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是元朝丞相脫脫、阿魯圖等人先后主持修撰的,是二十四史中篇幅最長的一部紀(jì)傳體史書,涵蓋的內(nèi)容十分豐富。
在《宋史·奸臣傳》的記載里面,一共記載有二十二名奸臣,分別是:蔡確、吳處厚、邢恕、呂惠卿、章惇、曾布、安惇、蔡京、蔡卞、蔡攸、蔡翛 、蔡崈、趙良嗣、張覺、郭藥師、黃潛善、汪伯彥、秦檜、萬俟卨、韓侂胄、丁大全、賈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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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北宋的10幾個,除了蔡京父子,幾乎都是王安石變法中的變法派。其實蔡京本人也是變法派出身。而王安石執(zhí)政時期變法的三員大將:章惇、曾布、呂惠卿,無一例外榮膺“奸臣”稱號。受《奸臣傳》的影響,我們后人看待蘇軾和章惇的關(guān)系時,往往覺得章惇后期執(zhí)政后欲致蘇軾于死地。
李一冰在《蘇東坡新傳》中是這么說的。
章惇與蘇軾之間,為何有這樣的深仇大恨,文獻無征,不甚明白。——李一冰《蘇東坡傳》
但事實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蘇軾和章惇的關(guān)系,經(jīng)歷過蜜月期、莫逆期,最終因為一些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成了最后的樣子。事情還是得從那“千古第一龍虎榜”開始說起。
嘉佑二年(1057年),中國科舉歷史上的第一牛人榜,揭曉了。這一場科舉各科共錄取了899人,其中進士388人。這些人中,對后世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就有十多人,出名的有蘇軾、蘇轍、張載、程顥、程頤、曾鞏、曾布、呂惠卿、章惇、王韶。
這些人里,王韶、曾布、張璪、鄭雍、梁燾、呂惠卿、章惇,蘇轍,林希,都當(dāng)過宰相或副相,對宋代時局甚至對后來中國文化的發(fā)展都有很大的影響。
同榜成進士者有曾鞏、蘇轍、葉溫叟、林旦、朱光庭、蔣之奇、邵迎、刁璹、蘇舜舉、張琥(后改名璪,與李定同治蘇軾烏臺詩獄,必欲置之死地以求富貴者,就是這個同年)、程筠、傅方元、鄧文約、馮弋、家定國(眉山西社劉巨門下的同學(xué))、吳子上、陳侗、莫君陳、蔡元道、蔡承禧、張師道、黃好古、單錫、李惇(李方叔之父)等。——《蘇東坡新傳》李一冰
古人很看重同榜進士,同一屆考中的,盡管毫無關(guān)系,也以“同年”、“年兄”、“年家”、“年臺”、“先輩”等相稱。科舉被主考官取中的都會去拜會主考官并成為其門生,所以他們都算是這屆主考?xì)W陽修的門生 ,而殿試中榜進士更是可以稱為天子門生。
得第謂之前進士;互相推敬,謂之先輩;俱捷謂之同年;有司謂之座主。——《唐國史補》
章惇與蘇軾都在這一年中了進士,然而他倆的殿試名次都不是很好,都是乙等,(詳見上一篇文蘇東坡到底考了第幾名?)。
這一榜的三甲是:狀元章衡,榜眼竇卞,探花羅愷。這仨人跟前面提的一群人比可以說是毫無名氣了。
