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成功的男人后面必定有個了不起的女人。我父親不是成功的男人,但他背后確實有個了不起的女人——我的母親。
要談母親,必須先說說她的母親,我們稱為“婆”的外祖母。母親和父親結婚后,婆一直跟著她,幫她料理家務,照顧我們這些孩子,是我們家不可或缺的人物。1954年,我到北京去上大學了,有一天,她無意中聽見父親和母親討論家里的錢的問題,正好姨媽要生孩子了,婆就主動搬走去跟阿姨住。那時她八十多歲了,還要去適應新的環境,確實是在為我們家做出犧牲。我1957年回家去看望她時,婆的頭腦還很清楚,說她希望能活到我賺錢給她用。為了滿足她這個愿望,1958年我第一次拿到四十六元工資時馬上就寄給她五元。1960年,我去看她,她還認識我,但對我帶去的糖果餅干更感興趣,要我馬上放到她床頭餅干箱里。1963年,我再去看她,她不認識我,也不認得陪我去的大弟,她最喜歡的孫子。
跟她的同齡人一樣,婆也是小腳,真正的三寸金蓮。但婆不一樣的地方是,她到了七八十歲還是頭腦清晰,腰板挺直,精神矍鑠,有一種不怒自威的神態。根據小弟的考證,婆跟列寧同年出生,但她比列寧要多活了快半個世紀。她九十歲時在過年前被一個孩子撞倒后腦著地,大家以為她無法過年了,沒想到醫生說她心肺正常,她也恢復健康,過上了年。婆是在1968年去世的,但之前好幾年基本臥床,后來還得了老年癡呆。由于姨媽姨夫要上班,而母親在街道廢品站的工作比較靈活,她常常從膠州路趕到南市姨媽家去伺候她。
在我們家里,父親忙著看書寫文章,母親忙著洗衣服做家務還要給我們做鞋做衣服,他們似乎都沒有時間管我們。于是,教育我們的責任就常常由婆來承擔。其實,她不大管我們,只是告訴我們一些規矩,如飯碗不可以放在手掌中間,只有叫花子才用手掌托飯碗,筷子不可以插在飯里面,那是給死人吃的。吃飯時最好只吃門前的菜,不要去揀離你很遠的菜,也不要把菜翻來翻去挑喜歡的東西吃。這是沒教養的人的吃法。到別人家去做客,不要大聲說話,不要亂翻人家的東西,尤其在吃飯時不要光吃自己喜歡的。我記得可能在小學畢業前,婆親手裁了一條短褲,教我縫起來,告訴我什么地方應該怎么縫。她還教我鎖扣眼釘扣子。她說,女孩子應該學會做點針線,以后會有好處的。如果要獨立自主,更得會自己照顧自己。我在中西家政課第一件作業是做個針線盒,她興致盎然地幫我找了一塊淺藍色的零頭綢布。在她的幫助下,我做的那個雞心形針線盒還受到老師的表揚。不過婆也有不加管教的地方,比如我的亂放東西。婆不識字,但常常晚上陪著我做功課。我喜歡看小說,放學回家總是先看小說再做功課,結果常常做到很晚,婆就叫我去睡覺,她給我收拾書包。有時候,她漏掉一樣,我回家還要抱怨。我至今不大會收拾整理東西,可能就是她嬌慣的結果。
婆教我們唱兒歌:“阿嚏一個秋,皇帝叫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走過三個大炮臺,吃魚吃肉來不及,想想還是去。”歌詞幽默風趣,但只能用紹興話唱的。她教我們背爺爺奶奶在紹興的地址,告訴我們那是風水很好的地方,前面開門出去是走烏篷船的河,后門望出去是一片青山。她說那里蛇很多,但是家蛇是不能殺的,它是保佑這個家的。然而她講過一件事讓我懷疑這一點。