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算機不能做什么》是德雷夫斯的代表作之一,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于1987年出版,彼時對人工智能和計算機的探討仍是小圈子的活動,故未能在國內引發足夠的熱度。如今,新的技術哲學和方法論風起云涌,這本書也似乎已被遺忘 作為哲學家,德雷福斯最閃亮的標簽是“反AI”,這一標簽的獲得,源于他參與過的一些思想史事件。例如,他不斷地批判馬文·明斯基(Marvin Lee Minsky)和司馬賀(Herbert Alexander Simon)等早期人工智能科學家;又如,在他的現象學和存在主義研究中,常常夾槍帶棒地反諷“計算理性”;再如,他借現象學傳統,反思AI的認知邏輯,寫就《人工智能與煉金術》,并給蘭德公司提供負面的意見,預言這門新興學科在未來的必然失敗。這些事件讓他大名鼎鼎,或者說臭名昭著。 他的著作有些尚未和中文讀者見面,其中一本名為《機器心智》(Mind over Machine),這是德雷福斯“反AI”的代表作之一,成書于一九八六年,由哲學專業的休伯特·德雷福斯和數學專業的斯圖亞特·德雷福斯合作完成,對他早期的思想有系統總結的性質。這本書反思了“專家系統”這一早期人工智能實踐,書名以英文修辭中押頭韻的方式,表達了他的總態度,“Mind over Machine”,人類智能優于人工智能。本書中德雷福斯的觀點可以簡要歸結為:在“弈棋”和“人臉識別”等領域,機器智能必然會失敗。就具體預言而論,毫無疑問,歷史已經證明了德雷福斯的預言是失敗的。 德雷福斯為什么會失敗? 如果要歸結它的深層原因,需要觀察一次重要的數學范式轉換——AI方法論自專家系統的符號主義,到機器學習的人工神經網絡,完成了一次整體性進化,這種變化被稱為“統計革命”。人工智能發展史上的統計革命,指的是以人工神經網絡與機器學習為基礎的,而非以大型知識庫和符號推演為基礎的AI革新,機器學習和深度學習伴隨而生。羅森布拉特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就提出了感知機模型,但是,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AI寒冬冰雪消融之后,人工神經網絡才迎來了學術探討的熱潮,而直到二十一世紀,它才收獲了諸多具體的商業成果。 從思想基礎的角度講,“統計革命”源于符號主義到聯結主義的觀念轉變。簡而言之,符號主義主張通過知識累積、規則設定、邏輯推導和符號運算來完成對人類心智的模擬;而聯結主義,則通過大量數據的累積,人工神經網絡的學習,完成判斷方式與行為方式的擬合。基于這一理論,計算機在下棋領域取得了重要的突破。“統計革命”中暗含著對德雷福斯早期預言的徹底顛覆,超出了德雷福斯舊有的想象空間。 德雷福斯的具體預言失敗了,不過,他的哲學根基是否也發生了動搖?
二
科學還是煉金術?
讓我們放寬視野暫且避開德雷福斯在具體預言方面的失敗,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德雷福斯的底層邏輯,與后來的“統計革命”是否有類似之處? 在知識論的層面,德雷福斯的核心觀點是:存在一種“直覺性專業知識”,它區別于形式化的知識、符號化的知識、計算化的知識。在《從菜鳥到專家必經五步》(“Five steps from novice to expert”)一文中,德雷福斯舉了“自行車”的例子來闡發他的觀念。我們很多人都會騎自行車,知曉如何登上自行車,開始騎行,并且騎到自己的目的地,我們還知道如何維持平衡,調整速率,在途中躲避各種障礙物和同行車輛。不過,很少有人能夠給出一套標準化的自行車相關規則和專業知識。在這里,徳雷福斯做出了一個主要區分:知其如何(know-how)與知曉原理(know-what)是不同的。 在剛開始學習一個新技能的時候,首先要學習識別各種各樣的客觀存在的事物,去了解它們的特性,嘗試記住那些復雜的規則,而此刻這些規則都是與情境無涉的,對我們來說,它們的抽象程度無異于一門外語或者一堆數學公式。與之相反,對習以為常的事情,我們卻不知其所以然,不過,不知其所以然并不代表不能夠成功地做好它。從自行車的例子開始,徳雷福斯引申開去,他認為,人類所擅長處理的很多事物都遵循這一規律,例如聊天與談話,如何走路等等,我們對其習以為常,因此也熟視無睹。唯有在執行這些日常出現問題的時候,才會想起規則,例如,當你開車掛錯擋的時候,當你聊天說錯話的時候,規則才顯現出來。 總的說來,德雷福斯認為,學車不源于計算,不源于邏輯,不源于專家系統式的知識儲備,而源于“學”,包含長期的實踐中形成的固定反應模式。如此看來,這是否與機器學習有相似之處?細細考察學自行車這一案例,思考德雷福斯對符號化認知的批評,就可以發現,德雷福斯似乎從另一個角度完成了對符號主義的超越。
人工神經網絡簡化圖。早期符號主義重視模仿人類和制定規則,也是德雷福斯主要的批判對象。如今的人工神經網絡的方法則基于大量數據、大量訓練與試驗,進行數據擬合,最終訓練出合適的判斷機制,讓機器自行發現規則。這與德雷福斯早期思想有一定相似之處 在《邏輯機器及其限度》(“Logical machine and its limits”)一文中,德雷福斯對他的想法進行了總結,他說,機器心智乃是符號化、計算化、形式化、規則依賴的、脫離大世界情景的,是在小世界(micro-world)自我操作的;而人類心智,則是非符號化、非形式化、非計算化的、可遺忘規則的,依賴于大世界的社會歷史實踐與生活風格的。這一思路也是德雷福斯思想的關鍵所在。所有電腦、機器或者人工智能,無論發展到何種程度,只要它本質上是符號依賴的,那么,它就擺脫不了邏輯機器與推理機器的本性。 當然,需要警惕的是,我們不能強行跨越學科邊界,認為德雷福斯的哲學地基與深度學習的數學地基是相同的;或冒失地認為,海德格爾的幽靈被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科學家在無意中發現;或者更極端地認為,人工智能的失敗是由于科學家不懂海德格爾。但是,德雷福斯反駁“專家系統”的底層邏輯,與人工智能得以進展的底層邏輯,如果都用人人可理解的語言表述出來,變為公眾的常識之后,它們確實存在共通之處。 問題開始變得復雜起來,德雷福斯失敗了,也成功了,不管是否愿意稱他為“科學先知”,他的預言都不宜再被貼上“煉金術”“瘋話”這樣的標簽,事實上,他的確在進行認真而嚴肅的思索,并且得出了富有啟發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