而且狀元章衡,還是章惇的侄子。章惇家世相當(dāng)顯赫,祖上往上數(shù)7代都是大官。光宰相就有好幾個。可以說是標(biāo)準(zhǔn)的世代簪纓,官n代。在這樣的家庭中,章惇又從小被長輩當(dāng)做神童,寄予厚望。現(xiàn)在章惇被侄子比下去了,覺得很沒面子,拒不受敕,扔掉敕誥回家復(fù)讀了。
這年四月蘇母程夫人病逝,蘇軾父子兄弟回家守孝。所以章惇、蘇軾雖然是同年,在嘉佑二年卻并未訂交。
章惇出自東南福建的官宦世家,蘇軾出自西南巴蜀之地的農(nóng)桑之家。同一年考中進士,結(jié)果一個回家復(fù)讀;一個回家奔喪。他倆再一次出現(xiàn)交集,就是四年后了。
兩年之后,嘉祐四年(1059年),章惇再次參加科舉考試,進士及第,名列第一甲第五名,開封府試第一名。派到商洛(陜西省商洛市)做縣令,同時還兼任雄武軍(甘肅省天水市秦州區(qū))節(jié)度推官。
這一年的十月,蘇軾守喪期滿回京。兩年后參加了制科考試,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
1061年,蘇軾到任鳳翔,此時章惇還在商洛縣令的任上,兩個人才就在此時訂交。并且經(jīng)常相約郊游。
治平元年(1064)正月,蘇軾自清平鎮(zhèn)至盩厔縣,商洛令章惇率同僚蘇旦、安師孟自長安來謁,同游樓觀。——《蘇東坡新傳》李一冰
1064年,蘇軾任鳳翔府節(jié)度判官,章惇為商州令,一起擔(dān)任考官,主持考試的劉原父認(rèn)為他們都是國家中才能最優(yōu)秀的人才,十分尊敬他們。章惇與蘇軾相處融洽,非常快樂,一起游玩南山諸寺,寺有怪物害人,人們不敢住宿。章惇住下后,怪物不敢出來。
他們和三五好友同游仙游潭。仙游潭深不見底,兩邊又是懸崖峭壁,山壁之間架著一座獨木橋,非常的危險。章惇邀請?zhí)K軾過橋去對面的山壁上題字,蘇軾不敢去。章惇就說,“你不去,我去”。
章惇四平八穩(wěn)過橋,毫無懼色,揮毫潑墨寫下“蘇軾章惇來”(蘇軾、章惇到此一游)。蘇軾等章惇回來拍著他的后背說“子厚(章惇字子厚)他日必能殺人。”因為能自己拼命的人,一定也能殺別人。章惇聽了哈哈大笑。
章惇邀蘇軾過橋去題字山壁,蘇軾謝不敢,詩曰:“猶有愛山心未至,不將雙腳踏飛梯。”章惇說:“你不去,我去。”他平步過橋,乘索挽樹,攝衣而下。以黑漆濡筆,在石壁上書大字曰:“蘇軾章惇來。”再照樣攀繩拊樹而還,神色不動。蘇軾拍拍章惇的背脊道:“子厚他日必能殺人。”“為何?”惇問。“能自判(拼)命者,即能殺人。”軾答。
傳說還有一次,章惇和蘇軾正在一起喝酒,酒喝在興頭上,突然聽到有人說最近山上來了一個吊睛大蟲。章惇和蘇軾趁著酒興,一起騎馬爬山,去圍觀老虎。
還沒到老虎近前,一股冷風(fēng)直沖下來,蘇軾的馬被老虎的氣息驚住了。嚇得不敢往前。蘇軾也嚇了一跳酒醒了一半,說:“馬都這樣了,不要執(zhí)著再往前了。”立即掉轉(zhuǎn)馬頭往回走。
章惇一聽,反而快馬加鞭往前沖,跳下馬來,掏出一面銅鑼,可勁地往大石頭上敲。
那老虎正在睡覺,突然聽到震天響的鑼聲,老虎都懵了,它哪知道來了什么天兵天將,嗖地一下,躥進山林里。這件事讓章惇很是得意,圈馬趕上蘇軾,撫摸著蘇軾的背說:兄弟,你以后一定不如我。