在紹興話里“蛇”和“茶”發音一樣,有一天,做母親的聽見孩子不斷地說這個音,她起床給兒子倒了杯茶,沒想到兒子脖子上纏著一條蛇,媽媽慌了,用掉在地上砸碎了的茶杯片去刮那蛇,結果把孩子活活纏死了。外婆給我們講鬼故事,尤其是吊死鬼的故事,常常讓我們膽戰心驚。外婆還告訴我,外公曾在張作霖的軍法處工作,他常常下不了決心執行死刑。他會一夜無眠,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外婆說,把人絞死后要踢一腳,讓犯人放屁,否則他會活過來的。這個說法曾經引起我無數幻想,犯人醒過來了,外公只好判他無罪,犯人逃走了,引起軒然大波……
現在想起來,我的宗教教育有點意思,我在學校里接受上帝造人、人有原罪的基督教教育,在家里為婆祭祖宗的黃紙念阿彌陀佛。我大概只認識“上中下”幾個字的時候就陪婆去靜安寺廟里求簽,她為什么求簽,我不知道,我只負責在她從簽筒里搖出一根簽時替她看上面的字。如果是上上簽,她就很高興,不過這種時候好像不多。如果是下下簽,她就要重新跪拜磕頭,再搖一次簽筒。我有時想,菩薩原來也可以討價還價的。不過,婆確實不是虔誠的佛教徒。她有時候吃素,好像是為某個人或某件事,具體是什么,我并不了解。但她似乎更享受每天晚飯時的半杯紹興酒。
婆是個了不起的烹飪家,她每年要祭幾次祖宗,多半跟端午節、中秋節和年夜飯結合在一起的。每次好像都起碼要有八九樣菜。她做的水筍燉肉、黃魚鲞燉肉、炒什件、八寶素什錦、白斬雞,當然還有紹興人愛吃的梅干菜蒸肉、糟雞等等,現在想起來還是回味無窮。她還會做各種咸菜,腌雪里紅和芥菜(剛腌好時是我們放學回家的美味零食)、醬茄子、醬黃豆、醬豆腐干等等。我還看到她不知怎么一來讓整板豆腐長出綠色的長毛,又讓這樣的豆腐變成鮮美無比的腐乳。跟婆相比,母親的烹飪手藝實在不怎么樣,印證了人們常說的,母親擅長的手藝,女兒多半學不好。
婆還是我們孩子的最高仲裁。小時候,我們沒什么零食,偶爾會有一包碎餅干(好像常常是我去買的,因為我讀的市一女中離沙利文面包廠比較近)。碎餅干比較便宜,但各種味道都有,對我們來說更加好吃。婆總是負責分餅干的,她分好后,我們每人拿一堆,不許挑三選四。夏天,她能夠把西瓜切得一樣大小,讓我們不會爭奪某一塊。我們家孩子多,但為吃食爭吵打架的事情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方面,婆功不可沒。
不過,我對婆最大的意見是她偏心眼,重男輕女。哥哥過十歲生日的那一天,婆做了很多好吃的東西給他祭天地,兩支又長又粗的紅蠟燭點了幾乎整整一天。我很興奮,盼望我十歲生日那天也有此殊榮。結果,那一天什么動靜都沒有,我很奇怪,問婆怎么不給我祭天地了,婆說,只有男孩才做十歲大生日的,女孩用不著。我大為憤怒,覺得婆太不公平了。于是,我晚上洗碗時拒絕洗哥哥的碗筷,理由是他也有手,為什么不能洗?好像后來他的碗筷都是婆洗的。
其實婆寵愛哥哥是有她的道理的。她一生生了七個孩子,都是女兒。當年醫療條件不好,她說有的都十七八歲了還是不幸夭折。只有兩個孩子活了下來——我們的母親老五和姨媽老六。在婆的時代,一個女人不能給丈夫生個兒子以繼承香火,她就有責任給丈夫娶妾。可婆很聰明,她找來一個得過天花而滿臉麻子的女人,外公一看就拒絕了。婆就說,我給你找了,你不要,那就算了。每次她給我講這個故事,我就覺得她真了不起。她雖然很遺憾,因為沒有兒子而不得不跟女兒女婿一起生活,但她在我們家絕對沒有寄人籬下的自卑。她不讓我們叫她外婆,對那個“外”字很反感,因為她不是外人,是我們家的一分子。她對家里的事情總要發表看法,以至父親稱她為“賈母式的人物”。我認為,在我家發生變故的時候,婆對母親的幫助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且母親跟婆一樣外柔內剛,處變不驚。
