣子。
嵇紹無愧于君,無愧于父,也無愧于青史。
那么大家對于嵇紹的事跡是怎么看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