子厚為商州推官,子瞻為鳳翔幕僉,小飲山寺。聞報有虎,二人酒狂,勒馬同往觀之。去虎數(shù)十步,馬驚不敢前。子瞻曰:“馬猶如此,著甚來由。”乃轉(zhuǎn)去。子厚獨鞭馬向前去曰:“我自有道理。”既近,取銅沙羅于石上攧響,虎即驚竄。歸謂子瞻曰:“子定不如我。
——陳鵠《耆舊續(xù)聞》
兩個人的性格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了,蘇軾更傾向道家灑脫清淡的性格,雖有豪放氣,卻不做逞強事。章惇是儒家士人,也是一腔熱血,卻敢說敢做。有一股拼命爭強的好勝勁。
這一年蘇軾25歲,章惇比蘇軾大兩歲也不過27歲。
1066年章惇離開商洛任上,本來是受到歐陽修的賞識和推薦,召試館職,考試合格,卻遭到知制誥王陶攻擊,未任館職,只能去武進(江蘇省常州市武進區(qū))做了知縣。也是在這一年蘇洵去世,蘇軾兄弟丁憂回蜀。
三年之后(1069年),蘇家兄弟守喪期滿,王安石變法開始,歐陽修離京。
這一年,李承之向參知政事王安石推薦章惇。王安石一開始很猶豫問李承之“聽說這個章惇非常沒有品行”,李承之說“我看他很有才華,可以一用。”
王安石見到章惇之后,看他積善言辭,恨得之晚。就調(diào)章惇進入集賢院。
先是李承之薦惇于王安石,安石曰:“聞惇極無行。”承之曰: “顧其才可用耳。公誠與語,自當(dāng)愛之。”安石見惇,惇素辯,又善迎合,安石大喜,恨得之晚。——畢沅《續(xù)資治通鑒》
王安石見章惇是他人生中的重要轉(zhuǎn)折點。而這時候的章惇名聲已經(jīng)不大好了,主要原因就是他為人比較狂傲,又有一些污點,在當(dāng)時被人認(rèn)為“佻薄穢濫,向以擢第不高,輒丟敕誥於廷。”
后面這句是說他第一次考中了進士卻嫌名次低,不去就職的事。而“佻薄穢濫”是有傳言章惇進京趕考的時候,曾經(jīng)被美女誘惑,給人家借夫生子。這事出自元朝人編的《虛谷閑鈔》,這故事聽著都不靠譜,加個狐貍精都能選進聊齋了。
章子厚惇,初來京師,年少美豐姿。嘗日晚獨步御街,見雕輿數(shù)乘,從衛(wèi)甚都。最后一輿有一麗人,揭簾以目挑章。章因信步隨之,不覺夕,婦人以手招與同輿。載至一甲第,甚雄壯。婦人者蔽章雜眾入,入一院甚深邃,若無人居者。少選,前婦人始至,備酒饌甚珍。章因問其姓,婦人笑不答。自是婦人引儕輩迭相往來甚眾,俱亦姝麗。詢之,皆不顧而言他。每去則以巨鎖扃之,如是累日夕。章體為之疲,意甚傍徨。一姬年差長,忽發(fā)問曰:“此豈郎所游之地,何為至此耶?我主翁行跡多不循道理,寵婢多而無嗣息,每勾致少年之徒,與群婢合,久則斃之,此地數(shù)人矣。”——《虛谷閑鈔》
不過,“佻薄穢濫,向以擢第不高,輒丟敕誥於廷。”這話是蔣之奇說的,蔣之奇也是蘇軾、章惇同年,歐陽修一手選拔的門生。
這個蔣之奇真是一個十足的小人,專門捕風(fēng)捉影,愛挑人私生活攻擊。上書攻擊歐陽修和長媳吳氏有私情的也是他,這種人嘴里的話又有幾分可信。
諷刺的是這個蔣之奇在書法藝術(shù)上成就還挺高,后來和蘇軾的關(guān)系也一直不是特別壞。反觀蘇軾和章惇,兩個不知道變通的人,最后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真是可惜。
從此章惇和蘇軾的政治生涯,開始走向兩個極端,但兩人的私交還是在的。
之后的幾年在王安石的提拔下,章惇平步青云參與制定新法,監(jiān)修國史,編撰實錄。