婆告訴過我母親與父親相識過程。九一八事變后,外公受驚一病不起,婆帶著兩個女兒扶柩返回紹興,在此期間,有人給母親做媒。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很有意思,婆除了告訴母親媒人的介紹外,還安排了一個不能說話的場面:父親坐在一張桌子后面,面對敞開的房門,母親仿佛無意走過那扇開著的門,看見了父親。就是那短暫的一瞥決定了他們的一輩子。我問過母親這是不是真的,她說是,然后加了一句,沒有想到他站起來那么矮。看來,除了身高,母親對父親是滿意的。
作者母親何家選(右二)青年時代
作者父母陶亢德、何家選
早年在蘇州虎丘點頭石
母親有兩個名字,解放前她叫陶何家選,解放后她叫何曼青。母親告訴我“家選”是她父親起的名字,她是外公最喜歡的女兒。外公說這名字是有深意的,雖然“家”是她那一輩的排行,但“何家選”可以理解為“哪家男子會選她”,也可以是,“何家是一定選她的”。婆口里的外公有點軟弱,但給母親起名字的故事讓我覺得外公其實很聰明。然而,母親從來沒有提起她另外一個名字是怎么來的。妹妹說她也曾想寫小說,甚至寫了一篇,讓父親看。沒想到父親看了大搖其頭,從而扼殺了母親當作家的念頭。因此,這名字可能是她自己起的。但父親1933年初出版的《徒然小說集》的代跋《給青》,可以看出她那時候就有了“曼青”這個名字。所以這也可能是父親給她起的。這個名字和這篇文章也許可以說明母親和父親當年是很欣賞彼此的才華的。
母親確實很有才氣。我不能說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然而我知道她會吹簫弄笛,因為小時候我看到家里一個大花瓶里插著幾管像笛子那樣的東西,頂部邊緣有個小缺口。母親告訴我那叫簫。笛子是橫著吹,而簫是豎著吹的。我從來沒看見她吹過簫,大妹說母親教過她,但她因為吹不出音調而放棄了。小妹妹聽到過,那是在父親被送去安徽勞教以后,母親一個人在亭子間吹的,當時家里只有母親和十三歲的小妹妹以及十歲的小弟弟。她還看到過母親在亭子間流淚的情景。然而,母親也是很剛強的,她告訴我父親被勞教和問我能否在北大找間房子讓她到北京居住的信都寫得很平靜,沒有任何悲天憫人或祈求同情的字眼。
錢瑗曾告訴我,她的父母親在各自的房間里互相背詩,一人說了上句,另一人就接下句,我覺得錢鍾書和楊絳真不愧為大學者。沒想到我告訴大妹時,她說,這有什么了不起,母親在大廚房做飯時跟樓下蔡師母就經常這樣對詩詞的。細一想,她說的有道理。我們小時候會背的很多詩詞都是母親教的,她完全憑記憶,而且是用不同的吟唱方式教《木蘭辭》和《長恨歌》。可惜,母親因為家務太多,常常教了一部分就不教了,結果我《長恨歌》與《琵琶行》都只記得一半左右,雖然自己后來把這些詩詞也讀了,但記憶效果并不好。