熙寧初,王安石秉政,悅其才,用為編修三司條例官,加集賢校理、中書檢正。
——脫脫等《宋史·卷四百七十一·列傳第二百三十》
章惇平步青云的時候,正是蘇軾郁郁寡歡的時候。
從歐陽修開始一批老臣文彥博、范鎮(zhèn)、司馬光,接二連三原來權(quán)力中樞。蘇軾也去杭州做了通判,又從杭州到密州;從密州遷徐州;從徐州調(diào)湖州,最終烏臺詩案爆發(fā),權(quán)力終究是沒有放過這個久負(fù)盛名的,歐陽文忠公第一繼承人。
元豐二年(1079年),四十四歲的蘇軾被調(diào)為湖州知州。七月二十八日,上任才三個月的蘇軾被御史臺的吏卒逮捕,解往京師,受牽連者達(dá)數(shù)十人。這就是北宋著名的“烏臺詩案”(烏臺,即御史臺,因其上植柏樹,終年棲息烏鴉,故稱烏臺)。
烏臺詩案中新黨們非要置蘇軾于死地不可,救援活動也在朝野同時展開。一向保護蘇軾的范鎮(zhèn)、張方平、蘇轍紛紛上書,左相吳充也有進言。連一些變法派的有識之士也勸諫神宗不要殺蘇軾。王安石當(dāng)時退休金陵,也上書說:“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
最后借著太皇太后曹氏的力量,烏臺詩案就要定案,發(fā)難者李定、舒亶非常著急,只有再想辦法激怒神宗,要把蘇軾搞到大逆不道的死罪,才能不入赦免之列。他們又搬出一向嫉妒蘇軾才華的右相王珪出來搞事情。
就是這個千鈞一發(fā)之際,章惇站出來了。
右相王珪(禹玉)于進見皇上時,忽言:“蘇軾于陛下確有不臣之意。”神宗改容道:“卿何以知之?”王珪就舉出軾作雙檜詩內(nèi),有“根到九泉無曲處,此心惟有蟄龍知”句為證,對曰:“陛下飛龍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知于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神宗道:“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預(yù)朕事。”章惇在旁,接口疏解道:“龍者,非獨人君,人臣俱可以言龍也。”神宗也說:“自古稱龍者多矣,如荀氏八龍,孔明臥龍,豈人君也。”王珪語塞,退朝后,章惇詰問王珪道:“相公乃欲覆人家族嗎?”珪曰:“這是舒亶說的。”章惇氣憤得大嚷道:“舒亶的口水也可以吃的嗎!”
——《蘇東坡新傳》李一冰
出獄之后,蘇軾寫信給章惇表示感謝:
軾自得罪以來,不敢復(fù)與人事,雖骨肉至親,未肯有一字往來。忽蒙賜書,存問甚厚,憂愛深切,感嘆不可言也。恭聞拜命與議大政,士無賢不肖,所共慶快。然軾始見公長安,則語相識,云:“子厚奇?zhèn)ソ^世,自是一代異人。至于功名將相,乃其余事。”方是時,應(yīng)軾者皆憮然。今日不獨為足下喜朝之得人,亦自喜其言之不妄也。
軾所以得罪,其過惡未易以一二數(shù)也。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覆甚苦……然異時相識,但過相稱譽,以成吾過,一旦有患難,無復(fù)有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遺我以藥石,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真與世俗異矣。——《與章子厚書》蘇軾
蘇軾后來貶到黃州,還給章惇寫信訴苦,章惇一方面送藥送物,一方面讓自己的兒子章援拜在蘇軾門下。
這應(yīng)該是章惇和蘇軾朋友之交最高光的時刻了。
有人說章惇是投機分子,此時為蘇軾說話,是看到烏臺詩案大局已定。我不同意這種說法,首先烏臺詩案并未結(jié)束,很難說案件走向是更傾向誰。另外在任何政治事件中,不站隊是最好的投機。
我們從另一件事中也可以看出章惇絕非是善于站隊的人。
宋神宗曾下令處死一個漕官。宰相蔡確覺得宋太祖以來,定下不殺文官的說法,不能從神宗開始開這個先例,于是神宗就想把這個人刺面發(fā)配,章惇頂撞宋神宗說還不如把這人殺了,因為“士可殺,不可辱”。
神宗時以陜西用兵失利,內(nèi)批出令斬一漕官。明日,宰相蔡確奏事,上曰:“昨日批出斬某人,今已行否?”確曰:“方欲奏知。”上曰:“此人何疑?”確曰:“祖宗以來,未嘗殺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上沉吟久之曰:“可與刺面配遠(yuǎn)惡處。”門下侍郎章惇曰:“如此即不若殺之。”上曰:“何故?”曰:“士可殺不可辱。”上聲色俱厲曰:“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惇曰:“如此快意,不做得也好。——《蓼花洲閑錄》高文虎
這樣一個人怎么能說是投機分子呢?在烏臺詩案中為蘇軾仗義執(zhí)言,完全是出于章惇對蘇軾的信任和友誼。
然而,這份信任在后來的事件中,被蘇軾兄弟親手打碎了。這后來的事,并不像李一冰《蘇東坡新傳》所說的“文獻無征,不甚明白”,反而非常清晰。
宋神宗因為受到永樂城之?dāng)〉拇驌簦由戏谓Y(jié)核發(fā)作,英年早逝。高太皇太后臨朝。
她立即召用熙(寧)、(元)豐時代的舊臣,67歲司馬光成為了國之柱石。
章惇對太皇太后的人事任命很不服氣,當(dāng)面頂撞太皇太后:“您住在大內(nèi)深宮,怎么知道這五個人可用?”
高太后心里理虧,只好撒謊說:這是大臣們舉薦的。
章惇內(nèi)心冷笑一聲,接著說:既然是大臣們舉薦的,為什么不把舉薦的大臣公布出來?
章惇爭的是制度上的保障相權(quán)。如果人事任命都越過宰相,直接“中旨頒發(fā)”,那后面相權(quán)如何再制衡皇權(quán),制度根本就會動搖。
章惇所爭的,是政府重要人事的任命,不經(jīng)過宰相的審核進擬,徑由“宮廷”除目,顯屬侵害了相權(quán),并非沒有道理,無奈說話的態(tài)度有欠莊敬,臺諫們就抓住這一弱點,對他開始攻擊起來。
之后,司馬光一味的廢黜變法內(nèi)容,和此時唯一留在中樞的變法派章惇產(chǎn)生了矛盾。
夾在中間的蘇軾,里外為難。尤其是在廢到免役法的時候,蘇軾氣的給司馬光起外號“司馬牛”。眼看章惇和司馬光矛盾越來越激烈。沒辦法,蘇軾用法正當(dāng)年勸劉備禮待許靖的案例勸章惇尊重賢者,章惇也聽了蘇軾的話,對司馬光客氣了一些。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蘇轍的一道奏疏,讓蘇軾和章惇的關(guān)系敏感了起來。
頂撞太后、得罪司馬光之后。章惇也成為被圍攻、彈劾的攻擊目標(biāo)。在諸多彈劾奏章中,用語都很刻薄、惡毒。把章惇列為罪大惡極的“三奸”和“四兇”之一。這些在李一冰的《蘇東坡新傳》中都沒有提及,事實上兩黨之間相互碾壓,都沒有什么道德可言。