母親會唱一些在我看來很老的歌曲,如《滿江紅》和《蘇武牧羊》,她還會唱京戲,既能唱《蘇三起解》也會唱《空城計》。奇怪的是,她從來不教我們唱,常常是在洗衣服、擦桌椅家具或做衣服時輕聲低唱自娛自樂。聽得多了,我就多少記得那些歌詞或唱詞,有些甚至只知道發音,要長大后才忽然醒悟那是什么詞。兩年前,我一個愛好地方戲曲的朋友發我一段豫劇視頻。我一看就說,我母親會唱。她不相信,我馬上把小時候聽熟的歌詞告訴她:“親家母,你請坐,細聽我來說,你的那個女兒實在不會做,一雙繡花鞋,繡了半年多,你說她會做還是不會做?”我朋友回信說,這確實是豫劇。我們家從來沒有收音機,估計這些歌和戲曲還是母親在東北時代學會的。
母親對我們孩子的最大幫助是培養了我們的閱讀習慣。我成長的年代里,我們家可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書。二樓到三樓拐彎處摞著三個半人高的大木箱,起碼兩個都放著書。父母的房間有個頂天立地的大書架,上面的書多半是外文的。他們大床和那突出的內墻之間有個拉門的書柜,擺滿了書,床對面靠北窗的地方以前也有個書架,很多中文書,里面就有我喜歡的那套《中國新文學大系》,西邊墻角有個瘦瘦高高的柜子,下面好像是抽屜,上面有兩扇小門,里面也是書,最重要的是放在后排母親最喜歡而且經常翻閱的三本書——狄更斯的《塊肉余生記》(林紓的譯本,現在叫《大衛·科波菲爾》)、霍桑的《紅字》和米切爾的《飄》(傅東華翻譯)。現在想來,母親喜歡這三本書是有她的道理的。三本書都描寫主人公如何在逆境中頑強拼搏,后兩本更是描寫女人的命運。母親一生挫折很多。雖然她是外公最喜愛的孩子,雖然外公還算開明,能夠在民國初期的東北送女兒們上新式學校讀書,雖然她學得很好(據她自己說,她跟張作霖的女兒是同學,但學得比張女要好),但到了初中,外公說,女孩子最后還是要嫁人的,你學的夠多了,不用上學了。也許不想埋怨父親,她始終沒有告訴我她是否讀完初中。她跟父親結婚時,父親的事業正如日中天,她有過開心的日子,在《宇宙風》最為暢銷的日子,很得意地想出了一個無人能提供完美下聯的絕對:“《宇宙風》風行宇宙”。可惜,不到十年,好日子就走到了盡頭。從此我們家厄運連連,變故不斷。母親無處訴苦,只能到書本里尋找安慰。她一定羨慕大衛能夠苦盡甘來,佩服郝思嘉相信明天一定會美好的樂觀精神,贊賞海絲特受盡屈辱仍然堅忍不拔、自尊自愛的精神。“文革”抄家時,這三本書作為黃色讀物跟父親珍藏一生的名家手稿和書信一起被沒收了。1979年11月我到美國,馬上給已經到香港投奔父母的好朋友寫信,請她買本《飄》寄給我母親,沒想到母親收到后給我寫信,叫我不要再為她買其他兩本,因為她“沒有心思”看了。生活的磨難最終讓母親明白虛構和現實完全是兩回事。
1936年夏宇宙風社、西風社、談風社同人歡送林語堂赴美留影。前排右二為懷有身孕的何家選,腹中所懷胎兒即本文作者陶潔。前排左起:黃嘉音、林語堂夫人廖翠鳳、陶亢德夫人何家選、徐訏,后排左起:海戈、林語堂、黃嘉德、張沛霖、陶亢德(《談風》第一期,1936年10月25日出版)
上世紀30年代后期,
何家選和長子陶明、長女陶潔、次子陶融