這也是蘇軾這樣的人,為什么積極地索求退隱,蘇軾這樣的性格實在是理解不了為什么昨日還是兄弟,今天就成了仇敵。這樣的是,蘇轍能理解。
這些也許在章惇的意料之中,出乎他意料的是蘇氏兄弟也加入了對他的“惡攻”行列中。元祐元年(1086)閏二月十八日,初任右司諫的蘇轍上《乞罷章惇知樞密院狀》。
蘇轍在奏章中,指斥章惇在變更推行免疫法問題上,居心叵測,“巧加智數(shù),力欲破壞”。明確地提出罷免章惇樞密院職,“無使惇得行巧智,以害國事”。
蘇轍乞罷章惇,有政治理念、黨派不同的因素,顯然是有政治碾壓傾向的,但蘇轍實在不該忘了章惇與蘇軾的關(guān)系。這可是在令兄最危難之際,仗義執(zhí)言的人,如今由蘇轍上這樣的奏疏,實在是有點忘恩負(fù)義。
尤其是章惇本來就不是一個大氣的人,章惇歷來以行事狠辣,敢作敢為,睚眥必報而著名。
在章惇看來,握著刀把的手不僅僅是蘇轍,也有蘇軾。
眾皆所知,蘇家兄弟關(guān)系密切,兄友弟恭,蘇轍在彈劾章惇前,按常理該與其兄蘇軾通氣。蘇轍的翻臉無情,也意味著蘇軾的翻臉無情。即便蘇轍上章前,蘇軾不知,但在蘇轍上章后,也未見蘇軾有回護章惇的任何示好言行,等于默認(rèn)蘇轍的攻擊是對的。
我們姑且認(rèn)為蘇軾不知道蘇轍要彈劾章惇,也可以想象出蘇軾這樣的人在得知此時時候的無措。一邊是一奶同胞的弟弟,一邊是患難之交的朋友,他誰都不能站,他只能閉嘴。
現(xiàn)在再看蘇軾在元祐時期,屢次請求外放,是不是有了更深刻的認(rèn)識。
在政治圈層里,蘇軾這樣的人根本容不下。他不能閉上眼睛享受政治群體的幻象,就只能請求外放離開這個反復(fù)無常的群體。
然而蘇軾還是太天真,他以為自己想外放離開紛亂復(fù)雜的朝政,別人也喜歡。蘇轍彈劾給了章惇致命一擊,五天后章惇被貶知汝州,隨后又改提舉杭州洞霄宮,從樞密院大臣一下子跌落為一個閑人。用章惇語自道是:“洞霄宮里一閑人,東府西樞老舊臣。”
在這種時候,蘇軾干了一件特別匪夷所思的事。他上奏《繳進沈起詞頭狀》,指控章惇附和王安石謀求邊功,草菅人命。
元佑元年三月二十二日,朝奉郎試中書舍人蘇軾狀奏。……王安石用事,始求邊功,構(gòu)隙四夷。王韶以熙河進,章敦以五溪用,熊本以瀘夷奮,沈起、劉彝聞而效之,結(jié)怨交蠻,兵連禍結(jié),死者數(shù)十萬人,蘇緘一家,坐受屠滅。《繳詞頭奏狀六首·沈起》
蘇軾一直看不慣戰(zhàn)爭,之前也屢次抨擊過貪戀邊功的行為。也許在蘇軾看來,這只是沈起的案子讓他想起來當(dāng)年一直看不慣的事。但這在章惇眼里,無異于落井下石,在給自己補刀。而且蘇軾可能忘了,但章惇一定還記得,同樣的時期,蘇軾之前還曾經(jīng)夸贊過章惇。
文中涉及章惇招降五溪邊民之事,而這正是章惇仕途中頗為自得的功績之一。而在此前,蘇軾在詩中曾贊譽章惇此舉“功名誰使連三捷”,“近聞猛士收丹穴”。
當(dāng)初,章惇比蘇軾職位高,蘇軾寫詩夸贊,如今,地位一變, 蘇軾就“前倨后恭”,如果你是章惇你怎么看。
其實這事,也好理解,蘇軾一向嘴巴大,抓著什么說什么,思考太少,一輩子因言獲罪。
當(dāng)初夸贊章惇是就人而言,而批判對外戰(zhàn)爭的政策是對事而言。這樣的解釋,我們后人能懂,你讓當(dāng)事人章惇怎么能理解呢?
這還沒完,章惇被外放之后,蘇軾還給他寫了一封信。
軾啟。前日少致區(qū)區(qū),重?zé)┱d答,且審臺侯康勝,感慰兼及。歸安丘園,早歲共有此意,公獨先獲其漸,豈勝企羨。但恐世緣已深,未知果脫否爾?無緣一見,少道宿昔為恨。人還,布謝不宣。軾頓首再拜子厚宮使正議兄執(zhí)事。十二月廿九日。
蘇軾真是在章惇的事上,誤會大了。他以為自己想外放歸隱田園,就覺得章惇也是這么想的,這封信一到無異于火上澆油,在章惇眼里這就是殺人誅心,來看自己笑話了。
其實從這封信也能看出來,一方面蘇軾不是誠心要搞章惇,要是搞他,就沒有必要再給他寫信,置于死地即可;另一方面是真把章惇外放,當(dāng)成了逃離政治旋渦的手段,以為他跟自己一樣有心歸隱田園。
這封信還留下來了,就是頂有名的《歸安丘園》帖。
了解了這些,等于補充了《蘇東坡新傳》里沒有提到的部分,我們拋開蘇軾從章惇的角度去看。蘇軾就是要給忘恩負(fù)義,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們不能要求人家當(dāng)事人去占到我們上帝視角的角度去理解蘇軾啊。除了這些事,《蘇東坡新傳》倒是寫了另一件事,其實也和蘇章過節(jié)有關(guān)。
那就是烏臺詩案的翻版——車蓋亭詩案。
元祐中期,蔡確為安州知州,安州有靜江兵卒應(yīng)該戍守漢陽,蔡確堅決不調(diào)遣,吳處厚憤怒地說:“你在朝廷時多次陷害我,現(xiàn)在在鄰郡做守臣,還這樣嗎?”
正巧吳處厚得到蔡確的《車蓋亭詩》,詩中引用郝甑山的事,于是就抄好并加以注釋上奏給宋哲宗說:“郝處俊被封為甑山公,恰巧唐高宗想傳位給武后,郝處俊勸諫才作罷,現(xiàn)在蔡確是用這事來影射太皇太后。并用滄海揚塵事,這大概是說時運大變,更不是好話。誹謗朝政,都是不該說的。”
執(zhí)政議置蔡確于法,范純?nèi)省⑼醮嬉詾椴豢桑晃膹┎┖苌鷼猓鲝垖⒉檀_遠(yuǎn)貶嶺南,純?nèi)事牭竭@個消息,就趕去跟呂大防說:“此路自乾興以來,荊棘已七十年。吾輩開之,將來恐自不免。”大防就不敢說了。——《蘇東坡新傳》李一冰
蔡確定案的時候,當(dāng)時有想將他貶到嶺南,是范仲淹之子范純?nèi)蕯r了下來。
蔡確和章惇是變法派的伙伴,估計睚眥必報的章惇這個時候就有了有朝一日自己當(dāng)權(quán),一定將元祐黨人一網(wǎng)打盡,將蘇軾貶到嶺南的想法了。
蔡確最終被流放到南方。吳處厚被提升為衛(wèi)州知州,然而他的結(jié)局也不好。士大夫因為蔡確的事害怕并厭惡他,不久吳處厚就去世了。紹圣年間,吳處厚被追貶為歙州別駕。
再后來,《蘇東坡新傳》里就寫得很詳細(xì)了。高太后一死,章惇等人當(dāng)權(quán)。
先拿蘇軾開刀,愛之深,恨之切。在章惇眼里,這些都是你不仁,別怪我不義。
復(fù)仇的火焰始終在章惇胸間熊熊燃燒,即便把蘇氏兄弟燒成灰燼也難解心頭之恨。
最親密的朋友,成了最兇惡的敵人。于是蘇軾被革去端明殿學(xué)士、翰林侍讀學(xué)士,依前左朝奉郎,由定州改知英州,又貶到惠州,再貶到儋州。
章惇獨相七年間,所有貶放元祐黨人的旨令,都要經(jīng)過章惇的手。
章惇在不斷貶逐蘇軾到更遠(yuǎn)的瘴癘蠻荒之地過程中,還有兩件事做得實在太過分:一是一旦發(fā)現(xiàn)蘇軾沿途經(jīng)過的州郡,有郡守或其他臣僚對蘇軾一行待之以禮或提供生活便利,則給予嚴(yán)懲,使得沿途州郡官員對蘇軾避而遠(yuǎn)之。所以蘇軾流放途中的歇宿之地大多在寺廟。
二是派遣對蘇軾有宿怨的官員或政治敵手任貶放地州、路官員和巡按流放屬地,對蘇軾進一步加重身心折磨,乃致促其早亡。稱其兇惡至極,應(yīng)該不為過。