對于我們的學業,父親不聞不問,一切由母親負責。但她并沒有逼著我們一定要拿一百分。即便我英語幾乎一年沒有及格,她也沒有為我請家教或不斷責罵。她對我們能學好的信心確實讓我們最后都學得很好,我和哥哥小學畢業時都進入前三名。從大弟開始,時局的變化使母親無法送他們讀教會學校了,但他們還是上了當時我家附近最好的公立小學,都是好學生。我認為我們學習好跟課外閱讀多有很大的關系。我們家沒有收音機,不大看電影,除了在弄堂里跳繩造房子等游戲外,我們唯一的消遣就是看書。這方面父母更是沒有什么管束。我不記得看過什么《小學生》或《兒童時代》等雜志,也沒有背過什么《三字經》或《千字文》,也許母親像教唐詩那樣教過幾句,因為我會背到“茍不教,性乃遷”(當時還把“茍”誤以為是“狗”)。我印象深刻的兒童讀物,最主要的是一套我們兄弟姐妹都愛看的《人猿泰山》,還有什么《孤兒流浪記》《苦女奮斗記》……記得我們很愛看的書里還有《表》和《愛的教育》。至于中國作家,書箱里有的是他們的作品,我們可以隨便看,只有一本書,母親不許我看,那便是《紅樓夢》。我偷看了,不喜歡,也不明白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看的。關于禁書,我們孩子跟母親有過一場斗智斗勇,結果是我們大獲全勝。哥哥上中學了,讀的是圣約翰大學附屬的青年中學,必須住校,因此有了零用錢,也有了逛街的自由。于是他發現租書的攤子和家里沒有的武俠小說。他租著看,也在周末帶回來給弟妹們看。母親發現后大怒,常常把書撕掉或扔到垃圾箱。我們則到處藏,床底下,書架后面的夾縫,甚至米缸下面,但總讓母親發現。終于有一天,母親決定要看看它們到底是什么樣的書,沒想到她也入迷了。從此,這類俗文學就對我們開放了。我看過《鷹爪王》《蜀山劍俠傳》《三俠五義》等武俠小說,也看過《孟麗君》《天雨花》和張恨水的許多小說,當然還有《包公案》《濟公傳》等等。看書看得我們家六個孩子有五個成了近視眼,但也擴大了我們的眼界,豐富了我們的知識。至今看書仍然是我唯一的嗜好,也是我兄妹的愛好。這是母親留給我們相伴一生的精神遺產。
母親跟外婆一樣,她們經歷的不好的事情一定不會讓兒女去經受,她們認為好的事情則想盡辦法幫孩子們實現。外婆深受小腳之苦,堅決不給女兒們纏腳,雖然在她們出生的年代,東北女孩纏腳是普通而又普遍的事情。外婆結婚后還沒有去東北跟外公會合時在婆家居住,要為小叔子小姑子們繡很多東西,費神費眼力,勞累不堪。她教母親裁剪縫紉,就是不教她繡花。我上初中時,由于同學們都流行繡花,我也繡了一個枕頭套。外婆說會繡花的人要把一根繡花線分成四根的,配色也要很講究的。她看不上我的繡工,但她始終沒有指點我。看來她并不認為這是女孩需要學會的手工。
母親一生最大的遺憾是被迫中途退學,因此她對我們的教育有過精心策劃。我和哥哥出生后她就為我們存教育基金,可惜世事難料,存款變得一文不值。她在我進中西女中時對我說的關于燕京大學和哈佛女校那些話,說明她對我期望很高。我高中畢業時,雖然她希望我找個工作掙錢貼補家用,但聽說國家要求高中畢業生都考大學時她還是很高興的,盡管家庭有困難的人還是可以不去考大學的。她希望我在上海就近入學,可以節省些錢;但我考上了北大,她馬上為我籌備行裝,親自用手為我縫制了一件外套。說實話,我進北大時沒有想過它跟燕京大學的關系,當然更不會想出國的事情。然而,1980年5月,我和同事從紐約去波士頓,走在哈佛校園里,想起母親的心愿和我們家幾十年里的沉浮起落,心里的感慨不是用言語可以描述的。母親對我進北大還是很高興的。她給我講過一個關于我小學校長大葉先生的小故事。我上北大后,母親有一次在街上遇到她,大葉先生還記得母親,問她我在哪里,然后恭喜母親我考上北大。過了幾年她們又在街上相遇,大葉先生問母親我在哪里工作,母親說我留校了。從此,大葉先生看到母親一定會走下三輪車,跟母親聊幾句。母親好像是在“文革”以后告訴我的,我相信她們的相遇對身處逆境的母親一定有所安慰。可惜的是,大葉先生的嚴厲對我影響太深,我一直沒敢去看她。
母親是一個非常理性而又有自己見解的人。我記得她有一次對我說,天下沒有真正的愛情,徐志摩和陸小曼愛得死去活來,可結婚后不還是吵得天翻地覆。我當時可能在看徐志摩的詩歌,但并不知道他的戀愛故事,也不懂什么是愛情,當然更不明白母親為什么沒頭沒腦地跟我說這樣的話。很多年后,我結了婚,有了孩子,丈夫經常生病,拿一半的工資,女兒也身體不好,日子過得很不如意。有一天,不知怎么想起母親曾經說過的話,忽然醒悟她當年是在對我說婚姻生活和做人的大道理。只有虛幻的愛情是無法面對現實生活中柴米油鹽等具體問題的。
母親和父親沒有浪漫的愛情,但他們風雨同舟在一起生活了半個世紀。跟天下所有的夫妻一樣,他們有矛盾,也有爭吵。我看到過他們在飯桌上各不相讓的爭執,大妹記得小時候母親曾給她穿好衣服要帶她離家出走,不知為什么后來沒有走。大弟曾說,他的名字——陶融——跟孔融無關,他是父母親吵架又和好的結果,“融”是取自“融洽”(但我記得母親有一次抱怨說,陶明不明,陶融不讓梨。恐怕兩種含義兼而有之)。小妹妹曾經在父親寫字臺的抽屜里發現母親給當年在日本的父親的信,提醒他要潔身自好,不要隨便找女人,父親把信帶回國還收藏起來,說明他還是把母親的話放在心里的。婆說過蘇青要勾引父親,她在小說里也有所表現,但是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曖昧關系,說明父親對母親忠誠如一。
從家庭背景和受教育程度來看,母親肯定比父親優越。她父親在張作霖的軍法處工作,他父親不過是個小地方的小店員;她上過中學,他只讀過幾年私塾。然而,母親還是選擇了父親,這說明她有過人的見識,看重的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父親的學識和為人。他們結婚后,母親確實過了幾年幸福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長,大半輩子是在貧困和憂慮中度過的,所有的災難都是父親帶給她的。但她不離不棄,還在孩子們面前維護他。抗戰勝利后,我們都不知道父親被捕入獄了。1954年她告訴我時還要我記住,父親是為了讓我們活命才犯錯誤的。即便在當年,她面對災難表現了不一般的膽識。她知道朱雯作為重慶來的接收大員跟父親的被捕有很大關系,認為朱雯做得不對,就帶著剛十歲的哥哥去朱家,一無所得以后,她獨自一人再次去他家,終于拿到一些錢。盡管朱夫人馬上來信責罵,母親并不在意,為家人兒女爭取生活費用才是最重要的。當時她還收到了周作人先生打聽父親情況的來信,母親回信,平和得體,雖報告她不知道父親的下落,提到上海“百物高漲,生活日艱”,但絲毫沒有流露悲切以祈求同情,甚至告訴老先生他的版稅仍“由柳保存”,請他“示之辦法為禱”。
解放初,父親失業,但也許正是因為他在家,日子好像過得很快樂。母親響應政府號召,參加掃盲運動,可能是去我們后面的棚戶區辦識字班。她得到一點報酬,替我買了雙雨鞋,還說了一句讓我印象深刻的話:“女人應該自己賺錢。那就不用為了錢看男人的臉色了。”掃盲運動結束時,教識字的老師可以留下來分配別的工作。母親好像想要工作,我聽見她告訴父親,據說里弄要辦食堂,父親回答,那就好。然而,里弄沒有開辦食堂,母親也就沒有再出去工作。1951年1月,父親給周作人先生寫信,描述了自己為了又要喝酒又要買書時跟母親的對話,幽默風趣,說明他們兩人頗能苦中作樂,并非百事哀的貧賤夫妻。1954年,我就是在這樣祥和的氣氛中去北京上大學。