至于派程之才去做廣南一路的提刑,李一冰《蘇東坡新傳》所說非常詳細(xì),這里不再贅述。不過以章惇的聰明,應(yīng)該也不會想不到蘇程兩家會重歸于好,只是也不很在意就是了。
然而世事變化,波云詭譎。元符三年(1100年),哲宗去世,徽宗繼位。章惇因反對傳位徽宗,徽宗上臺,立即把他罷相。政敵翻出更多舊賬,結(jié)果被貶雷州。
與此同時,蘇軾遇赦北還,六月,蘇軾到達(dá)京口,章惇的兒子章援也在那里,章援是蘇軾門生,也是蘇軾主持科舉考試的時候的狀元。
章援想起自己父親的所作所為,怕蘇軾像父親一樣得勢之后再報復(fù)自己家。想要當(dāng)面求情,此時蘇軾已經(jīng)病重拒不見客。
沒有見到人,章援誠惶誠恐地寫了一封七八百字的長信,為父親求情。章援的信哀凄動人。蘇軾看到信之后很感動,抱病回信。
伏讀來教,感嘆不已。某與丞相定交四十余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增損也。聞其高年寄跡海隅,此懷可知。但以往者更說何益,惟論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魚可知。建中靖國之意,又恃以安。海康風(fēng)土不甚惡,寒熱皆適中,舶到時四方物多有,若昆仲先于閩客川廣舟中準(zhǔn)備家常要用藥百千去,自治之余,亦可及鄰里鄉(xiāng)黨。又丞相知養(yǎng)內(nèi)外丹久矣,所以未成者,正坐大用故也。——蘇軾
林語堂在其所作的《蘇東坡傳》中,贊嘆此信是偉大的人道主義文獻,因為其中表現(xiàn)出來的寬容大度和仁愛精神,在古往今來的人物中,實在不多見。
蘇軾又給雷州的章惇寫信,寄送《養(yǎng)生論》和藥方。章惇看到蘇軾的來信,也許內(nèi)心就釋然了吧。
蘇軾和章惇,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兩個人都是有啥說啥的直腸子,用蘇軾的話就是“性不忍事,心里有話,如食中有蠅,非吐不可。”章惇也是如此,兩人都因為說話得罪人實在是太多。
兩個人都是學(xué)霸,一個制科第一名,一個考中還不滿足非要復(fù)讀再考,考了個全國第五名。
兩個人都做實事,司馬光廢除免役,蘇軾、章惇都不同意,不管是在中央還是在地方,他們倆都做了很多實事。
但兩個人最大的不同,蘇軾是出世的,他實在不想在政治漩渦中混了,一直乞求外放,并且把章惇也當(dāng)成這樣。
然而章惇是個有極大政治野心的人,章惇自以為是個政治家,蘇軾自以為是個文人。兩個人終究走向自己的極端。章惇也遠(yuǎn)沒有蘇軾大度……
在給被貶雷州的章惇去信后不久,蘇軾死于北還的途中。
四年之后,章惇死于貶所,兩人終未再見。
蘇軾宋哲宗紹圣、元符年間的遭遇,是章惇等人的有意報復(fù),又何嘗不是他說話做事欠缺考慮導(dǎo)致的呢?
同樣,章惇在這7年相權(quán)獨攬,最后因為一句“端王輕佻”得罪了宋徽宗,最后老死貶所,甚至被列入《奸臣傳》遺臭萬年,也付出了自己的代價。
兩個人終究都是政治斗爭的犧牲品。
也許在天國,章惇遇到蘇軾也會說一句“但以往者更說何益”,過去的就過去了,再說這些有什么用呢……
李一冰的《蘇東坡新傳》是以傳主蘇東坡的角度書寫的,與王珪、李定、舒亶、林希不同,李一冰并沒有把章惇寫成一個純粹的小人。
但由于章惇不是主角,李一冰忽略了很多從章惇角度看到的事件,借以補充在此。目的是使《蘇東坡新傳》更完整,更立體。
我們對待古人和歷史,應(yīng)不避諱,不隱善,不避惡,誰都是人,不能無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