不管父親如何謹言慎行,他還是沒能躲過1957年的反右斗爭。1958年他被補劃為右派,并且在中秋節那天從單位直接送往安徽農場勞教。母親給我的信,簡單明了,沒有感情,也沒有評論,只問我,家里沒錢了,怎么辦?也許因為她發現我在信的抬頭去掉了對父親的稱呼,她不再提起父親,也沒有給我父親在安徽的地址。1960年暑假,我終于有空回上海了。此前,我請回上海的老同學去看母親,他們回來都說她很平靜,家里也很整齊干凈,都叫我不必擔心。我回家發現一切正如同學們所說,母親鎮靜自若,大弟大妹有了工作,小弟小妹正常上學。正好哥哥帶著嫂子和兩歲的侄子出差來上海,母親凌晨出發,排隊買菜,一心招待我們,大弟從奉賢趕回來,大妹也從遠郊區回到家。我相信我們都想起父親,但我們都感情內斂,沒有提起他。我很感謝母親沒有對我們講父親,因為我當時真的不知道應該怎樣看待他。一方面,我認為單位領導和組織不會有錯,另一方面我又很難想象父親會反黨反社會主義。最后,我們拍了一張沒有父親的全家福。小妹妹說,父親終于回家后,感謝母親為他保留了一個完整的家。我認為,我們大家都要感謝她。當年多少夫妻因為一頂右派帽子而離婚甚至家破人亡,但母親忍辱負重,照顧我們所有人的心情,唯獨沒有向我們吐露她的感受,艱難地維護了一個完整的家。
缺少陶亢德的全家福,攝于1960年8月22日。立者左起:陶沖(幼女)、陶融(次子)、陶明(長子)、陶明夫人(長媳)、陶華(幼子);坐者左起:陶潔(長女)、何家選(夫人)、陶立(長孫)、陶泠(次女)
1963年我回上海時,父親已經因為無法在上海報上戶口而去了西安哥哥家。母親告訴我,為了給父親送些食品,她在1961年去過安徽父親的農場,在火車上遇到一件十分驚險的事情。她為了怕人偷她的包裹一直不敢睡覺,后來累得不行睡著了。火車停站時的震動把她驚醒了,她抬頭一看,包裹不見了。一位旅客告訴她,有個人拿了,剛下車,母親馬上趕下車,遠遠看見那個人,她大聲喊叫,那人居然就站停了,她把包奪回來,警察馬上抓住那個人。母親認為那個人不是真的小偷,她說,都是餓的。因為這些話,我以為這事發生在她去安徽的途中,她守護的是她給父親帶的食品。看了父親的回憶錄,我才知道這是在回家的火車上,她保護的是監管父親的大隊長要她到上海去修的勞力士手表。關于這位大隊長,母親講的跟父親的回憶錄不完全一樣。她說,這位隊長老嘆氣,說他有三個兒子,長得快,他家因為孩子總是缺布票。母親問他有什么需要,他說他的兒子們沒有冬天穿的衛生衫褲(現在叫保暖內衣)。母親答應給他們每人一套。回上海后,母親到處問人借布票,滿足了他的要求。我想,母親這么做是希望父親在勞改農場的日子能過得好一些。
母親很了解父親的內心痛苦。她告訴過我一件事。“文革”后期,有一天,父親又要去派出所匯報思想接受訓話。不記得是我女兒還是哥哥的女兒跟蹤而去,想知道他要到什么地方。半路中,她聽到一個路人對另一個人說的話:“這個人從前很了不起的。你看看他現在成了什么樣!”孩子聽了莫名其妙,馬上回家問母親這話什么意思。母親無法回答,只告訴孩子不要到外面去亂講。母親對我說,小孩子都聽得一清二楚,你爸當然也聽見了。他是個很自負的人。心里一定很難受的。然而,在當年的形勢下,我們又能做什么呢?
1983年父親去世后,我請母親到北京小住。為了避免傷心,我沒有提起父親。當時,正好有位我在美國認識的華人給我寫信,告訴我他父母搬回北京,希望我有空去看看他們。我告訴母親,那位老先生也是東北人(我忘了他的名字,只記得他姓孫)。母親一聽就說她認識他,他們當年是同學。于是我帶了母親去看望孫先生,他們談得很高興,多半回憶從前認識的人。母親回來后仍然很興奮,告訴我當年有很多人追求她。我問,有這位孫先生嗎?她說有,不過這個人是個大少爺,公子哥兒,跟他沒有多少來往。不知為什么,母親談當年追求他的人時,我心里不大舒服,但聽了母親對孫先生的評價,又覺得母親看人很有眼光,那位老先生確實不能跟父親相比。母親離開北京去西安哥哥家前又去看了孫先生,我因為有課,沒有陪她去,她回來后沒有說什么,倒是給我們看公共汽車上一個年輕人送她的一顆大蘋果。
1987年,倪誠恩去德國訪學,我又把母親接到北京,跟上次一樣,她離開北京又去了西安,小弟弟那時候也在西安,已經成家。離開北京前,我去科學院的福利樓買了兩個著名的蘋果派,讓她帶給哥哥和弟弟。沒想到,她要我再買一個,我很奇怪,因為這東西在當年以我的收入來看并不便宜。她說她要送給小弟的岳父母。母親很少開口要東西,我就又買了一個,她高高興興地離開了北京。后來聽說,小弟那個當教授的岳父以為我們的母親只是個家庭婦女。
其實,母親還真不是普通的家庭婦女,從她對《駱駝祥子》手稿所抱的態度可以看出她有見識也有魄力。她對來做說客的周劭明確表示,如果不是父親喜歡,她會一把火燒了它。她告訴我們兄弟姐妹,決不把手稿給舒家。但在舒家到處寫文章聲稱我們已經拍賣手稿并取得巨額錢財,而我想寫文章反駁時,她十分冷靜地告訴我,舒家發表了那么多的文章,居然沒有一個作者來跟我們家核對事實,這是很不正常的事情,說明他們掌握了輿論工具。我如果寫了也是沒有地方發表的,因此不要自取其辱了。2017年,我披露真相的文章終于見報,但離母親對我說這番話的1989年已經過了將近三十年。回首往事,不能不說,母親對社會和政治的了解要比我深刻得多。
90年代中期,母親來信表示她還想來北京。可惜當時誠恩病情加重,希望有個安靜的環境,我只好婉言拒絕,沒有想到她走在誠恩的前面。我永遠沒有機會滿足她的要求了。
母親一輩子都為父親,為我們的家操勞,沒有機會發揮她的才華。她不但教育我們,還在我們困難時幫助我們照顧教育子女,使她的第二第三代都事業有成。然而,我們很少想到她的需求和愿望,也沒有很好地了解她。她兩次來北京,我都沒有抓緊機會跟她好好談談。對我來說,這是無法彌補的遺憾。這就是為什么我認為有必要在紀念父親時也寫一篇關于母親的文章。